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添加储备或者打听传言,这些中立舰船是经常进港的。结果现在除了卡拉米和威廉逊以外,他又收了四个候补生,四个侥幸人选的男孩子,都是海军家庭出身,活泼可爱,干净,很懂礼貌,不过对他来说仍然是可悲的累赘。“我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办。”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斯蒂芬之后,杰克说起了候补生的事。那是他俩在镇上很少有的一次会面,两人都是去买琴弦、松香、乐谱,“我得去招一个教师来。加上卡拉米和威廉逊,现在一共有六个小畜生了。闲着的时候,我可以教他们一点导航术,他们讨打的时候,还可以打他们一顿。可要是他们对历史、法语、hic haec hoc①一窍不通,就把他们送到社会上去,总归是件卑鄙的事。航海术固然很美妙,可它不是唯一的技能,尤其在陆地上,就更是如此。而且我经常感到自己缺乏教育——我经常嫉妒那些有教养的家伙,他们写起官文来一挥而就,读起来还琅琅上口,他们能用法语滔滔不绝地聊天,随口还能扔出些拉丁语格言,甚至还有希腊语的,上帝保佑——他们知道狄摩西尼是谁,还知道约翰·欧·格罗茨②是什么地方。可你用拉丁名言就能把我砍倒。况且去叫一个普通的健康男孩坐下来读格里高里的《礼貌教育》或者罗宾逊的《古史简编》是没有效果的。除非他是一代完人,除非他是像圣文森或者科林武德那样的人,一定得有一个教师管着,他才会去念书。”
①拉丁语中“这”的阳、阴、中三性的屈折变化。
②John O’Croats 是英国大陆最末端的村庄,是以1496 年受国王詹姆斯四世的命令到达这里的Jan de Croot 的名字命名的。
“我想你们海军军官可能把文学看得太高了。”斯蒂芬说。“话又说回来,我也知道些航海的蠢材,他们能驾船到对跖点再驾船回来,风帆也调整得很好,却没有能力把他们的经历有条有理地用嘴说出来,更不要说写下来了,真是丢脸。”
“正是这样。这就是我想避免的。可我见过的两个教师都只懂数学,而且还都是醉醺醺的野蛮人。”
“你有没有考虑过请马丁先生?他数学不是很强,但我看他现在了解导航术的基本知识;不过他法语说得很好,一般牧师都掌握的拉丁语和希腊语,他也都掌握,而且他读书很多。他不太满意自己现在的军舰,而且我跟他说起我们要到世界的另一边去——因为我也并不知道得更确切——他说他宁愿丢掉两只耳朵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确确实实,他的原话是‘愿意献出我的两只耳朵’。”
“当然,他是个牧师,而水兵们都觉得牧师不吉利,”杰克考虑着说。“况且大多数舰上的牧师都是很糟糕的人。可他们习惯了马丁先生;他们喜欢他这个人——当然我也一样喜欢他,他和人相处是最有绅士风度的——再说他们也确实喜欢可以定期临时搭建教堂……我从来没自愿载过牧师出海,可马丁不同。确实,他可能是个自以为比别人虔诚的家伙,但他从来不把教条硬塞进别人的喉咙;况且我还从没见他喝醉过。假如他是诚心的,斯蒂芬,求你去告诉他,要是有可能转舰的话,我会很高兴有他陪我们到世界的另一边去。”
“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他微笑着对自己重复说,一边走向古老的防波堤。在大街的另一边,他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对漂亮脸蛋,杰克总是目光敏捷的,但她却更早就看见了杰克,而且正特别执着地盯着他看。她肯定不是直布罗陀众多妓女中的一个(不过她还是引起了他肉欲上的想法),他们的目光相遇的刹那,她就淑静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过还是面带着一种谨慎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是否这坚持的目光是个信号,是否意味着,要是他强行靠近她的话,不会遭到太猛烈地抗拒?他不是很有把握,但他可以肯定,她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姐。要是他再年轻几岁,他本来是会穿过马路去找到答案的。年轻的时候,对一切有成功希望的挑战,有时候甚至对根本没有成功希望的挑战,他都会接受;可现在他已经是个上校舰长了,而且正赶去赴约会,他只是继续在自己这边的人行道上走着,在他们相对走过时,给了她迷恋、欣赏的一瞥。