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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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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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大漠,军粮的问题,一直是头等大事。左宗棠年轻时在湘阴做“湘上农人”时发明的科学种田技术,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在哈密实现屯田制度,规定士兵战斗时就做军人,战场下来就做农民。这种农民具体怎么做?那是一个庞大而系统的工程,不是农业专家,根本没办法来指导。左宗棠对中国农业研究的时代水平,相当于今天中国的袁隆平。他不但可以内行领导内行,而且还可以内行指导外行,凭个人早年的学识,改变新疆的面貌。

《左宗棠全集》比较详细地记载了左宗棠当年具体的做法:

战事余闲,即释刀仗,事锄犁,树艺五谷,余种蔬菜;农功余闲,则广开沟洫、兴水利以为永利,筑堡寨以业遗民,给耕具、种籽以赒(zhōu,救济)贫苦,官道两旁种榆柳垂杨以荫行旅。自臣以下至营哨各官,于驻营之地,日巡行省视,以劳来而劝勉之。……所部楚军,向用农家,不收游手,其将领又多由佣耕作苦而来,故以其所习课其所能,不烦教督而自劝。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马上可以开打了吧?

还不行。

天下大事,千头万绪,要万事俱备,不欠东风。组织人马、训练士兵、安排军事、粮食,这些繁杂的具体事务,才完成了茫茫大事中的一件。

老大难的事情,在后头等着。

内辩外攻

收复新疆,属国家大事;中俄国际战争,属于天下大事。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处理大事的方法,首先得在宏观上做划分。

左宗棠运用政治家的眼光、军事家的方法,对西征新疆这项庞大的工程,作了理性的分析与周密的规划。他明白自己要集中精力解决好两大问题:一是政治问题,二是军事问题。要处理好两种关系:内部关系与外部关系。

无论问题还是关系,一切都是围绕人展开的,归结到一点,就是人的问题。而人的所有问题,无非是人心问题。怎么消化问题,处理好关系,幕后工作做得是否扎实、到位,就成了能不能收回的关键。

这需要先从解决人心入手。

左宗棠清楚地知道,组建西征军,对士兵练心、练胆、练战技,还只解决了微观问题上的内部问题。

作为成熟的政治家,左宗棠脑海里在反复斟酌朝廷内部关系。要处理好的至少还有:

一、海防派与塞防派怎么在争斗中保持合作?

二、塞防派怎么将自己一方的观点,通过行动与奏折,跟朝廷沟通到位?

三、在塞防派的内部,通过什么来凝聚人心,形成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

在如此之多的错综复杂的问题与关系中,左宗棠需要理出一根主线,来作为自己行动的原则,做到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确定的原则,是“内辩外攻”。

为什么是“内辩”而不是“内斗”?因为内部问题,说到最后都是自家的问题,将对方斗得越惨,自己受到的拖累也会越大。塞防派虽然已经在行动上大胜海防派,但两派的利益,说白了都是国家利益。中国人内部的事情,除了合作,还是合作。如果内部不合作,左宗棠成了“光杆统帅”。没钱没粮,没法包打天下。

但跟政敌怎么合作?

最好还是用辩驳的手段,从观点上去赢得对手,堵住政敌的嘴,赢来做事机会。

以李鸿章为首的海防派,还在千方百计地考虑怎么拆台。

左宗棠既已出征,马上面对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粮草从哪里来?只能从海防派那里来。

左宗棠做过统计,收复新疆,一年需要的白银开支,在800万两左右。但朝廷的国库,早已空虚,每年名义上可拨下500万两,而实际到账只有200万两。

亏欠如此之多,左宗棠只有向朝廷求助。但中国商人哪里凑得齐这笔巨款?左宗棠想到,在保卫台湾时,沈葆桢曾有过向洋商借款的办法,他请求朝廷允许自己按照沈葆桢之前筹备海防时的方法,筹借洋款1000万两,每年付洋商8厘利息。

清廷既然充分相信、并且全权委托左宗棠收复新疆,当然不会再打折扣,答应下来。但国家内部钱财已经被贪污腐败掠夺一空,外部存款已经被列强强权压榨干净,政府的钱库里也没有余钱。朝廷只好要沈葆桢“代为筹借”。

不说还好,这下又捅到了旧伤口。

沈葆桢本来是反对塞防的。他再次气愤起来:是你左宗棠要去收复新疆,我一直就没同意过,现在好了,你做事,我借钱。你会帮助自己反对的人,援助自己反对的事情吗?不会。对不住,我也不会。

