故事的主人公是三个老朋友,他们和我一样路过了这座桥。
他们也看到了这条漂浮的裤子。
“等等,三个男人会约在一个满是情侣的花园里见面吗?”我打断她。
女人想了一下:“那么就这样:这三个人是童年的好友,他们在这里重聚,因为这里被改造之前,是他们经常玩耍的地方。”
这个花谷所在的太平镇,曾经布满了农田和果园,以前常常有农家的孩子在地里爬树捉虫子。
奇怪的是,看见这条裤子的三个大男人,竟然同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他们连剩下的园区也没有走完,便匆匆回到了各自花谷中酒店的房间。
最快回到房间的是富得流油的房产老板,他在房中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他为什么害怕?”我问道。
她眼珠一转:“因为这个老板听说,这个地方被改造成花谷之前,曾经闹过鬼,今天看见的这条裤子,让他感觉非常不祥。”
“这么说,他很迷信?”
房地产老板的教育水平是三个人中最低的,年纪轻轻就在本地做房产赚了些钱,是活动的提议者。姑且就叫他“房总”。
房总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便叫了一位按摩小姐上门按摩。
按摩之前他先洗了一个澡,还特意检查了一下自己随时不离脖子的观音项链。
洗到一半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有人敲门。
“谁啊?”他关上龙头大声问。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身上的水珠滴下来。
啪嗒、啪嗒、啪嗒。
他想大概是按摩小姐到了,于是大声叫着让对方进门,然后打开水龙头继续洗。
洗到一半的时候,他又听到浴室门上传来了敲门声。
“等一下!”他关上水龙头对门外说,但还是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水珠声依旧啪嗒啪嗒地滴个不停。
他心里莫名着急起来,飞快地洗完了澡,擦干身子裹着浴巾走了出去。
“人呢?”他探着脑袋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可是房里空荡荡的,一丝人声也没有。
只有那水滴声,啪嗒啪嗒啪嗒地,滴个不停。
半掩的窗外,一片空旷的花谷中闪着月光,老板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来了这个花谷曾经闹鬼的传说,那似乎是很早很早以前,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人们便传说这一片农田闹鬼。
“闹鬼?和漂浮的裤子有关吗?”我被她的故事勾起了兴趣。
她微微一笑:“当然有关系。恐惧往往跟人童年的阴影有关系,我们不妨假设,在童年的时候,他曾经经历过闹鬼。”
那是一个漆黑又下着大雨的夜里,住在田地附近的农民们都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呼啸的雨声在空无一人的田野里肆掠。那雨声吹过耳畔,仿佛夹杂了嗫嚅的人声:
“救救我……救救我……”
第二天,人们发现,在离田地半里路的积水凹塘里,浮起了一条裤子。有人认出裤子的主人是住在河塘边的鳏农李福全。
但是从那天起,就再没有人见过李福全。他消失了。
房总记得,那天好奇的他也跟着大家,迷迷糊糊地出去寻找消失的李福全。他们的电筒光在田地里幽幽地扫过。
手电筒照到的景象,令他永生难忘。
他看见从李福全家出来的田埂上印满了湿漉漉的手掌印,没有任何脚印,只有那些手掌印沿着田埂道铺了一路。
有人说,死去的人会变成鬼在死去的地方徘徊。
他们说,李福全就穿着那条漂浮的裤子,站在河塘中,一直一直,没有离开……
想起这个传说,老板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浴巾。
抓着浴巾角的他,突然心里漏跳了一拍。
他低头看看自己,浑身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
那么跟着自己啪嗒啪嗒滴了一路的水声从何而来?
听女人讲到这里,我的心也紧了起来,脱口而出:“莫非是那个敲门声?!”
没错,房地产老板也想到了门。他走到门口,贴到门上,战战兢兢地又问了一次:“谁啊?”
没有人回答他。
只听见啪嗒、啪嗒、啪嗒……
他鼓起勇气猛地拉开门,门外有一大摊水迹,不知从何而来。
他抬头看向天花板,正好有一滴水珠落在他的背上,冰凉冰凉的。原来是漏水了。搞不好刚才的敲门声也是这水声的错觉。
房总舒了一口气,走回浴室,穿上衣服,可就在背过身的一瞬间,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脖子上的观音项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自己的肩膀两边,刚才冰凉冰凉的地方——
印着两个带泥的湿手掌印。
“有意思!夫人你真有写小说的天分!”我鼓起了掌。
人究竟为什么会感到恐惧?
