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终于可以不再赶路,但盘元左还是没个安宁,因为放眼望去满坑满谷的人,再加上那一阵比一阵威武的练兵声,让她依然找不到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上场觉。
“小盘天师,来喝酒啊!”
“我不是小盘天师。”这日午后,提着小桶热水,盘元左边打呵欠边说道。
“小盘天师,别边走边睡啊,再不来喝,这酒都给我们兄弟仨喝光啦,到时你可别哭!”
“我说了我不是小盘天师。”
虽不知自己是何时由“小蛮子”变成“小盘子”,又从“小盘子”升等成“小盘天师”,但望着那三名一脸怅然、却又权装一副无所谓模样的野汉子,盘元左还是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当来归的人愈来愈多时,她知道这三名野汉子曾私下多次劝谏过耶律获要留些心,但他却丝毫不予理会,来几个收几个,更在他的旧部到来后,彻底无视他们三人,只迳自跟自己的亲信喝酒、议事,让他们三人去做一些谁都不想做的杂事。
盘元左明白,一直以来,耶律获都有自己的打算,但他却完全不想让人明了他在打算什么,更不容许有人猜测他在打算什么
当主子,真难啊。
如往常一般,盘元左完全无视周遭目光,一把掀开帘帐,走向榻旁,将热巾敷在醉卧在榻上那名男子的颈项上,然后在帐中那怎么也散不去的浓重的酒味中,将他翻过身,开始手肘并用地按压着他僵硬的肩颈。
愈来愈僵硬了,真不是个好现象。
正当盘元左努力疏通他肩筋上的节块时,她的耳畔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嗓音“你怎么还没逃?”
“到哪儿都是过日子,不是吗?”
望着自动翻身、将背朝上的耶律获,盘元左边脱去自己那复杂的绑腿及鞋袜边说道,然后一把爬上榻,驾轻就熟地将小脚踩上他的腰背。
“一会儿出去后,把案桌上的东西拿走。”
踩着踩着,盘元左又听到那低沉的嗓音,而当她转眸望向案桌时,发现上头摆放了一双小小的手套,一套小小的护甲,以及一个小半号的十字弩。
“我不会用。”望着那个十字弩,盘元左叹了口气。
“你必须会。”耶律获的嗓音里充满了全然的霸道与完全的不容质疑。
“你跟某些中土人一样,不老实”
尽管明白自己是得学点防身技能,不能老靠大山里练出的轻功跟贵人相助来保命,盘元左还是忍不住嘟囔着。
听到盘元左的话,耶律获没有回答,眉梢却微微一扬。
“你根本就不是人们口中说的有勇无谋的莽夫。”盘元左也不理会耶律获的反应,迳自继续说道。
“我就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耶律获的嗓音愈发低沉了,话声中却难得带着点饶有兴味。
“轻了吗?”
“轻了。”
“你早看出那群牧民是要去与他们的家人会合,才会早早在那里等的,对不对?”
真的很想努力的在足上加点劲,但多日未曾睡上一场好觉的盘元左,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错。”
“你早打定主意要让他们成为你东山再起的人马,更料定他们最后一定会因不得已而主动来投靠你,对不——”
当神智彻底茫然之际,盘元左的动作愈来愈慢、愈来愈慢,最后,一个恍神,重心一个不稳,身子一歪,由耶律获的背上掉落了下来。
“错。”
当盘元左以为自己就要跌至榻下时,她的腰际却被人一搂一扣,整个人被抓入了耶律获的怀中。
“在取得你想要的天下前,你不会放我走了,对不对”
倚在那个熟悉、坚实,温暖又充满酒香味的怀里,盘元左满足地打了个呵欠。
“对。”
“那等一切都结束后,我可以走吗?”盘元左缓缓阖上眼喃喃问道。
“你想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盘元左的话声愈来愈低、也愈来愈含糊了。“但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你们禳族人都有这天分?”
“你遇上过我的族人吗?”
听到耶律获的回答,盘元左努力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因为出大山近三年了,她至今未曾遇到过自己族人,而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她的族人们都过得如何,都找到自己的“帝堤”了吗?
他们,又是如何找到的呢?
“有。”
“他过得如何?”当耶律获的回答是肯定句之时,盘元左又惊又喜地抬起小脸问道。
“活不久了。”耶律获将双手背至头后,望着棚顶冷漠说道,眼底却有抹淡淡的笑意,“如果他再继续偷懒,不好好给一名既不老实又有勇无谋的莽夫踩背、并继续废话的话。”
“你这人,果真不老实”
轻啐一声后,盘元左背过身去,再度阖上眼眸。她虽极度想睡,但帐外的喧闹、练兵声却又让向来习惯清静的她着实无法入眠,所以她只好继续说话,只为让耳畔那低沉、醇厚又带点催眠效果的嗓音,以及她听惯了的呼吸声能压过外在的杂音,让她安然入睡。“你真的杀弟弑父?”
