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曾经是他们特别喜欢的美味,不过大舱里已经没有奶酪了,不管是烤奶酪还是普通奶酪,都已经离他们几千英里远了。斯蒂芬对着前后摇啊晃啊摇啊晃啊的灯笼眨巴着眼睛,想知道是否可能有嗅觉幻觉这么一回事。嗅觉幻觉想来也是有的。毕竟错误是根本没有止境的嘛。但话又说回来,他想,基里克关于外快的看法,也是像海洋一般宽泛的:和掌帆长一样,他也一直不断地、勤勉地偷窃着。根据古老的习俗,只要掌帆长没被当场抓住,只要他没有罪恶地削弱军舰,他是可以卖掉自己的赃物而不被别人看低的,但舰长的管家就不可以这样了,基里克从来也没把任何东西拿到船下去。他的外快是留给他自己和朋友们的,而且有可能他留下了一块几乎不会变质的曼彻哥或者巴马干酪,留给自己私自享用。物质的、实在的、客观的奶酪肯定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烤着。斯蒂芬注意到自己在流着口水,但也注意到同时他却闭着眼睛。“真是一种奇怪的组合,真的。”他听见杰克在说肯定会刮大风,随后他很快睡着了。
第九章
杰克·奥布雷躺在小床上,回味着自己的新生。这是星期天的早上,根据海军的古老习俗,这一天的生活日程比通常要提早半个小时——在六遍钟而不是七遍钟的时候,起床哨就吹响了,这样军舰上的人们可以洗漱、剃须,把自己收拾整齐,为全体船员的列队检阅和教堂礼拜做好准备。通常他都是和其他人同时起床的,今天他却有意多休息一会儿,放任自己去享受完全放松的懒散,享受小床的舒适。和椰子树叶片横生的粗糙叶簇相比,他的床无限地柔软、造型优美;和大海相比,他的床又无限地温暖干燥。离他头顶几英尺的甲板上,惯常的擦洗和磨沙并没有吵醒他,因为莫维特要求水兵们仅仅安静地、大致象征性地扫扫主桅杆朝后的那部分甲板。不过,尽管莫维特如此细心,杰克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时间,强烈的阳光和烤咖啡的气味本身就是时钟,但他仍旧躺着,有意识地享受活着的快乐。
终于咖啡的香味消散了,继之而来的是每天都一样的新鲜的海洋气息,沥青、温暖的木材和缆索的气味,还有远处舱底污水的气味,而他的耳朵,也捕捉到了基里克帮手的碾槌在黄铜研钵里研磨咖啡豆的声音。研钵是伤病室的,这是因为,比起杰克来,斯蒂芬对咖啡更加讲究。在一次去红海的航行中,他学会了阿拉伯人做咖啡的正宗办法(那次航行在其他方面都收获甚微),从此他就废弃了普通的磨子。杰克的耳朵还捕捉到基里克尖厉的辱骂声,他正责骂自己的帮手洒落了几颗豆子。和帕希船上可怕的掌帆长助手,还有索菲的母亲威廉斯太太一样,基里克的辱骂中有一种完全相同的义愤腔调。杰克又微笑了。活着是多么愉快啊。威廉斯太太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他年老的、精力极其充沛的父亲,议会议员奥布雷将军,立场激进,看来一心想破坏杰克的职业生涯;而即使把政治上的考虑排除不算,自从杰克被任命为航行指挥官以来,海军部也一直明显不公正地对待着他,许诺给他军舰,然后又让别人去指挥,不去提拔他的下属,尽管他们无限地应当得到提拔,还经常对他必须记录的极其复杂的账目提出这样那样的质询,不断用解雇威胁他,让他担心被抛到岸上,可悲地靠半薪悠闲度日。可是和活着相比,所有这些事情,就连诉讼也包括在内,都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杰克幸福感激的思绪,陶醉地享受着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斯蒂芬是个天主教徒,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谢恩祷告;而现在杰克的思绪,也在做着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比较不正式罢了。
可以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啪嗒啪嗒的蹄声,阿斯帕西亚刚刚挤过了奶。他意识到,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晚,他坐了起来。基里克显然在卧舱外面听着,因为舱门马上打开了,让东面的阳光飘洒了进来。
“早上好,基里克。”杰克说。
“早上好,阁下。”基里克手里拿着毛巾说。“你要下水吗?”