沈葆桢不但不愿意“代为筹借”,反而又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算起了旧账。他找出新的理由,认为赶紧放弃新疆才是上策。趁现在没开打,放弃还来得及:新疆广袤万里,一二年也平定不了,即使收复,与强俄为邻,今后朝廷麻烦可多了。借洋款要海关担保,海关应接不暇。西陲进兵愈远,转运愈难,需饷也愈巨。将半途而废乎?势必不可;责各省接济吗?势又不能;将再借洋款乎?海关又无可担保了。徒令中兴元老困于绝域,这哪能忍心!此臣等所以反复再四而不敢为孤注之一掷者也。(“新疆广袤数万里,戈壁参半,回部皆其土著,根深蒂固,既无尽剿之理,又无乞抚之情,似非一二年间所能就绪。即使事机至顺,逆回弭首,诸城尽复,与俄为邻,互市设防,正重烦朝廷擘画,而非放牛归马之时也。洋人肯以巨款借我者,恃有海关坐扣,如取如携也。洋人取之海关,海关仍待济于各省。向日各省仅筹协饷,已催解不前;今令兼筹协饷之息,能如期以应乎?协饷愆期,而海关病;海关无可弥补,不得不亏解部之款,而部库病。……进兵愈远,转运愈难,饷需亦愈巨。将半途而废乎,势必不可;将责各省于还债之外另筹接济乎,势又不能;将再借洋款乎,海关更无坐扣之资,呼亦不应,徒令中兴元老困于绝域,事岂忍言者!”)

沈葆桢逆潮流反对,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他与李鸿章私交很深,从同学到同事到同僚,都在一条船上,当然要继续帮李鸿章说话;二是沈葆桢在私利上考虑:只有朝廷同意加强海防,才会重点投入和关注,自己的政绩才可以瞩目,官才越做越大,油水才越来越多,官场网络才越结越广。

沈葆桢当然清楚自己现在怎么做。至于千百年后中国会怎样?天下、国家、民族大义,这些事情既大又遥远,他为什么要考虑?

沈葆桢这种清廷精英不自觉地混同于平民,国家与社会的希望又见灰暗。

沈葆桢一唱反调,李鸿章马上唱和。为了保证沈葆桢不会“代为筹借”,他马上写信支持,并表明观点:一说“左帅拟借洋款千万,以图西域,可谓豪举”。二说左宗棠老谋深算,向洋商借款数目巨大,为何自己不出面,却让别人“代为筹借,能不另有所谋?”

李鸿章知道,收复新疆现在已经符合“政治正确”,很难攻倒,他决定到左宗棠个人身上来找理由。“豪举”是典型的皮里阳秋,讽刺语气;“老谋深算”则是躲在左宗棠身后,闻他身上有没有曹操的奸雄气味。

左宗棠已经64岁了,垂垂老年,听到这些攻击,不生气了。他说:要做成一件大好事,怎么能没有人反对?好事多磨么!随别人猜。

根据“内辩”的定位,左宗棠不能将关系搞砸,怎么办?

他决定妥协,主动来缓和与李鸿章们的冲突。上奏折将借洋款的数量,从1000万两缩减为400万两。左宗棠明白,政治上的事情,不能空谈理想,得注重现实;现实筹钱困难,自己就得妥协。对内,左宗棠并不是不妥协的人。

左宗棠这样一心为国家着想,能省则省,委曲求全,没想到慈禧太后不干了。她说:左宗棠真为朝廷着想,也不能太难为他,那400万两也太少了吧?

慈禧一语定音,1000万两就这样定了下来。关键时候,慈禧还是拿得出气魄。

李鸿章气急败坏,马上找到军机大臣文祥质问:国家财政空虚,海防需大量银子,如今银子被塞防用了,还准左宗棠借洋款,要知道西征是个无底洞,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文祥很简单地回答他:左宗棠不是一个奢侈的人,他每天都住在西北大漠的营帐里办公,一个花甲老人经常吃红薯、嚼杂粮,一顿饭最多不过一片猪肉,已经很不容易。而且,作为掌握国家命运、为民做主的重臣,应从整个国家、民族的根本利益出发,要以大局为重,从长计议,才能获得后人的赞许和尊敬,绝不能从门阀利益着眼,更不能形成宗派。

牢骚发了没人听,反被文祥指桑骂槐、狠狠教育了一顿,李鸿章回家独自生闷气去了。

但洋款不好借,它事实上也一直是左宗棠的一块心病。

尽管政府批了,左宗棠依然节俭,又推迟一年才借,以减少利息。'5'

这段筹借洋款来解决边防危机的历史,不但在当时,就在后世,也引起了诸多非议。但研究左宗棠的专家,都倾向于支持与赞同。杨东梁就认为借比不借好,理由是:一、这与那种附加了政治条件、损害国家主权的借外债,不可相提并论;二、重息借外款,从经济的观点看,当然不合算,但是如果没有这笔贷款,则西征军根本不能出关,而收复新疆的大业,必将成为泡影。

