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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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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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谕林则徐,前赴阿克苏、乌什、和阗,周历履勘。”“戴罪立功”后的林则徐,凭借这道圣旨,只好从富裕的北疆伊犁去到了贫困的南疆地区。他不但没有怨言,反而感恩朝廷给了他继续在中国边疆办实事的机会。

林公忙活一生,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国家。晚年在伊犁守边,又总结了许多大想法,全是一手材料的“治边真言”。边疆问题多,隐患大,他还想拼命干上一把,为后人造福,但年岁不饶人,他感到体力不支了。人步进老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后事。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满脑子的想法,一肚子的计划,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跟自己陪葬?

一定得找个事业的后继者。

以林则徐的智慧,物色人不难。虽然远隔千里,但他从部下、朋友的口中,从左宗棠的江湖诗传中,反复斟酌,嗅出了他的兴趣,又发现了他的潜能。他断定:新疆边防与建设,除了左宗棠,中国内找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人。

左宗棠就这样被他认定是他事业托孤的对象,在心里打了钩。

左宗棠呢,当然不会知道这点。他只是感觉到,转眼就到不惑的年纪,自己还是个无钱无权无地位的“三无草民”,有大梦想,却找不到平台去发挥与实现。到哪里去找得机会,谋求一个事业发展平台呢?

林则徐无疑是他最盼望见到的人。人家眼下主动派人求见,他怎么会不想到尽快跑去一见?

这次见面,林则徐将给左宗棠带来怎样的转机?

林左夜谋

打发林则徐的信使林忠先回去禀报,左宗棠在家仔细整理衣冠。

在乡下呆久了,他已经草野惯了,现在要去见大人物,他得认真打理一下衣冠。古人讲究着装,是对对方的尊重。

下午骑着马,嘀嘀咚咚,嘀咚嘀咚,从湘阴柳庄往长沙段湘江赶。赶到时,江水瑟瑟,晚霞漫天,一面“林”字大旗,在晚风中自由舒展。湘江的河中小岛,就是水陆洲,也就是毛泽东后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橘子洲。

下江岸,踏滩涂,左宗棠看见,上湘江停船的木桥两旁,站满了等着接见的官员,以及负责安全的卫兵。

左宗棠的心再次激动起来。卫兵和官员,他全像没看见,急冲冲准备上船。将袍带一撩,跃上跳板。他眼睛只看着船,没注意到木板,才迈一步,一脚踏空,踩到湘江里,水深及小腿。一位长者见状,从船头跑过来,拉他。他一用劲,挺了上来。

冬风凛冽,不吹自寒。但心中像烧着一把火,似有早春暖意,他来不及将裤水拧一下,大步流星地往前冲,从怀里抽出“湖南举人左宗棠”的拜见帖,恭敬地说道:湘阴左宗棠特来拜见林宫保大人!

刚才来拉左宗棠的长者,对等待两旁的官员说:林大人今天有要务,请各位大人回。然后转身,邀请左宗棠进去。

几步跨过去,左宗棠终于见到神交已久的英雄偶像林则徐了。

这就是你带给我的见面礼?林则徐看出了他的激动,以这句话做见面开场白,将左宗棠落水一事,用半开玩笑方式,来化解他的紧张。

左宗棠实在太仰慕林则徐了,心中还是有点紧张,说话变得文绉绉的。

林则徐继续笑道:这可不像跟陶公当年见面的那个左宗棠啊!

左宗棠脸一下子赤红,一半因为激动。

“你去换一下衣服,当心冻着了。”林则徐见他还没有平静,安排长者带他进船内更衣室,缓和一下他亢奋的情绪。

等左宗棠换了衣服出来,林则徐已经坐好在露天船头上。林则徐站起来,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左宗棠在对面落坐下来。

林则徐呵退左右,两人对着拂面吹浪的江风,一边喝酒,一边谈天。

简单问过家世,林则徐开门见山说:左君,我们今天来谈天下大事,谈社稷江山的安危,怎么样?

左宗棠到底在乡下呆得过久,草野惯了,陡然见到林则徐,还是放不松,有点紧张地笑了笑,说:我一介寒儒,哪里懂天下大事呢?不敢谈。

林则徐笑了起来:你就不必谦虚了,左君名动江湖,读破万卷,心忧天下,这哪里难得倒你?况且,润芝(胡林翼)、陶宫保(陶澍)、贺公兄弟(贺长龄、贺熙龄),都跟我说,你才华横溢,有远见卓识,我们今天放开来谈,这里就我们两个在,可以无拘无束。怎么样?

左宗棠一听,有这样多朋友之前保荐过,林公又如此器重,消除顾忌,就放松了。本性中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很快就恢复了。

他问:从哪里开始谈?