“对。”
“你真的背信忘义、喜怒无常、天理不容?”
“没错。”耶律获嗓音依然波澜不兴,他的手却缓缓抚至盘元左的背后心处,“所以或许明日我一个不小心,便会将手中的追冥刺入你这里。”
“明儿个要袭城了,是吗?好日子”盘元左根本不在乎耶律获的言语威胁,倒是由他的话中听出了些端倪,“我会躲好的”
“你不是连死不都怕,还躲什么躲?”
“因为你还需要我”盘元左又打了个呵欠,然后在帐外响起一阵疯狂的吵闹声时,有些烦躁的翻了个身。
是的,盘元左并不傻,她自然明白耶律获至今还留着她、甚至保护着她的最主要原因,并不是她将他伺候得有多好,而是需要她看天时的能力。
既如此,她就帮帮他,也帮帮那群牧民吧,这草原真的悲伤太久、太久了
“光凭你这句话,我迟早得杀了你。”手,缓缓移向盘元左的颈脉处,耶律获眼一眯,手一用力。
“光凭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会不动声色的护着我直到那一天到来前”
当一股沉沉压力直传脑际,当脑中再无任何思绪与喧闹声之时,盘元左安然的昏睡过去了。
当盘元左终于由睡梦中醒来,并且完全不在意窗外不远处的吵杂人声,神清气爽地走出那间见也没见过的屋子洗盥之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名为“额郘”的城中,而所谓的袭城,已是三日前之事。
清静天,她竟一睡睡了三天?
“元左少爷,你可真能睡啊,差点让我们以为你再不会醒来了呢!”
“元左少爷,饿了吧,这儿有吃的,马上就给你送来,热呼呼的唷!”
“那个真是抱歉啊。”望着眼前那群有的负伤、有的眼下还带着黑晕,却一个个眉开眼笑、还忙着招呼她用饭的人们,盘元左着实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大伙儿那样努力的攻城拔寨,又流血、又出力的,她没去帮人拾箭头、捡兵器、绑绊马索就已经够过意不去了,竟还劳得人家在她睡醒后,将饭菜送到她跟前来
“抱歉什么啊,元左少爷睡了正好,也省得我们还得安排人手照看你。”
送饭的大婶倒是一点也不以为意的爽快直言道,然后在发现盘元左边吃边在那儿左顾右盼之时,举起手向不远处的一个大厅指去,“元左少爷若想找你大哥,往大厅去,他正在那儿接受英雄式的接待呢。”
明明是袭城,竟还能受到英雄式的接待?那这热闹不看看不行了。
吃完了热呼呼的热食后,盘元左还真的就往大厅走去,然后在望见那儿的排场后,微微有些愣。
热闹,真的是很热闹,门外的守卫多得让人花了眼,厅内的缤纷歌舞丝弦秀让人看直了眼,而厅内那一群群挤着向耶律获敬酒、显然很努力想笑,可笑容却又那样勉强、充满畏惧的城里人,更是让人傻了眼。
本不想进去的,可当盘元左看见了大胡子三人在厅内一角向她招手时,她也举起手一挥,然后准备进去问问他们这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才刚靠近门旁,立即有两名手持长矛的侍卫恶狠狠地将矛尖指向她的心际——
“谁让你来的,立刻离开!”
“他是我们的人。”就在此时,大胡子微愠的话声在门旁响起,音量足够整个大厅听闻,“小盘子,去给你大哥敬杯酒。”
“哦。”
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耶律获敬杯酒,但盘元左还是傻傻跟着大胡子向厅内走去,然后真就挤进了人群里,乖乖走到耶律获身前。
“那个抱歉,我睡昏头了对了,大胡子要我来给你敬杯酒。”
话是说完了,可盘元左手中却无酒可敬,因为所有人虽都诧异又冷漠地望着她,却没人给她递酒,到最后,她索性直接拿过耶律获手中的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再把酒杯递还给他。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耶律获竟真的接过了酒杯,一口饮尽,然后对她微微甩了甩手,示意她坐大胡子那边去。
“小盘子,你还真能睡啊!”望着四周人的目光由不屑变为敬畏,光头故意拍了一下盘元左的脑袋。
“怎么就进城了?”接过大胡子递给她的酒,盘元左一边喝一边好奇地望着大厅中的所有人,“咦,怎么他们都有新衣裳,你们没有?
