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长江大河滚着血浪,让夜莺找不到绿枝去啼唱,我们自己没有了纷争,四万万五千万双眼睛认定了一个敌人。伟丽的忧郁,今日,变成了伟丽的壮烈;山野震颤,听,民族的杀声!每个人要走一条血路,血印,血印,一步步走入光明。
啊,每个人心里有一首诗歌,千年的积郁,今朝吐出来。诗人上了前线,沉毅无言,诗在每个人的心间。也许没有字句,也许没有音腔,可是每颗心里会唱,唱着战争的诗歌。
啊,这诗歌将以血写在历史上,每个字永远象桃花的红艳,玫瑰的芬香。
载一九三九年五月《扫荡八年》
鬼曲
在个风微云重的冬天,疏散的雪花轻落。
三五只寒雀躲在窗前,吞着头彼此时时偷看;会意的偶尔啾啾两声,今日的饥寒也许是
“自然”的慈善:雪掩的麦田预言着端午的金粒。
冷气慢慢培肥了雪花,也密起来,前仆后继。
没有管弦的轻舞似狐步无声,树枝与小风也不再低语。
三伏三九是午睡的故乡,无聊伴送我入了梦境:寒花似的抱着些悲酸,乱世人,哎!哪有香甜的梦。
在条空路上我独自前行,微光仅足拦回过度的恐怖。
切盼面前有些灯光,
或是犬吠,给行人点安慰,宇宙似还没有诞生,
连海菱样的蝙蝠也不见一个。
不敢折回,知道来时
并未遇见什么人,物。
听着自己的足音,
看着自己的襟袖,
连头也懒得抬一抬,
希望中的星天是无边的黑暗。
也许左近有插天的乱峰,千年积雪断尽了春的消息;什么也胜于独自心跳,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失望若是惊恐的泉源,只好勉强勇敢将自己欺骗。
象赤道上的昼忽成夜,庞丑的黑影猛然吞尽余光!
即使路旁尽是江南的新柳,极留神的我守住路中央;有路可循是唯一的安慰,最近的黑暗仿佛是最温柔!
记得儿时在慈母的膝上,襟袋里满载着一个铜钱的落花生——甜美的追忆!
炉火烘暖我的通身;
连母亲的腮上,那么苍白,也透出了顷刻的微红,字字甜蜜,她诓我入睡:说什么大年三十的夜间,诸神下界,就是个小儿在黑处独行,也没有老妖敢伸出绿毛的巨手……时时我渴望着岁残,
可以任情的通宵玩耍;虽然在除夕的忙乱中,辫上结着新红的绒线,还是早早的睡去。啊,半世违离,因一时的恐怖想起慈亲的言语;但愿今天便是那样的时光,纵无爆竹与群星,也无危险!
祈求是危害的先兆,
不久我便越发不安:
我的眼虽看惯了黑暗,可是辨不清何处来的水声。
我的耳专听着自己的心跳,外面的微音加重了颤惊;况且似雨后的野流四窜,带着砂石各自把阻碍冲开,或是浑河在秋前突涨,平堤的群溜击撞成旋。
听官只会半疑的暗示,真象,黑暗封着眼,我无从看清。
莫非是在危崖之上,
举步便落入毒恶的蛟潭?
还是路已成了海角,
孤独的指着腥海荒流?
也许是距离得还很远,夜静的波涛分外惊心?
即使是想象试探着勇气,自卫的本能阻住了足音;象多脚的绿虫在秋阴下,一声落叶使它缩敛成一团。
经验教给我莫要慌张,立定了细听水声的所在。
以足轻试,象谨慎的盲人,果然,地上有些泥湿。
河,也许是海,必是在我面前,与来时的道路形成丁字。
急流不断,在暗里奔驰,似从史前流来的恐怖;只有我的两眼渴望光明,万有似都在混沌中摸索惯。
看不见的水声,想象的母亲:桃花流水与黑洋的野浪,在暗中是一样的变化万端,水与夜的交谈操着鬼语!
我欲狂叫那创造之神,一个巨闪照裂了天地。
冷风阵阵从野浪上吹来,腥苦的雾花挂湿了眉发。
我想轻身去暂避风寒;刚想到,暗中显了异象:一星铜绿的火光从远处闪来,似梦前的眼花明隐不定。
头上无限的黑云,
面前万顷的夜色,
飘着这一点鬼绿的流光,还有,还有点笛声断续!
从黑暗里向黑暗里探身,好奇心有时胜过惊惧,它忽上忽下的升沉,
若是船,必是轻而不稳:象港口夜间迎客的小舟,在大船的浪旁一升一落。
渐渐的,风弱时也还有笛声,细直尖酸似雏鹰的哀叫。
最后,我看见伴着绿光前进,是一些破碎的水影。
看清了!灯下的风中
惊疑的摆着一片惨碧,是一面小小的白旗,
被灯光照得微绿。
一个长齿的头骨,那灯!
