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责任比这重大得多呢,我亲爱的。”斯蒂芬说,“我得马上去巡视病人了。”“你提醒我了。”杰克说。“我看见军械官的妻子在你的病员名单上。我希望她现在好些了。”
“好些了?她还是老样子。”斯蒂芬强调地说。
“我很遗憾。”杰克说。“是不是该去探访一下,或者送只鸡过去,或者送瓶波尔图葡萄酒,或者三件事全部都做?”
“听着,”斯蒂芬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活下来。”
“噢,上帝,”杰克叫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严重——我非常担心——我希望你会有什么办法?”
“至于这一点么,”斯蒂芬说,“我把差不多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年轻人的康复能力上。她还不到十九岁,而一个人在十九岁的时候,几乎可以熬过地狱和炼狱,还能活下来。告诉我,汤姆·普林斯不会马上离开我们吧?”
“不会。他一直到早上都会和我们在一起。我还有很多文案工作要处理呢。”
“我也至少得写封信。”斯蒂芬说。“要是可能的话,我会过来帮你处理缴获的信件。”他又加了一句,他知道,杰克非常不愿意去读别人的信,就算别人的通信里可能包含无价的情报,他也不愿意去读。“我们会忙上一整晚的。”
他们没有睡觉,忙碌了一整晚,但在一晚的忙碌当中,他们发现了一封有个名叫卡勒伯·基尔的军官写的信,信中清楚地表述了“诺尔福克”号计划中的行程,一直到加拉帕戈斯群岛为止,从那个地点开始,它会向西,到“我的帕尔莫舅舅的特别天堂去,我们有一帮移住民,这些人希望生活得离他们同胞越远越好。”帕尔莫舅舅显然指的是“诺尔福克”号的舰长,他的特别天堂可能在南海中的哪个地方;然而通过比较日期、方位和捕鲸人所提供的有关“诺尔福克”号航行特性的描述,杰克有几分把握相信,他会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前很远就碰到它,或许在胡安·赫南戴斯岛碰到它——它计划在那儿加水,加柴——或许在伐尔帕雷索附近——它计划在那儿整修;要不是有两个病人压在心头,斯蒂芬本来是会非常兴高采烈的。两个病人当中,一个是老朋友乔·普莱斯,他从扶梯上摔了下来,这本来是司空见惯的事,他却把头撞在了一个环端螺栓上,把颅骨摔折了;而另一个病人则是荷纳太太,治疗对她不起丝毫作用。
“我们的水兵可以从一艘船直接转到另一艘船上去,不经过任何练习,就能把船开走,这真是令人震惊。”马丁说,当时他们正站着观看“达奈依”号离开,它掉转船头,在水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平滑弧线,把船头指向东北偏北方向,而“惊奇”号则继续朝西南方向前进。
“有人告诉过我,索具的复杂性在所有航船上都很类似,”斯蒂芬说,“正像我们可以在各种脊椎动物的骨架之间清楚地看到类同之处,水兵们看船也是一样。在横帆双桅船上,有些缆索是向前铺设的,而在三桅杆航船上,好像同样的缆索是向后铺设的,可对水兵来说,这并不会引起混乱,就像对解剖学家来说,反刍动物的多个胃、吼猴不正常的舌骨,也不会引起混乱一样。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我知道你出于善良的愿望,想去探访军械官的妻子,但她目前处在精神的激动状态中,处在身体的极端痛苦中,我真的认为我必须求你不要这么做,一直等到情况有所改善再说。我已经禁止她丈夫去探访了。另外,等光线充足了,我有个算得上精细的手术要做,我会很乐意有你帮助的:是一例凹陷颅骨。我得在可怜的普莱斯头上做开颅手术,我希望今天就可以动手术;他们跟我说前面有坏天气,而我们显然需要稳定的甲板,需要病人保持一动不动。我有把改进的拉瓦歇开颅环钻,顶呱呱的器械,穿透力特别强。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帮忙转把手!”
