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父亲都回来得很晚。母亲就先让嫒朝先睡下,自己坐在屋子里等父亲。她不时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听着外面的动静,母亲最多哼的就是当时非常流行的纺织工人的歌。母亲在夜晚等父亲回来的时候,就会一遍遍哼那首歌:轰轰隆隆机声响,条条棉线缠又缠,织起锦绣好山河。社会主义好处说不完,说呀说不完。姐姐嫒朝就在母亲哼唱的歌声里睡去了。我小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去新疆以前,她就经常哼那首歌,一手拍我,一手拍姐姐嫒朝,我们就在那歌声里渐渐地睡去了。
母亲在新疆那间小屋里,哼着那首纺织工人的歌,一边等父亲,一边思念着她昔日的生活。母亲是个纺织工人,纺织车间里,有一大群她的姐妹。母亲的整个青春就是伴着纺车度过的。母亲一听到窗外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便慌忙下地。先是舀半盆清水,让父亲洗脸。洗完脸,母亲又把清水倒掉,再端来一盆热乎乎的水,让父亲洗脚。父亲把脚浸在水里,母亲就蹲下身,用她那双软绵无力的手仔细认真地替父亲洗脚。父亲这时靠在椅子上,仍是一句话不说。母亲帮父亲洗完脚,递过来一条擦脚巾,父亲擦完脚,就脱衣上床睡下来。母亲忙完这些,便熄了灯,自己脱衣,也躺在了父亲的身边。
父亲只留给母亲一个脊背,母亲就用温暖的身体紧紧贴着父亲。母亲的一双软绵的手开始在父亲满是伤疤的身上摩擦。母亲太熟悉父亲的身体了,她能数得清父亲身上的每一块伤疤。父亲在母亲的抚摩下很快就睡去了,母亲却睡不着。她望着黑漆漆的夜,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巾。
母亲爱父亲,一直爱到死,可父亲不爱母亲。父亲要母亲是为了一种责任。
那一年的冬天,母亲病了,一直高烧不断,并不住地咳嗽。高烧使母亲脸颊发红,母亲不时地昏迷沉睡。父亲领来了农场的卫生员给母亲看病,打了针吃了药。
母亲仍不见好。
那年冬天,在我母亲生病那几天,飘着漫天大雪,雪愈下愈大,覆盖了整个戈壁。农场突然接到通知,苏联人已经打过来了,离石河子还有100余里路,命令石河子农场主体人员准备战斗。连夜出发,迎击敌人。那时农场经常接到一些真真假假的情报,一次次演习这些战争预备队。
我父亲在接到这项通知的时候,精神无比亢奋,两眼熠熠放光。他集合了农场全体人员,站在白雪飘飘的场部门口的空地上。父亲的腰间插着驳壳枪,那是部队淘汰下来的一种枪,配发给农场战斗预备队。父亲在每次演习时都要插上那支驳壳枪。父亲两眼熠熠放光,站在队伍前。柴营长就小声地说:“师长,嫂子已有病,你就别去了。”父亲说:“她经常有病,你是知道的,敌人就在眼前,打仗要紧。”
柴营长张下张嘴没再说什么。
母亲那时高烧已经达到40度了。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看到姐姐嫒朝用一条凉毛巾抚在她头上,不停地在一旁擦眼泪。
父亲临出发前,回来了一趟,他从卫生员那里拿来了一些药,药是滴溜注射用的含百分之五葡萄糖的生理盐水,还有一些注射用具。父亲放下药,就说:“要打仗了。”说完转身说走了。姐姐嫒朝含着泪喊了一声:“爸。”父亲回了一次头,看了一眼姐姐,父亲有力地挥了一下大手,就走进风雪里。
母亲这时清醒过来,冲姐姐说:“嫒朝,扶我起来。”嫒朝不知母亲要干什么,扶母亲下了地,母亲就颤抖地下了地,她走到门口,手抚着门框,看着我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母亲眼里流下了两串泪水,那泪水很快被母亲滚烫的脸烧干了。母亲当时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看父亲最后一眼了。
父亲带着全农场所有的男人出发了,向石河子100里外的地方。
母亲躺回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高烧不止。父亲一走,便走了三天。第三天时,母亲便不行了。母亲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不愿意死,她还有父亲需要照料,还有两个孩子。母亲无时无刻地惦记着远在大姨家的我。母亲想活下去,她想到了父亲留下的药。母亲懂得一些医学上的知识,便让姐姐嫒朝把那些药拿来,母亲就抖着手把针头扎在血管里。姐姐嫒朝举着滴溜瓶,让那药一点一滴地流进母亲的血管里。母亲这时很清醒,她冲姐姐嫒朝说:“你爸身体不好,你大了,要照顾好你爸。”停了停又说;“你弟命苦,他小,不让他来新疆,你是姐姐……以后你再大就去接你弟,一家人在一起……苦一点没啥,只要能在一起。”母亲说完这些时,就昏死过去。嫒朝一边举着滴溜瓶,一边流泪,她不停地喊:“妈,妈”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一点一滴的滴溜水再也流不进母亲的血管里了,姐姐嫒朝去摸母亲的额头。母亲已经凉了。母亲死于肺炎。
母亲死后的当天晚上,父亲就回来了。那次自然也是一次演习。
母亲死后,就埋在戈壁滩上。