内部的问题千丝万缕,用耐心总算温和细致地解决了。外部的问题,却还有一堆等着要办。

在国际政治问题上,最好先从人心入手,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让扶持阿古柏傀儡政权的英国、俄国等这些外部力量,通过中国内部主动发出的力量,来改变力量对比格局,来改变人心,通过制服或谈判的方式解决。

谈判目前显然无望,那么,唯一的方法,就只有先通过军事暴力的强制性手段,将外部的力量打服、压服。

打服、压服的,不是无生命的土地,是活跃在这块土地上敌对力量中的人心。国际领土争端,只遵循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没有温情可言,要改变敌人的心,首先得让自己具备威慑力。

这就是左宗棠所以要发明“练心,练胆”,并在西征军中继续沿用的原因,他需要士兵有一股震慑敌人的气势。

左宗棠8万余大军压进西北,边陲如将地震。

首当其冲遭遇到冲击波的,是英国与俄国。

你要冲击我,我先恐吓你。

左宗棠厉兵秣马、调兵遣将时,云南突然发生了一起“马嘉理案”。

1875年2月,英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擅自带领一支英军由缅甸闯入云南,开枪打死中国公民。当地民众奋起抵抗,打死马嘉理,将侵略军赶出云南。英国借此事件,后来强迫清政府签订了《烟台条约》。

现在,英国公使借本国公民马嘉理被打死了,扬言要攻打云南,配合俄罗斯,借此牵制西征军。

恰好此时,俄罗斯军官索思诺夫斯基(简称索氏)装成商人,来左宗棠军中探听虚实。

左宗棠知道这是个“洋蒋干”。脑袋一转,当即定出策略:以礼相待,以军威逼。

索氏以精通新疆地图出名,他将自己带来的地图给左宗棠看,原来是康熙年间的地图。

左宗棠看了几眼,很不在意地说:还过得去!《康熙舆图》,今天已经稀有。但后来中国的疆域又扩大了,你这个版本太落伍了,我给你看一个新的。说完将自己的地图搬出来,索氏一看,乖乖,《乾隆内府舆图》,最新版,自己好多不知道。弄斧到班门,还不快躲?他赶紧收起自己那张,从此在左宗棠面前闭口不谈新疆地图。

他还直纳闷:这个中国人,听说只是个小举人,才来新疆多久,怎么可以知道这么多?

索氏明白了,对地理的了解,俄国人已经比不过中国人。就想再看西征军的武器装备。于是试探地说:左大帅,如果你需要军火,我们可以接济你。

左宗棠说:感谢,我们自己够用了。他让索氏进中国自办的兵工厂兰州军火局,看了西征军的武器装备,果然都是仿照英国与德国的枪炮自制的,有大洋枪,小车轮炮,三脚劈山炮。又让他看西征军操练。

西征军延续了楚军当年遗风,胆气冲,气势壮,训练起来虎啸龙跃,场面杀气腾腾,让人望而生畏。索氏一看,当即得出结论:这支8万多兵的西征军,从武器到士气,战斗实力与同样规模的欧洲军队相当。那还打什么仗呢?无论英国,还是俄国,都不可能调集8万军队,来新疆与西征军争雄。

索氏回去后,当起西征军的义务宣传员,告诉俄国政府,不要掺合,与中国这场仗,打不赢。索氏的宣传,对左宗棠稍后顺利收复伊犁,有一定帮助作用。

而左宗棠凭借他的细心,从与索氏的交谈中也听出来了。俄国与英国既勾结,也斗争;既联合,也防备。他们都生怕中国与任何一方结盟,彼此都盯得紧。双方都担心,一方如果突然袭击中国,必然先抢占到地盘优势。'6'

左宗棠当即得出判断:这样两个松散合作的国家,不可能联合起来,同时向新疆、云南开火。“马嘉理案”的威胁,是只打雷不下雨的恫吓。

他决定反过来利用英国与俄国的矛盾,让他们因利益陷入争夺,从内部分化瓦解联盟。方法之一是从利益着手,以利诱惑,从俄国人手中购买480万斤军粮。这一下搞蒙了英国人,不知道俄国人什么意思,不满情绪增加,防范心理更重。方法之二是凡是牵涉英国与俄国的利益,一律暂时不碰,英国与俄国一时找不到共同的敌人来抗击,联盟更加松懈。

没有英、俄的干扰,1876年4月7日,左宗棠顺利到达肃州,在城南设置大本营。4个月后,西征军攻下乌鲁木齐,阿古柏傀儡政权的灭亡,已经是可以预期的事。

英国利益受到直接威胁,这下急了,赶紧终止了贷款,同时在上海《申报》上造谣,说西征军已经“败退关内”。

谣言当然阻挡不了西征军继续缓进的步伐,而且很快在事实面前破灭。

见谣言无效,英国终于想到内外夹攻,从内部分化与瓦解中国。内部的合适人选,英国首选李鸿章。

1876年9月13日,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与李鸿章谈判,商谈签订《中英烟台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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