这是个娇好的、黑眼睛的年轻女人,她走路的样子有点与众不同,她的步态就好像骑了马似的有点僵硬。“也许我还会见到她。”他想。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年轻女人又朝他打起了招呼,这一个不那么漂亮,但是丰满活泼,她是佩尔金斯小姐,只要“伯维克”号的随军教士不在舰上,她就经常和“伯维克”号的本奈特舰长一起出航。他们握了握手,她告诉他“哈里希望可以促成他沉闷的老牧师去休个长长的假,这样他们就可以护送斯米尔娜贸易船队到地中海去了,到那些美妙的海岛上去,多么可爱啊”。她又邀请他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他却只得谢绝了。可惜,他没办法自己作主,因为他已经有约在先了,现在就得像兔子一样跑起来。
衡奈基·顿达斯是约他的人,现在他们舒服地在瑞德饭店楼上的小房间里吃着午饭,一边俯视着沃特坡尔特大街,议论着从下面走过的朋友和熟人。
“这就是那个笨蛋贝克。”顿达斯说,一边朝“艾里斯”号舰长的方向点点头。“他昨天到我舰上来,想要我的一个水兵,一个叫兰瑟的船首楼水兵。”
“为什么他要那么干?”杰克问。
“因为他用彩虹的各种颜色,把自己的驳船手打扮起来,而且喜欢他们有相应的名字。他已经有名字叫绿、棕、黑、白、灰的,甚至有叫深红的,他很想要我的约翰·兰瑟,想用法国海盗船上缴获的九磅黄铜大炮和我交换。肯定有人跟他说过,‘艾里斯’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彩虹。”看见杰克仍然疑惑不解,要不就是十足地蠢笨,顿达斯又加上一句。
“真的吗?”杰克说。“不一定吧。也许他早就知道。他是个相当博学的家伙,况且他在学习开怀大笑起来——可是,你知道我确实不喜欢那种把人当猴耍的做法。他在亲自己的手,朝大街这边的这个人致意呢。”
“那是恰坡尔太太,”顿达斯说,“桅杆手的妻子。”停了一会儿他又叫道,“看啊!那人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艾伦,他知道很多捕鲸的事情。可大概你已‘w…r…w…h…u。c…o…m‘经和他谈过了。”
“我还没和他谈过。”杰克说,“我派人到他住处去过,可他正好不在。同住的人说他到卡笛兹去一两天。”他说话时专心地看着艾伦。这是个高个子、腰杆挺直的中年人,脸色健康,身穿皇家海军航行官的普通制服。他迎面碰到了一个上级军官,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上尉。他脱帽致礼的时候,杰克看见了他花白的头发。“我喜欢他的样子。”他说,“上帝啊,有一队步调一致的军官,每人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又不互相争吵,这有多么重要啊。”
“当然,”顿达斯说,“一次出航任务是愉快还是糟糕,都取决于军官队伍的好坏。你的副官问题有没有进展?”
“有进展,”杰克说,“而且我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汤姆·普林斯非常大方地提出来,自己愿意作为志愿者和我们一起走,我本来估计他也会那么做的;就算娄万来不及从马耳他赶回来,我也可以让贺尼或者麦特兰当代理,毕竟,你我在比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做了代理副官,负责起值班岗哨了。”
“军港司令和他的年轻人怎么样了?”
“我根本不想接收那个装腔作势、扭扭捏捏的下流胚上我的后甲板。”杰克说。“军港司令可以去见鬼。”
“我很想看看你当面对他这么说,哈,哈,哈!”顿达斯说。
好在杰克已经没必要这样做了。杰克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修斯上将就叫道,“噢,奥布雷,恐怕只好让你失望了……是迈特考夫的事……他母亲给他在海防民军找了个位置。不过,先坐下来,坐下来;你看上去相当疲乏。”杰克看上去确实很疲乏,他是个又高又壮的人,现在每天从天亮到黄昏,甚至更晚,都一直推动着自己十六英石的体重,在骄阳炙烤的直布罗陀来回奔波,去催促那些迟缓的官员们和自己同样迅速地行动起来,这样劳作的后果在他身上可以看得出来。“不过,”上将继续说,“我正好有你想要的航行官。他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你听说过科尔耐吗,奥布雷?”