是的,厅中所有耶律获的亲信人马,全换上了一身新戎装,但大胡子三人却依然穿着他们那套几个月都没换过的破旧衣裳。
“还不是为了你!”听及盘元左的话,光头脸一垮,没好气的闷声说道,“一路得扛着你跑,还立得了什么战功!”
“这样啊”恍然大悟地望着士气整个低落的这三名野汉子,盘元左愈发不好意思了,“那我替你们三个做套新的好了。”
尽管话都说了,那三名野汉子依然只一个劲的低头喝闷酒,弄得盘元左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与他们一起喝着酒,然后将目光投向耶律获。
正座上的他,率性地斜靠在榻上,百无聊赖地喝着酒、吃着身旁几名妖娆女子递进他口里的水果,偶尔与旁人闲聊两句,湛蓝的眼眸则慵懒地望着那群又歌又舞的歌妓。
他的神情尽管看似没有平日冷漠,但浑身散发出的那股霸气与狂狷还是令人无法漠视,当他的眸子扫过谁,谁的身子就会一僵,眼眸根本不敢对上他。
这样的耶律获,盘元左早看习惯了,所以她改而望向那几名围在他身旁的妖娆女子,毕竟她还从没看到过有这么多女人围在他身旁。
愈望,不知为何,她就愈觉得不顺眼,而愈不顺眼,她灌下肚的酒也就愈多!
搞什么啊,她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若是喂他吃水果,那就好好喂啊!若是替他按压,那就好好按啊!可她们的手法既不好,又不专心,几双手更是不安分的在耶律获身上随便乱摸,摸得她火气都冒上来了。
不知究竟那样望了多久,当望见一名女子将原本抚在耶律获胸前的手向他衣内伸去时,盘元左再忍不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小盘子,你干嘛去?”看着盘元左一脸迷茫又略带火气的向耶律获走去,光头凉凉问道。
“都走开,按的什么嘛!”
盘元左压根没有理会光头,就是迳走至那群女子身旁瞪着她们,然后一把捉下她们抚在耶律获身上的手,将自己的手肘抵上他肩上的肩井穴——
“看清楚了,力要这样用,穴位更要抓对啊,你们那样按根本解不了乏,很碍我大哥的养生啊!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用心学习过啊!”
“小盘。”听着盘元左那明显醉后更含糊的话声,耶律获淡淡一唤。
“怎么了?”
“喝你的酒去。”耶律获缓缓低下头冷冷令道,没人望得清的低垂眼眸里,含着一股淡淡笑意。
“她们都不好好按,只会一个劲的乱摸!”听及此言,盘元左愈发不满地嚷着。
“你是要喝酒,还是想挨我一刀在床上躺上三个月?”
听到耶律获的话,整个大厅都静了,盘元左则是真的很努力地想了想,最后乖乖抽开手,走回大胡子身旁坐下,并一把抢过他的酒杯,“喝酒”
“小盘子,我本以为你酒量好着呢,没想到也是个会发酒疯的主啊!”望着盘元左那一脸不悦的酣醉神态,光头哈哈大笑道。
“我酒量本来就好得很!”
睨了光头一眼,这回换盘元左喝闷酒了,边喝还故意不望向耶律获,转而望向跪在大厅外那群不知何时、又为何在此时被带至此处的待处决战犯。
盘元左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没发现她虽穿着男装,头上绑着一条将所有头发全塞进去的丑头巾,露出的前发更几乎遮住她的眼眸,但她这一醉酒,原本白皙的双颊染上的一片红云,让她本就小巧、绝美的五官更显细致,举手投足间更是娇态毕露。
望着她的模样,大厅中有不少人眼底都出现了一抹古怪的神色,而向来较细心的大胡子自然也发现了那股异样的气氛,更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因此连忙就想带走她,只此时,盘元左却又站起身向耶律获走去,不顾光头几人的拉扯,在他耳畔低语着——
“大哥我有乖乖喝酒了,所以,死囚队伍中那个不断回头皱眉望向丝弦队的人一定留下他”
大舌头地含糊说完这句话后,盘元左扑通一声,倒在耶律获怀中。
示意大胡子三人将不省人事的盘元左抬走后,耶律获将眼眸望向厅外,确实看到了盘元左口中所说的那名死囚。
这名死囚,与其他死囚一样蓬首垢面,却完全不像其他死囚面露畏惧与绝望,他的神情很是平静,只每当那丝弦声出现不和谐时,他对丝弦队的不满,似是远远高过即将到来的死亡。
细细望着那张与盘元左五官有些相似的肮脏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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