林则徐说:先谈新疆,再论兵战,如何?

轮到左宗棠意外了。他一路设想谈话的内容,怎么也没想过还要谈兵。在一个实践了一生的军事统帅面前,一个从来没听过军事课的书生,居然要嘴上谈兵,不是班门弄斧吗?

但左宗棠不怕。他让自己先发表观点,那就畅所欲言。他是不懂军事,但他有自己的强项:懂地理呀!从城南书院,到周家,到陶家,亲手画过,仔细研究过。20年了,中国的地图,边疆的地理,他无师自学,烂熟于心,肚子里有货。

他以自己娴熟于心的新疆话题开口:

“新疆地处中亚东部,与中亚和印度接壤,英、俄两国都将新疆视为战略要地。新疆古代称作西域,西汉政府在新疆轮台境内设置西域都护,郑吉担任过首届都护。《汉书·郑吉传》上说: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郑吉。从此以后,中国有效地行使对西域地方的管辖权。”

左宗棠开口以全球眼光,从历史切入话题,林则徐一下感觉到气势与深度。他侧耳细听,慢慢听得入了神,心里开始暗暗吃惊。他在新疆生活多年,专门应对过军事、复杂民族问题,对地理的见识,对全局的洞察,在某些地方,居然还赶不上这个足不出户的湘阴举人。

林则徐以严苛的标准,一路听着。左宗棠从地理逐渐自然地过渡到了军事。他先抛出一个观点:当前天下言兵事者,其要在将而不在兵。

他举例论证:林公您10年前虎门炮战,朝廷军队80万,英国军队不过数千人,我们败了。为什么?您虽然想作为,但处处有人阻碍,施展不开拳脚。所以陆续造成“广州琦善之辱,南京城下之盟”。'3'

这一下,说到林则徐心坎里去了。他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当然最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左宗棠又继续拓展开谈,从带兵引到对西方人的抗争。

林则徐征询式地问:你认为当今天下当务之急,在哪里呢?

左宗棠答:防务。道理是,第一,跟洋人谈判,只是形式,战端必然还会起,防务一定需要。第二,今天国防,防务松弛很久了,内乱导致外松。正确的做法,是先修内务,将内部整顿好了,就可以集中力量来对外。

谈完兵、时务,再深入谈怎么解决当下新疆问题。

这得脱离书本与地理分析,在中国内忧外患的基础上,具体谈新疆的保卫和发展。

这个,左宗棠确实是嘴上谈兵了。林则徐亲自率兵保卫伊犁多年,谁能比他更清楚其中的一切?但左宗棠有自画新疆地图的底子,他会结合时局,对新疆与中国,做形势的分析。

林则徐等他谈完了,说:季高,我在西北几年,局势跟你刚才谈的差不多,西北并不是不富裕,吐鲁番、南八城,如果经营得当,将农业普及推广,它将来就是中国第二个东南。但西北地方太偏远了,难得管理,官员也很难都认真努力做好,所以根基一直浮动不稳。我呢,本想一直为新疆效力,但一纸任命,又入关到了西南。新疆事业没做好,我感到终生遗憾啊!

说完,林则徐要大儿子林汝舟将他在新疆整理的资料全部拿来。打开一看,西北的形势图、山川、道路、城镇、桥梁、水井,都是林则徐亲自考察后画上去的。他明确说:将来中国最大的祸患,是俄罗斯。说完,他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资料和绘制的全部地图等亲手重重地放到左宗棠的手上:“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

几颗老泪掉到地图上,迅速漫开,在地图上荒漠戈壁标记处染下沟渠一样的滋润水色,经夜光照射,像苦汗,像热血。

通过今天的对谈,林则徐对左宗棠已经有了深入了解。他已经可以确定,中国东南方的外敌,将来能够抵挡的人才有的是,但要安定大西北和新疆,除了左君,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

林则徐将一生中最大、最沉重的担子,全托付给了左宗棠。担子压到肩上来,左宗棠也不感到有多沉。这头强壮倔强的牛,已处青年的尾巴,再不是当年那毛躁的小伙子。论年龄与智慧,他都具备担当天下的实力。

这次见面,彼此印象十分深刻。以后,左宗棠与朋友书信,每次必称林则徐是“天人”。这晚的“湘江夜谋”,也就成了徐公事业托孤于左君的历史性佳话。

当年做家教时那些在安化小地方很私人的想法,今天终于与林则徐面对面做了一次畅快的沟通,人生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此。

有意思的是,林则徐今天也被这个年轻人震撼了。见面后他了解了左宗棠是不错,但他还是没有搞明白,一个乡下人,看上去像头蛮牛,伏在柳庄小屋里,自命当代诸葛亮,却怎么真懂那么多?他这些与真理最为接近的学问,到底从哪里来的?