“唔,阁下,我看大多数关心本职的军官们,都相当熟悉科尔耐船长和他的书。”杰克说。
“和科尔耐一起出航过,”上将点着头说,“况且一切情况都表明,他是个一流的水兵。”他摇了摇铃,对书记员说,“叫艾伦先生进来。”
幸好顿达斯对艾伦先生评价很高,不然的话,杰克本来是会很轻视他的。艾伦一点也没能展示自己的优点。从少年时代开始,杰克就一直是个爽快、友善的人,他指望自己会喜欢他人,也指望别人喜欢自己,而且虽然他根本不是个唐突的、或者过于自信的人,但他面对生人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畏缩,他觉得自己很难设想,已经是个五十岁或者五十出头的男人了,情绪仍旧可以把他左右到瘫痪的境地,仍旧可以让他冷淡到令人生厌的地步,除了回答直接的提问,他不回应任何礼貌的友好表示,既不微笑也不说话。
“很好。这就行了。”上将说,看来他也同样失望。“等委任令一发出,艾伦先生就可以上任了。你的军械官应该已经报到了。我看就这些事了,我不想多耽搁你们。”他摸了摸铃。
“请原谅我,阁下,”杰克站起身来说,“可我还有人手问题:我非常非常缺编。另外当然还有随军教士的事情。”
“水兵缺编?”上将叫了起来,好像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个问题。“你指望我能做什么?我可没法让埋在土里的人复活,你知道,我又不是该死的卡德摩斯。”
“噢,不,阁下。”杰克十分真诚地叫道,“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卡德摩斯。”
“嗯,”上将稍稍缓和了一些,又说,“你明天来见我。不行,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看病。后天吧。”
艾伦和他的新舰长走到了街上。“那我们明天见,艾伦先生?”杰克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说。“请你早些来报到。我非常着急,想尽早出航。”
“要是你准许的话,阁下,”艾伦说,“我宁可马上就去报到。如果我不从最底下一层开始就照看货舱装载的话,我是不会了解情况的。”
“你说得很对,艾伦先生。”杰克叫道,“还有船首舱也需要非常留心照看。‘隙奇’号是艘很精良的军舰——它抢风行驶的时候,在海军中没有哪艘船比得过——就算收缩起大桅上桅帆的帆篷,也快过‘德鲁依德’号或者‘阿迈西斯特’号——不过需要恰到好处地调整风帆,它才能发挥得最好。船尾列板一半处,龙骨前端也不能加任何重的东西。”
“我也这样想,阁下。”艾伦说,“我和‘布尔福德’号的基尔先生谈起过,他说他想到船首舱就睡不安稳。”
现在他们到了露天,周围全都是人,谈着对两人都非常重要的话题,比如船的偏航倾向,比如转弯可能对它产生的影响,艾伦的矜持渐渐消退了,在他们一起走向军舰的时候,他说,“阁下,我能不能请问卡德摩斯是什么东西?”
“唔,至于这个么,艾伦先生,”杰克说,“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有女土们在附近,我可能不便给你解释。也许你可以去查一查布乾的《家用医学》。”
在舰上,比平常更加心事重重的莫维特迎接了他们。军需官退回了一大批牛肉桶,这些牛肉已经两次出海,去过西印度群岛又运了回来;军需官说牛肉桶分量不足,而且时间太久,已经不适合人吃了,而普林斯已经去供应处看有什么办法解决了;马图林把便携肉汤扔进了海里,他的理由是,它们只能算普通的粘胶,是假冒伪劣、粗制滥造的东西;而舰长的厨师起初轻率地错怪了舰长管家把杰克的葡萄酒拿去卖钱,后来又害怕出海之后基里克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于是就开溜当了逃兵,到出航的几内亚公司商船上去了。“可至少军械官来报到了,而且我觉得你会对他满意的。他的名字叫荷纳,以前在‘贝莱特’号上,而且他还在菲利普爵士手下服役过。他对炮术有正确看法。我的意思是说,他和我们的看法一样,阁下。现在他在弹药库里;要我派人去叫他过来吗?”
“不用了,不用了,莫维特,我们暂时不要打扰他。”“惊奇”号的舰长说,一边扫视着他的军舰,军舰看上去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特别有破坏性的海战,储备、缆绳、圆材、帆脚索、帆布一堆堆地四处散放着。但混乱更多的只是表面现象,况且因为麻利的航行官已经在储备舱里忙碌起来(艾伦先生一上船,几乎马上就消失了),受过布罗克训练的军械官也在弹药库忙碌着,所以军舰准时出海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首先这取决于,他是否能够成功地诱使修斯上将给他更多的水兵。他正在扫视,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船头方向的跳板走了过来,来人是心宽体胖的兰姆太太,船匠的妻子。她提着一只篮子,还提着两只母鸡,母鸡都被绑住了鸡爪,这些东西都是为出航准备的,即将成为兰姆家庭私人储藏的组成部分。不过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有些眼熟,但既不体胖也不心宽,她正是杰克在沃特坡特大街见过的年轻女人。她完全意识到杰克的目光正停留在她身上,她登上甲板,稍稍屈膝行礼,然后用一种特别端庄负责的样子提着自己的篮子,跟随兰姆太太从船头的升降口走了下去。
“她是谁?”杰克问。
“荷纳太太,阁下,军械官的妻子。瞧那个新鸡笼,在它船尾方向的那头小猪就是她的。”
“上帝啊!你是说她和我们一起出航?”
“唔,对啊,阁下。是荷纳要求的,我想起你以前说过,我们要找个人照顾这些候补生,就马上准许了。可要是我做错了……”
“不,不,你没有做错。”杰克摇摇头。他不可能去推翻自己第一副官的决定,况且不管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