这是作为一个业余恐怖小说写手的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但恐怖的灵感似乎已经被电影和小说榨干至尽,所以我的找寻灵感之旅只能从室内转移到了室外。
“那么,这三个人中的第二个人,他的恐惧又来自哪里呢?”
女人微眯了一下眼睛:“第二个人,他的职业决定了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比如,他是一个工程造价师。”
“那么他就不怕鬼了?”
“他不怕鬼,但是他害怕死人。”
工程造价师,大家喜欢亲切地称呼他为“老李”。是紧随房地产老板之后回到自己房间的人。他虽然害怕,却始终很镇定。他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是检查各个门窗的锁。然后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老婆,让她也注意安全。
最后他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制造出房间里很热闹的情景,这样能缓解他心里的恐惧。
对他来说,这条漂浮的裤子意味的不是鬼,而是一个残忍的凶手。
和房总一样,老李从小在这里长大。他听说过关于这一带闹鬼的故事,但是他有一个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
在小的时候,他曾经亲眼目睹过一场凶案的现场。
同样是李福全消失的那个夜晚,那天大雨倾盆,他从田地间踩着稀泥,借着稀疏的月光,飞奔回家。
“等等,”我又一次打断女人的故事,“那一定是很晚的时候吧?否则没了裤子的李福全怎么也会引人注目的。”
女人点了点头。
“那一个小孩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
“哦,事实上,”女人扬了扬眉毛,“他是去送别朋友的。他最好的哥们儿,第二天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所以他特地在走之前送了一袋珍藏了半年的水浒卡片给他。”
可是他没想到回家的路上会下这么大的雨,这时他看见田埂的另一边,李福全家的灯光微亮着,他便打算折返过去避雨。
等他走到李福全家门口的时候,他却发现门是敞开的,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奇怪极了。因为浑身湿透了,便先把衣服脱下来,谁知这一脱才发现,自己的背心上都是鲜红的血!
他一看,立刻吓得半死,细丝儿般的血水正沿着木桌的边沿滴下来。
就在这时,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了他的身后:“不要动。敢说出去就杀了你。”
说话人捏住了鼻子,故意让他听不出来。
“把裤子递给我。”那个人又命令道。
他发着抖从床上拿起一条裤子,递给身后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他隐约看见床底有一双绿色的小鞋,鞋上沾满了血迹。
“绿色的小鞋?”我对突然出现的这个线索充满了好奇。
“李福全是鳏夫,但他还有一个孩子,”女人若无其事地解释,“李全福的老婆几年前跟进城打工的一个男人跑掉了,他从此开始了对这个孩子无休止的虐待,全村人都听见过那个孩子的哭号。”
喝了酒也打,不喝酒也打,开心了拿烟头烫,不开心了就往水里灌。
看到这双鞋,造价师那转得比别人快一倍的脑子,瞬间豁然开朗。
好不容易趁对方不注意,他从李福全家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哭。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惊恐的念头:死了……死了……死人了!
他常常听村里的农妇嚼舌根,说总有一天,李福全会失手把那孩子打死。
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成了真。
第二天,当所有人都围着那条漂浮的裤子,传言闹鬼的时候,只有他知道,李福全是杀了人逃走了。
而这条他当初亲手递给李福全的裤子,以这种奇怪的形式漂浮在河塘里,就是留给他的警告——不能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任何人。
“既然他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为什么又突然恐惧起来?”我问。
女人拨了拨额边的头发:“那还不简单,我们就假定,他把这个秘密失口说出去了呗!”
也对。这三个老朋友多年后重聚,又回到童年一起长大的地方,他们一高兴喝多了,这个造价师很可能把当年的秘密讲给了他们听。
所以,他便在这个花谷的河边,又一次收到了警告。
“这么快就收到了警告?!难怪他会那么害怕了,多年前的阴影又重新浮现了出来,”我评论道,“看来李福全大概会将他灭口了。”
女人皱了下眉:“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么故事就太简单了。死的人,不是他。”
“不是他?”