在这片水域,杰克通常是在早餐以前游泳的。有时候为了不妨碍军舰的航行,他仅仅从船首链台跳下去,再从船尾梯子爬上来,但现在他说不要,他宁愿要一罐热水。他的皮肤,尤其是肚子周围的肥肉,仍旧奇怪地被水浸泡得发白浮胖,现在到海里游泳对他没有吸引力。
“大夫起床了吗?”他停下剃刀,叫道。
“还没有,阁下。”基里克从大舱回答,他正在铺设着早餐桌。“他晚上给叫起来过,亚当斯先生因为庆祝大夫安全返回,吃得太多,喝得太多,突发了严重的腹痛。可是灌肠把他治好了。我多么希望是我自己让他得病的,这个杂——”等他肯定杰克没法听见时,基里克又压低声音说。这是因为,基里克经常剥夺桅前普通水兵、海军陆战队员、委任军官们、候补生们、下级军官室的伙食,来保持大舱的充足供应,而军需官反对他的做法。
霍拉和助手们朝一个个升降口下喊叫着。由于距离和跟随军舰的柔风,他们的声音变得微弱了,但还是可以听到:“你们听见吗,全船官兵?五遍钟集合,穿干净衬衫。长礼服帆布军装,白裤子。”“你们听见吗,干净衬衫,剃胡须,五遍钟的时候集合。”
“干净衬衫,阁下。”基里克说着,把衬衫递过来。
“谢谢你,基里克。”杰克说。他套上自己次好的白裤子,遗憾地发现,虽然这些天他经受了饥饿、匮乏,又长时间泡在了水里,但裤子仍旧在腰部很紧,最上面的钩子只好松开不扣了,不过,他的长背心会遮盖住缝隙的。
“离三遍钟不远了,阁下。”基里克说。“已经来不及邀请别人了,这样也好,阿斯帕西亚快挤不出奶了。”
没有软面包,于是烤面包也不可能有,这些都和鸡蛋、咸猪肉、牛肉排洋葱一样,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杰克的厨师还是做了作料丰富的胡安·赫南戴斯美味鳕鱼干,上半边很松脆。白蜡树园农舍的橘子酱只剩不多几罐了,基里克也拿来了一罐,橘子酱和舰上的面包很相配。“我多么希望索菲也在这儿。”看着她在遥远的地方写下的标签,他大声说。
三遍钟敲响了。他喝干了最后一滴咖啡,站起身来,把挂军刀的皮带斜挎在肩上,又穿上基里克递来的华丽的蓝色军外套。这是件极端堂皇的衣服,缀着硕大的金肩章,尼罗河勋章的缎带也穿在纽扣洞里,不过这是件为英吉利海峡而不是赤道准备的厚实的绒面呢制服。“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想着,同时他的体温在升高着,“我不必扣起全部纽扣。别人要比我糟糕得多。”他满心高兴地戴上三角帽,又想,“Il faut soufrir pour etre beau.”①
①法语:要想美,得受罪。
“早上好,欧克斯。”他对海军陆战队哨兵说。走上后甲板之后,他又说,“早上好,先生们。”在一片“早上好,阁下”的合唱声中,很多帽子飞快地摘了下来,紧接着,十几件背心都不完全地消失在扣好纽扣的外套下面。
杰克不由自主地仰望起风帆、缆索和天空来。所有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的——天上吹的是地地道道的中桅帆柔风,军舰要是着急的话,连前桅上帆都可以扯起来。然而海面根本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昨天晚上,为了预防可能出现的狂风,他的军舰装上了舷窗盖,虽然狂风还没出现,但从船尾方向卷来的海涌却没有减弱——事实上,军舰的前后颠簸让水兵们很难整理他们的行囊,为了清洗中间甲板,水兵们把行囊拎到甲板上来,通常在吊杆上布置成金字塔的形状,但它们被奇怪的斜向移动的交叉海涌扰乱了,海涌不安地、烦躁地把海面割碎。这真是糟糕恶劣的海浪,而且虽然他经历很多,这样的海浪他还没怎么见过。不过,马上要进行的仪式他是烂熟于心的;除非有特别大的暴风雨,在所有管理有方的军舰上,这样的仪式每星期都要举行一次,而他本人肯定见过于上千次。
后甲板上压低了声音的交谈渐渐止息了。舵工在操舵台边清了清嗓子,等最后一颗沙子落进半小时沙漏的下半部分,他就叫道:“转过沙漏,敲钟。”值班的海军陆战队员,在军舰这么大的颠簸中,在全舰官兵的众目睽睽之下,非常留神自己的脚步,他小心翼翼地走向船头,敲响了五遍钟。
“伯伊尔先生,”当值军官麦特兰对担任值班助手的候补生说,“打鼓集合,全体官兵列队检阅。”
伯伊尔转向陆战队鼓手;鼓手站着,鼓槌举在半空中。伯伊尔说:“打鼓集合,全体官兵列队检阅。”鼓马上轰鸣起generale②。
②一种召唤民众武装起来的鼓乐。
水兵们在一旁杂乱无章地站着,他们身上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还熨烫过,很多还绣了花呢,他们非常留心自己的衣服,生怕弄脏。现在他们都赶紧根据各自的分队,排成一行行队列——前桅楼水兵、大桅楼水兵、炮手、船尾甲板值勤水兵,因为“惊奇”号没有负责船腰的水兵——他们分别在后甲板的两侧,在跳板上,在前桅楼,站到各自熟知的位置上。在船尾尽头,靠近船尾栏杆的地方,海军陆战队也排好了队列。候补生们检查了所有分队里的水兵,叫他们像士兵一样站直,停止说话,然后报告了副官们和航行官;副官们和航行官再次检查他们,叫他们停止四处张望,不要老是去提裤子,然后报告了莫维特,说所有人都“到场了,穿着整齐干净”。莫维特走过甲板,向奥布雷舰长报告,所有军官们都“报告了,阁下”。