一双深孔吐出青火。
白骨的桅杆扯着白旗,倚桅而坐一架骷髅吹着细笛。
一俯一昂,船嘴瘦长,啄着黑浪,在我眼前浮过!
心挂在眼上,眼随着灯,宇宙间只有那点绿光闪动;生命只剩了一点惊疑,呆立,我忘了呼吸。
船侧,追逐着那点微光,是几小条不很明的蛇浪。
落在船后的笛音已经不多;那光,远一点,远一点,似一缕豆须伸入夜间;再远,还远,飘入永久的黑暗,忽隐忽现;一个流萤
不自主的随风而逝。
似看着最亲近的埋入墓中,我痴立茫然,只想悲叹。
似斜风里的银背杨叶,我全身颤抖,惊惶
在回想中凝结了血管。
顾不得危险与湿寒,奇…书…网
不自主的我瘫在岸上;也许正对着巨口的鳄鱼,滴着馋涎向我轻掉铁尾。
但是,我把这一点肉身交给了任何样的命运,水声渐远,流入死样的渺茫。
关于这点诗的说明:我能作诗吗?我不知道。老想试试,可是。今年春天,忽然想到“鬼曲”;谁知是怎么想起来的呢。它是个梦中的梦。在梦里,我见着很多鬼头鬼脑的人与事。我要描写他们,并且判断他们。假如有点思想的话,就在这“判断”里。我不能叫这些鬼头鬼脑的人与事就那么“人”似的,“事”似的;我判定,并且惩罚。有点象《神曲》中的“地狱”。但只有“地狱”而无“天堂”等。主意拿定,我就动了笔。到四月间写成了梦中之梦的头一个梦,就是这里的这几行,也就是个小引子。写成,便放在一边,打算把后面全写好再发表。可是从四月到现在,没有拿笔的机会,而诗又是慢工儿活,即使将来能继续作,何年何月作成,简直不敢说。先发表这点吧。自然,这是个小引子,什么意思也没有。要发表它的原因是:以后如能继续往下写,在文字上就照着这几行的样儿:没韵,行与节的长短都没一定,字面儿浅而要句句落实,不甚求修辞的帮助,由全体看来能象首诗——叙述的。谁知道诗应否这样作呢!?即使这是一条路子,我能作到好处与否呢!?因此,发表出这点来;一面是个将来继续作的督促,一面是希望朋友们先指教指教。
载一九三四年九月《现代》第五卷第五期
国葬
敌人退了,远处炮声还响,
晨雾卷住战壕上的枪烟,战马和军人静卧在血地上。
我们认识自家的健儿,他脸上有愿死的笑容与必胜的希望。
我们没工夫击鼓,
我们不敢歌唱,
只脱下帽儿,
用军旗吻他的笑脸上。
爱国的男儿!
你姓什么?
你叫什么?
没有人晓得。
你同队的朋友已经死尽,无从打听;
你胸上的名标已被炸碎,①署名舍予。
无从证明。
“爱国的男儿”用血写在一片木板上,作你的墓碑。
爱国的男儿!
你生在哪里,长在哪乡?
没有人知道。
你也许来自浙江,
也许来自福建,
也许自幼便漂流四方。
“爱国的男儿”用血写在一片木板上,它将替你说:
你生在中华,为中华而亡。
爱国的男儿!
你可有父,你可有母?
可有兄弟姊妹?
你也许是个孤儿,
不记得父母的音容;
也许离弃了家庭,新近加入了军队。
“爱国的男儿”用血写在一片木板上,它将替你答对:
中国是你的慈亲,
你有四万万兄弟姊妹。
爱国的男儿!
你有什么遗嘱?
也许你有万语千言,
炮火击碎你的心房,未及说上;也许你要呼一声“爱人”,枪弹打断了你的舌根,未及叫出。
“爱国的男儿”用血写在一片木板上,“愿中华和公理战胜”,必定是你的遗嘱。
爱国的男儿!
你没有衣冠,
你没有棺木,
你没有鲜花,
你没有悼祝。
头前掉一片木板,用血写着“爱国的男儿”,身上覆盖几锹黄土;
这便是你的国葬,男儿,男儿,这完整的国旗作你的衾服。
我们不敢高歌,
我们无暇击鼓,
我们不屑悲啼,
我们不敢久停,
看,东方既明,
逐走晨雾,
朋友,爱国的男儿,
我们吻你这一片黄土!载一九三二年三月《齐大月刊》第二卷第六期
海外新声
(1)
不是炮弹的炸裂,不是锣鼓的乱碰,
太平洋的潮声,
惊醒了多少酣梦。
(2)
我时时看见你们,虽然没有你们的像片。
坚忍不拔的精神,
含在新声的里面。
(3)
你们挨饿受冻伴着荒岛,为什么不在这里听杜威、罗素?