“惊奇”号的船员像大多数水兵一样,整体上来说是群患疑病症的食尸鬼,而且他们喜欢外科手术的程度,几乎和喜欢捕获船的程度相当。但是如果说,他们全都清楚船伴截肢后的不良后果,那他们也清楚开颅没有任何后果。病人只要能活过来,他以前的能力就会全部恢复——就会像新的一样,还多加了一块银片以及奇闻逸事的光荣,这光荣还会伴随他和他的朋友们直到坟墓。
这种手术马图林大夫以前在海上做过,他总是在尽可能强的光线下做,因此总是在甲板上做,而且很多人见他这么做过。现在他们又一次看他这么做了。他们看见乔·普莱斯的头皮被揭了开来,头盖骨露了出来,他们看见一片圆形的骨头被吱吱有声地锯了下来,看见环钻的把手在庄严地转动着;看见一枚三先令的钱币,被军械土锤成了平展的圆顶,旋盖在圆洞上面;看见头皮又重新铺上了,又被牧师干净利落地缝合。
这一切都极端地令人满意——大家看见舰长脸色发白了,还有病人的外甥巴雷特·邦敦也是一样——但血还是顺着乔的脖子流了下来——他们还清楚地看见了脑子——这可是为了一大笔钱也不能错过的事情啊——而且还富有教育意义——他们什么也没错过。本来就该这样,因为这是他们今后很长时间都不会碰到的满足了,对某些人来说,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满足。从南面和西面来的长长的剧烈海涌,预示着天气会变得糟糕,冰雹和极端险恶的天气,来得比他们预期的还要早,把他们打击得比预期的还要沉重。
但“惊奇”号是艘装备齐全、能够顶风行船的军舰,它装起了预防性后支索、转帆索、支桅索,而且当然前前后后都装着支索、滑动索具,全副的风暴小帆也及时系牢了,它所有的上桅杆也都拆下来放在了甲板上。虽然狂风非常大,裹挟着令人盲目的雨水和雨夹雪,虽然一开始狂风逆着海涌,鼓动起邪恶的巨浪,但风向却并非不利,护卫舰扯着帆篷收缩起来的中桅帆,以飞快的速度驶向南面。船的一半窒息在飞溅的海水里,绿色的海水时刻都在灌进来,于是甲板上汪洋一片,人们只有抓住从船头拉到船尾的救生绳才能移动。
狂风吹了两天三夜,风暴的雾气和桅顶一样低,不过到第三天天气就晴朗了,中午他们又可以进行观测了。杰克高兴地发现,他们航行到了比预期更南的地方——比他们用船位推算法预测的地方更南——他们离斯泰顿岛的距离一炮可以打到。
他和艾伦把很多航海图展在身前,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议,对很多难以对付的岛屿、暗礁和海岬,各种航海图各自都标着不同的经度。他们交谈的时候,甲板上直到船尾栏杆都飘动着被海水浸透的衣服,企图在傍晚暗淡的阳光下变干。杰克一次又一次向航行官询问科尔耐舰长的精确程度,航行官一次又一次肯定他能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他是库克舰长的学生,阁下,他带了一对阿诺尔德的航海计时表。他一直在用它们,一直在旋紧发条,从来也没有停过,一直到我们在回家路上、在圣海伦娜南面,一直到我们给大浪冲坏船尾之前,它们的精度和实测相比只差不到十秒。”
“一对阿诺德的航海计时表?那么很好,艾伦先生。”杰克终于满意了,说道,“我们来制定一条朝向圣约翰角的航线。要是你到船头去,请告诉大夫我今天晚上可以陪他巡视病人。”
“斯蒂芬,”大夫来接他时,他说,“今天你的伤病员名单很长很长啊。”
“都是些普通的关节扭伤、手指压断、骨头撞断。”斯蒂芬说。“我一直告诉他们,‘你们一定要留一只手给军舰,留一只手给自己;要是你们两个小时之内要爬桅杆,你们就得把肮脏的掺水淡酒倒进排水孔里去,’可他们不听。他们在掌帆长的鼓励下,在索具上跳来跳去,就好像他们是群八腕亚目动物,还外加可以翻卷的尾巴呢;所以每次只要有暴风雨,我的伤病室就满了。”
“当然。可是告诉我荷纳太太的情况。我们前后颠簸得那么厉害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她。”
“因为她处在谵妄状态,她大多数时间都没有知觉,但无论如何,对海上的病人来说,吊起来的小床真是神奇地适用。我看可以说她已经熬过了高烧——我给她剃光了头——尽管她还极其虚弱,我以前谈到过的年轻人的康复能力会把她挽救过来的。有上帝的保佑,很可能会挽救过来的。”
没有人预先警告杰克·奥布雷,他被带进了军械官的房间,或者说年轻人的房间,他看见的年轻人康复能力的迹象却非常之少;而且要不是斯蒂芬有言在先,他本来会说,她灰色的脸孔、她空洞的带黑眼圈的眼睛,显示了死亡的印记。荷纳太太只有足够的力气拿起一条围巾,包在自己的秃头上,同时向斯蒂芬投去责备的一瞥,又朝杰克嘟囔说:“谢谢你,阁下。”杰克已经告诉了她,看见她气色好了很多,他非常高兴,为了候补生们的缘故,当然也是为了荷纳先生的缘故,她必须尽快康复,候补生们都非常想她。现在他正想说:“胡安·赫南戴斯会让她脸上的玫瑰色恢复过来。”他留意到斯蒂芬把手指放到了唇边,他窘迫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用那样一种口气对荷纳太太说话,就好像她是下风方向很远的一艘船似的。
在伤病室里,他就感到自在得多了,在这儿他明确知道对每个男人和男孩该说些什么——这儿的男孩是约翰·耐斯比,候补生当中的一个,男孩的锁骨断了——他怀着宽慰的心情,对普莱斯说,“普莱斯,从这件事情里至少有一个好处:至少再也没人可以说,‘可怜的老普莱斯穷得只剩下一个先令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阁下?”普莱斯闭起一只眼睛,微笑着期待地说。
“哦,是因为已经有三个先令旋在你头上了,哈,哈,哈!”舰长说。
“你和莎士比亚不无相像之处。”他们走回大舱的时候,斯蒂芬评论道。
“读过我公文和快报的人也常这么说,”杰克说,“可在这个时候你这么说,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莎士比亚的小丑们,也经常说些那种类型的俏皮话,就好比挥舞着大棒要把人一棒打死似的。你只要加上玛丽,起来,或者得啦,让他倒大霉吧,那就成了纯粹的熏猪腿,或者腌咸肉,或者培根,或者不管你要的随便什么东西。”
“你只是嫉妒罢了。”杰克说。“我们今晚演奏一点音乐,怎么样?”