“那我们开始巡视军舰吧,莫维特先生,请。”杰克说。他首先转向船尾,在那儿,海军陆战队员们穿着深红的制服外套,像送弹棍一样笔直地站着。他们的交叉皮带用陶土擦得锃亮,他们的滑膛枪和手枪也亮闪闪的,头发上恰到好处地扑了粉,他们皮制的宽大硬领圈尽可能地收紧了,只让血液稍微有一些流通。尽管搭起了布篷,尽管东面的太阳也还没有升到最高,阳光晒在他们背上,热力却还是大得惊人。他们可能不美,可他们肯定在受罪。由军刀在手的霍华德和莫维特一起陪同着,杰克检阅了一队队的陆战队员,有许多人就算现在他也叫不出名字,而所有人的脸都是冷静的,凝视着他身后的远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非常值得赞扬,霍华德先生,”杰克说,“我看现在你可以解散你的人了。他们可以穿上自己的帆布外套,在船首楼下面安静地等待布道开始。”然后,仍旧由莫维特以及每个分队各自的军官轮流陪同着,他走过了整个军舰余下的部分。
仪式的这部分很不一样。这儿每个人他都认识,其中很多人——事实上是大多数人——他都很熟悉,他知道他们的美德和瑕疵,知道他们的特长和弱点。而且这儿没有漠然呆板的凝视,没有人为了避免放肆或者傲慢的罪名,而眼睛直视前方。远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很高兴见到他,他走过的时候,他们微笑,他们点头——戴维斯甚至高声大笑起来。况且,所有人都非常清楚,一个凭借非同寻常的运气和非同寻常的努力,刚刚被营救回来的舰长,刚回到舰上,是不可能对他舰上的官兵横加挑剔的。因此作为检阅,他的巡视纯粹是个和蔼亲切的形式;而且检阅也差一点变成了闹剧,因为掌帆长的猫也参加了巡视,它尾巴高耸着,在舰长前面不停地行进着。
在军舰下层很深的地方,在帆布通风筒提供的令人舒适的新鲜空气中,斯蒂芬正和他的病人马丁坐在一起。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争吵,但是很明显,两个人反驳的劲头都很活跃。教士是因为他的伤,而斯蒂芬是因为一个比往常更加苦恼的夜晚,外加两个非常难捱的白天。“可能你说得对,”他说,“不过在公众的心目里,海军往往是和酗酒、鸡奸、野蛮惩罚联系在一起的。”
“我以前在一所很有名的英国公立学校里呆过,”马丁说,“你说的那些恶行在那儿也并不罕见。我看,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大群男人聚集在一起,这些恶行就都会变得相当普遍。不寻常的是,在海军里有一种发自本质的敦厚,而且这是我在别处从没见到过的。我不提水兵们的勇气和无私,这用不着我来评论,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把我从帕希船拉回到军舰上的那些了不起的伙伴……”
斯蒂芬虽然今天早上脾气有点倔,但也真的无法提出异议。他等马丁说完,然后说:“你有没有碰巧留意到一个年轻女人,苗条的高个子,宽肩膀,手拿梭镖,样子非常像脱去了衣服的雅典娜?”
“没有。”马丁说,“除了一群黑皮肤的丑陋的野蛮女人,我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她们充满了恶毒的暴怒,她们是自己性别的耻辱。”
“大概她们被虐待过,这些可怜的人。”斯蒂芬说。
“也许她们确实被虐待过。”马丁说,“可是把怨恨发挥到你所说的阉割这种地步,在我看来是野蛮的,而且是极其邪恶的。”
“噢,说到剥夺性征,我们怎么有资格扔石头呢?在我们的社会里,随便哪个找不到丈夫的姑娘都是被剥夺了性征的。要是她地位很高,或者地位很低,她还可以自行其事,可她都得承担其中的风险,要是她地位不高不低,那她就要么没有性,要么蒙受羞辱。她充满炽热的渴望,她也因为渴望而被嘲笑。就更不要提男性的暴虐了——妻子或女儿在大多数律法或者习俗中,只是一件动产——还有兽性的蛮力——这也不要提了,每一代人当中都有几十万的女孩子事实上是被剥夺了性征的,而不能生育的女人就像阉人一样受人鄙视。我向你保证,我要是个女人的话,就会举着火炬和剑大步前进,我会到处阉割的。至于说帕希上的那些女人,我对她们的克制感到震惊。”
“你本来会对她们木棒的力量更感到震惊的。”
“她们被剥夺了爱的喜悦,这真是世上的奇耻大辱——提瑞西阿斯说她们可以享受到的喜悦,要比男人大出十倍,还是三十倍?——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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