要设法超度他们,
快快脱了军国的劫数!
民国十年二月五日
载日本广岛高等师范中华留广新声社《海外新声》一九二一年二月第一卷第二期
红叶
将完成了一年的工作,光荣得叶儿也象玫瑰。
怎受得住重阳后的西风?
得不憔悴,谁肯,
就连一钉星儿,自甘憔悴!
在秋风里,就在秋风里,舞吧,秋风送来的到底是音乐。
舞恼了秋风,晚霞儿欲睡,舞吧,乘着那欲圆未圆的明月。
流尽了西风,流不尽英雄泪;舞吧,每一片红叶!
山腰水畔,点染的是胭脂血,舞吧,连影儿,也左右回旋着红的黄的音乐。
生命最后要不红得象晴霞,当初为何接受那甘露甘霖,大自然的宝液?
适者生存焉知不是忍辱投降;努力的,努力的,呼着光荣的毁灭!
草儿低头,虫儿不响,一夜秋霜,只有红叶,哪怕是孤单的一小片红叶,还舞着;菊花虽好,怎奈不会飞翔,是我,只是我,在菊花时节,舞残重阳后的明月?廿一年,九·一八
载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微音》月刊第二卷第七、八期合刊号
教授
张先生是位有名的教授,所以最怕人家看他不起;自己太忙,不能写文章,专等别人写了加以攻击;不幸,没有什么毛病可挑,便搜寻点私事出出气:说作者心田不正因为鼻子歪,或是小时候偷过一管笔。
文章不肯写,讲义懒得编,破着工夫为徒弟们写短序,字写得古,图章刻得精,由白话返文言,偶尔才用个“的”。
爱国的言论时时在报上登,一听库伦有难,立刻将家小送到广州去。
薪水不发,懒得上堂,薪水发了,应略事休息。
可是钟点不妨多多的争,反正时常请假显着大气。
提倡国货,收买古籍,介绍中医,租一所洋楼为是有拉水的便器,因为他在巴黎读过四书五经,还在伦敦学了社会经济,西方的物质,东方的精神,一以贯之,死而后已!
不幸,果然有一天他一命归了西,夫人小姐全动了气;
那天和他索汽车,
他说做了院长自然会有的;谁知院长未作身先亡,汽车,况且怎么安置那个女书记?
夫人一怒到校去索薪,只得了预支的几张正式收据!
挽联花圈挂满在灵前,呜呼!张教授的钟点被别人分了去!
载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她记得
我问你,小孩:你几岁呀?过来!
睁大了圆眼,
带着点惊疑;
天生的圆眼,
后天的惊疑,
自从听见过几次空袭。
她睁大了圆眼,
把食指放在鼻子上,
发娇的不肯过来,
象爹娘还活着时那样。
摇一摇头,她不知,
或不肯,说出几岁;
又问了一声,
她往后退,“我不会!”
你一定会,比谁都会,会说你几岁;
你还会告诉我,
从哪里来的,对不对?
笑了一声,
转身要走去;
半斜着脸儿,
不愿说出小心里的委屈。
娘记着我几岁,
爸回来,先喊妹妹,
慢慢的低下头,
她把食指咬在口内。
娘叫炸弹打飞!
爸!只剩了一只手!
一个白发老头子,
从方家巷把我带走。
告诉我,宝宝!
哪个方家巷?
是上海,还是南京?
那地方什么样?
很远,很远的方家巷,有树,有房,还有老黄,老黄是长毛的大狗,
爱和我玩耍,不爱汪汪。
呼隆!就都没了,
房子,妈妈,老黄;
树上的红枣,
多么甜,也都掉光。
呼隆!就都没了,
爸爸的手,
戴着戒指的手,
掉在厨房的门口。
一位白胡子老头,
带我到了这里,
妈还记得我的岁数吗?
爸,没了手,在哪里?
我记得方家巷,
不是有房有老黄的方家巷,是,是,有血有烟的地方,爸手上的戒指发亮。
哼,我知道!
她睁大了圆眼。
我乖乖的不哭,
那是日本人放的炸弹!
载一九三九年四月四日《大公报》“重庆市儿童节纪念特刊”
抗战民歌二首
(一)大家忙歌
一
年轻的好汉快扛枪
去打小日本大家忙
胆粗心细志气刚强
保住中华好家乡
有好汉国不亡
年轻的好儿郎
二
年老的人们守家乡
耕田又织布大家忙
五谷丰收完粮纳税
兵丁有饷民有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