女人又缓缓讲开了。造价师做好一切安排之后,找了一根最粗最壮的木棍放在身边。他当年是个小孩,当然害怕身强体壮的李福全。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没道理会打不过一个现在已近五、六十的老汉。
就这么抱着木棍,他迷迷糊糊在床上睡着了,直到被一声熟悉的尖叫声惊醒。
声音来自那个房地产老板。造价师提着木棍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外,和从房间里跑出来的房地产老板撞了个正着。
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是惊慌不定。最后他们想起了第三个朋友——这么大的动静竟然都没有吵到他。
他们去敲了敲门,没有人来开门。
这时房产老板突然说:“你听!什么声音?”
他们凑在房间的门上,听到里面传来了啪嗒、啪嗒、啪嗒什么滴落的声音……
两个人低下头去,这才看见,浓腻的血从门缝中慢慢地溢了出来。
他们冲进门去,房间里,第三个朋友仰面倒在床上,血从床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上,汇成了小溪。
“死的竟然是第三个朋友?”我惊奇地说。
“是啊,工程造价师突然想起来,第三个朋友的腿脚不方便,提出要交换造价师那个靠近电梯的房间。”
“所以,凶手闯进他原来的房间,误杀了第三个男人?”
女人笑而不语。
“真精彩,一下子从鬼故事变成了凶杀案!”我对这个女人佩服起来,“这故事,该不是真的吧?”
她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没有一个故事会是真实的。凡是真实的,那都不叫做故事。那叫做现实。”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又接着追问:“那么,这冤死的第三个朋友,既没有见鬼,也没有撞见杀人,他看见那条裤子,又为什么恐惧呢?”
女人静默了一秒,脸上渐渐漾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因为他杀过人。”
第三个朋友,是一个海归。这个海归就是当初工程造价师星夜送别的那个童年伙伴。他家搬去城市下海经商后,便发了财,他也顺理成章被送往了国外读书。
多年后他第一次回来,成为了这次三人聚首的主角。
他看见曾经的农田被改造成繁华的花海很欣慰——直到他看见那条漂浮的裤子。
他飞快地回到房间,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脑子里有好多声音在对他说话。他手忙脚乱地翻出口袋里的药片吞进肚子里,却无济于事。
他有抑郁症。抑郁症的源起正和一条漂浮的裤子有关。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回忆。
他的手上曾经沾满过鲜血。他的故事还得从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聊起。
那个夜晚他的好友与他送别,他在窗前望着好友离去十分哀伤。
就在这时,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想起好友独自一人,便从家里带上两把伞,追了出去。
还没追上好友,雨便下大了,这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若有若无地从雨中传来:
“救救我……救救我……”
他循着声音,来到了李福全家。这时他看见了令他血液上涌的一幕,那个老男人又在暴打他的孩子了!
那个孩子被打得遍地打滚,浑身是血,可是男人没有一点想停手的意思。
于是他从田里捡起一块砖头扔了过去。
没想到,这砖头扔得奇准,正中李福全的太阳穴。李福全满头是血,栽倒不起,等两人缓过神来,才发现,他连鼻息也没了。
两个孩子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都慌了神。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李福全抬到房里。望着地上的尸体,正不知该如何处理时,另一位避雨的不速之客闯入了案发现场。
来者正是先离开海归家,随后又折回来避雨的小伙伴。
要阻止小伙伴已经太迟了,他已经发现了满屋的血迹。
但海归不愿伤害他。
他灵机一动,从厨房里抽了一把老菜刀,从背后逼近了对方,试图把造价师吓走。
只要小小李没有看见他们,就不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屋子的主人已经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不小心杀死了吧?
这个时候,海归又看见了自己一身的血迹,如果好友认出了自己这身衣服,那就糟糕了。于是他捏着鼻子,要求好友从床上递一条李福全的裤子给自己。
“把裤子递给我。”
这是一句简单的话,也是一句很复杂的话。
这句话的复杂之处在于,它模棱两可,能给人一种错觉。
他故作命令的语气让对方误以为这条裤子原本就是他的所有物,从而把他认成了李福全。
然后海归借机狠狠威胁好友不许说出去,故意放走了受到莫大惊吓的好友,直到看见他的背影从案发现场彻底消失。
木已成舟,海归换上李福全的裤子,拖着李福全的尸体和自己身上的血衣,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荒废的凹塘。
那晚的雨越下越大,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埋尸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