“我非常乐意。今天我会拉得很糟糕,就像我们的美国俘虏常说的,我差不多累垮了。”
“可是斯蒂芬,我们也说累垮啊。”
“我们也这么说吗?我可没留心过。就算我们也这么说,我们说起来可没那种殖民地人带鼻音的动听腔调,那种腔调就像都柏林码头船妇的喇叭似的。我发现他是劳伦斯的近亲,我们在波士顿见过的那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舰长。”
“是啊,劳伦斯舰长还俘虏过‘孔雀’号上的莫维特,待他也非常好。我准备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尽可能对这个年轻人多加关照。我已经邀请他和他的候补生明天来共进午餐了。斯蒂芬,你不会在乎放弃我们惯常的烤奶酪吧?奶酪只够给客人做道拿得出手的菜了。”
他们拉了琴,可是没吃奶酪;他们一直拉到了深夜,直到在两个乐章之间,斯蒂芬的脑袋垂到大提琴上为止。斯蒂芬告辞了,在半睡半醒中爬回自己的卧舱去。杰克叫了一杯掺水淡酒,喝完之后,围上他妻子织的毛围巾,穿上他的麦哲伦外套,走到了甲板上,毛围巾依旧充满了温馨和爱意,但已经被巴西的老鼠稍微有些咬坏了。这是个下着细雨的夜晚,第一班值班岗的第七遍钟敲过不久,麦特兰在甲板上当值。杰克的眼睛刚刚适应了黑暗,马上就查看了日志经纬板。“惊奇”号准确地保持了航线,不过它航行得比他预期的要快。外面黑暗中背风方向的某处就是斯泰顿岛。他在《安森的旅行》这本书里,见到过一幅雕版画,描绘的就是它礁石层叠的海滩,他不愿意撞上它的岸滩,也不愿意在围绕南美洲顶端的、穿过勒麦尔海峡的强劲海流和狂暴潮水中打转。“把前桅最下大横帆帆下角扯到桁上,把深海绳传过来。”他说。
几分钟之后,测量海深一成不变的仪式开始了。从远处船首,可以听到沉重测铅的溅落声,靠近船舷的每个人松开手里最后一圈深海绳,同时“当心,当心”的叫喊声朝船尾传去,喊声一直传到后桅链台,舵工在那儿把深度报告给值班的候补生,随后舵工叫道:“全部准备好。”然后测铅传到了船首,整个过程又重新开始了。
“停下。”第八遍钟敲响时,杰克说。脸色通红、睡眼蠓咙的左舷值班水兵们和航行官一起接管了午夜的甲板。“晚安,麦特兰先生。艾伦先生,我看我们大概在圣约翰角附近的水面上。我们有超过一百英寻的深度,水深在慢慢变浅。你怎么看?”
“嗯,阁下,”航行官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在测铅中空的地方涂上油脂,继续测量深度,直到我们碰上九十英寻的深度、碰上白色多贝壳的海底为止。”
第一遍钟,第二遍钟。然后,舵工终于把测铅拿到了灯笼下面,说道:“九十五英寻的深度,白色多贝壳的沙地,阁下。”怀着强烈的宽慰感,杰克下命令抢风驶船。“惊奇”号现在从那个邪恶的背风岸驶离了,但仍旧朝南,杰克可以下去睡个安稳觉了。
天刚亮的时候,他再次走上了甲板。天色晴朗,风力在变强,吹来阵阵怪异而不安的大风,天空和海面同样动荡不宁。混乱无序,但背风面已经看不见陆地了,一点陆地也没有了。航行官负责了午夜值班岗哨,本来应该睡觉,可他还在甲板上,他们两人一起给军舰制定了一条航线。这条航线应该可以让船绕过荷恩角,同时和陆地保持不远的距离——距离远到正好足以让他们高枕无忧,但同时又近到军舰能够得益于内陆变风的地步。现在的内陆变风是从北方和东北方吹来的,这是再有利不过的了。
在基里克和他煤黑色的助手不满的注视下,大舱的客人们吃完了杰克最后一块奶酪。这时军舰仍旧在获益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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