他很含蓄,将这些疑惑,以褒奖的形式,写到一副送给左宗棠的对联里。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这副对联是清代大文学家袁枚晚年居住在南京随园时贴在书房里的一副对联。《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是传说中的上古四部书籍,早已失传。'4'林则徐以这副对联,来褒奖左宗棠的学问,夸左宗棠读的都是“天书”,既表达了他的惊叹,也是将左宗棠也当作“天人”来看待。

这样看来,这次湘江晤面,成了两个相互奉为“天人”的陌生朋友在对话。

林则徐约见前既然定调为事业托孤,他当然要留话激励。他当场摊纸,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书法联,赠与左宗棠做纪念。落款很低调:愚弟则徐与季高仁兄大人共勉之。林则徐生于1785年,比左宗棠大27岁。“愚弟”是谦称,在近代并不是不可以。“大人”则是君子之意,不是说年纪大,或官位高,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林则徐自谦成这样,是借机来抬高左宗棠。这也是古人抬举朋友的常用手法,自己本已威名四海,却主动降低到尘埃里。

左宗棠则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年轻气盛、舍我其谁的气魄。不假思索,提笔写了一副回赠联:

是能养天地正气,实乃法古今完人。

左宗棠这时还是自负。这种自负,随着能力的增强,慢慢地转化成了自信。自负与自信的区别,在于能力与口号的距离:满嘴跑车,叫自负;大致相当,叫自信。

对联写完,左宗棠抬头,船舱外已经露出曙光,湘江在晨霭中渐渐发亮。一个通宵,就在这样推心置腹中度过。

这是一次决定中国历史未来的对话,确切地说,是决定中国160万平方公里边疆去留的历史性见面。

早年自己在地摊上买的“舆地学”,是启蒙,在陶家读的,就是理论,今天从林公这里学到的,全是实践。他经过这三大步,完成了一个质的飞跃。今天的左宗棠,已不是昨天的左宗棠。

但这次见面后发生的变故,与当年陶澍见面后完全一样:时隔一年,即1850年11月22日,林则徐骤然死亡。

一代民族英雄,走完了65年生命历程,神秘去世。

今天流传两大死因:一种说法,林则徐忙于实际事务,操心太重,“力疾在任”,劳累而死;但另一种说法流传更广,林则徐是被人用一种类似巴豆的泻药故意慢慢毒死的。

当时的经过是:1850年11月1日,咸丰皇帝命令林则徐从福州出发,去广西镇压“天地会”的反清活动(“天地会”即太平天国运动的前身),这时林则徐病体已衰危。11月5日,他带病携带三儿子林聪彝和幕僚刘存仁,奔赴广西。不料走到广东普宁县,病体难支,于11月22日辰时在洪阳镇洪新书院病逝。

去世当天,林则徐给咸丰皇帝的《遗折》中描述自己,“吐泄交作,积欠虚劳,心脉已散,百药罔效。”这些症状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他没说。

今天对真相深入考证,林则徐完全有可能是被广东普宁新豆栏或别的什么商行毒死,而临死前他已有察觉,三呼“星斗南”去世。福州方言里,“星斗南”与“新豆栏”谐音。“新斗栏”即普宁商行的新豆栏街,这里是洋人走私、贩毒的聚居地。

林则徐从虎门销烟时起,多年来在广东得罪有权有势的中外小人、腐官、奸商,实在太多。

左宗棠得到林则徐逝世的噩耗,仿佛被人闷头敲了一棍。他沉痛地写下一副挽联:“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两百余年遗直在;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中大星沉。”

这次与林则徐见面后,给左宗棠带来改变,他从书斋理论研究中逐渐走出来,对新疆有了更多感性与实践的认知。而林则徐利用自己的声望与影响,用赠送字画题词的方式,为左宗棠在中国官场里再拓开一条渠道,埋下伏笔。

左宗棠这时还未走进官场,但已经历了又一次心理体验。从林则徐的死亡谜语中,左宗棠已经觉察出,官场险恶,做一个为国为民争利的好人,风险性很大。做坏事固然很难,社会人人喊打;做好人比做坏人其实更难,坏人会随时算计陷害你。

真正的好人,不会面难而退,会迎难而上。正义是靠人努力争取出来的,不是靠躲闪怕事、自扫门前雪得来的。左宗棠要争取不负“天人”重望。在随后20多年,他要用行动与事实证明,林则徐选他做“事业托孤”的传人,不会错。

眼下,林则徐与左宗棠此次夜谋的故事,很快在官场江湖上传开。左宗棠的名气已经大到一发不可收拾。想请他出山,委以重任的人,陆续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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