十几年后,我去新疆接回了我的母亲。我手里捧着母亲的骨灰,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印象里很淡漠,淡漠得让我回忆不起来母亲的形象。我8岁的时候离开了母亲,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我8岁印象中的母亲很年轻。
我把母亲埋在大兴安岭的山里,那是母亲的老家。我跪在母亲的坟前,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妈。”
从那时起,我开始恨我的父亲,我不能原谅我的父亲。
第十章 边境上的泪光
1
小凤生下了我父亲,小凤顺理成章地成了我奶奶。
奶奶小凤在父亲满百天以后,逃了一次。余钱对我爷爷忠心耿耿,不仅是因为我爷爷在疯魔谷救了余钱,更重要的是爷爷当年那身豪气。余钱看守着奶奶形影不离。
奶奶小凤那天躺在炕上,不梳头不洗脸,也不喂父亲,让父亲饿得“哇哇”大哭。奶奶唤来余钱,奶奶说:“余钱,去抓药吧,我病了。”余钱看着奶奶满脸通红,又听到我父亲大哭不止,以为奶奶真的病了。余钱不敢耽搁,撒腿就往大屯镇跑去。
傍晚的时候,余手提着两副中药回来了,推开门,屋里屋外空空如也,晾在绳子上的被子和尿布也不翼而飞。余钱觉得事情不好。连口水也没喝,就拐着腿跑出院子,余钱喊:“嫂子,嫂子。”山野寂寂,空旷无声。余钱就急了,知道事情不妙,咧着嘴就哭了,边哭边说:“大哥,嫂子她跑咧——”
余钱哭了一阵,才醒过神来,哭管屁用,一定要把嫂子找回来。余钱擦去眼泪,拐着腿一耸一耸地奔向了通向山外那条路。余钱知道小凤跑了是去天津卫找周少爷,去天津卫必须走出山里。
余钱马不停蹄,渴了就抓一把地上的雪塞到嘴里,终于在天亮的时候,他看见了坐在地上怀抱父亲的小凤。小凤刚生完核子,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就抱着我父亲,走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走出山里。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雪地里哭。
哭了一气她不哭了,敞开衣衫奶了一气我父亲,便坐在那里发呆。她想自己快要死了,这荒天雪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还不得活活把娘俩冻死饿死。这时余钱赶来了,余钱一见到我奶奶就痴在那里了。他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嫂子,可找到你了。”余钱说完这句话,就激动得哭了起来。哭完的余钱就跪在了奶奶的面前。余钱说:“嫂子,你不看大哥的面子上,还要看在孩子的份上,这样下去孩子要冻死了,跟我回去吧。”
这句话打动了奶奶,奶奶这时立起身,冲余钱骂了句:“你这条狗。”余钱不管奶奶骂什么,他一句也不吭。余钱接过奶奶怀里的孩子,小凤在前,他随在后面,一拐一拐地向回走去。
回去之后,奶奶真的大病了一场。余钱抓的那两副药终于派上了用场,余钱炕前炕后地伺候着奶奶。奶奶暂时放弃了出逃的想法。
奶奶恨爷爷,恨爷爷活活地剥夺了她的爱情,奶奶咬掉爷爷的半截手指仍不解恨,她还要报复爷爷。她想出了报复爷爷的办法。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窗外的风夹着雪拼命地呼号着。奶奶搂着父亲躺在炕上,听着扑面的风声雪声,她也听着外间余钱的动静。余钱一直睡在外问。这么长时间了,奶奶一直在思念着周少爷,从没把我爷爷和余钱这些人当成人看待。奶奶无数次地在心里骂爷爷他们是狗。这天夜里奶奶就喊:“余钱,你进来。”
余钱听到了奶奶喊他,他又以为奶奶吩咐他洗尿布或者别的什么事情就进来了。
奶奶这时就非常柔情地对余钱说:“你坐这儿。这么大风我害怕。”余钱就很老实地坐在了炕沿上。奶奶躺了一会儿,就又说:“你这么坐着我睡不着。”余钱站起来,又准备往外走,奶奶心里就骂了一句:“你这狗。”这么骂着,她伸手一把拉过余钱,余钱冷不丁被奶奶拉进被窝里。余钱来时披着棉袄,抿着棉裤,他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拉他。奶奶这时已经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她抓过余钱的手就按在了自己的胸上。余钱就傻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淹死了,憋闷得喘不上一口气来。
奶奶又拉着余钱的手向自己的身下摸去,奶奶喃喃地说:“余钱,你别怕,没人知道。”
奶奶这么一说,余钱顿时就清醒了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跑到了外屋。
这时,他清晰地听见奶奶小凤骂了一句:“你这条狗。”
余钱跑到外间,再也睡不着了,心里“砰砰”地乱跳。这时他想起了爷爷。爷爷已经好久没有音信了。他不相信爷爷会死,他知道爷爷不敢下山都是因为那些封山的日本鬼子。他想到了爷爷,又想到了屋里小风刚才那一幕,他就呜呜咽咽地哭开了。边哭边在心里喊:“大哥,对不住你哩。”哭着哭着,他又为爷爷彻底地悲哀了。
自那次以后,奶奶似乎真的不把余钱当人了。她呼来唤去地支使着余钱,还在余钱面前毫不保留地暴露着自己。每次余钱都要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炕上,奶奶这时跟晚上睡觉一样,一丝不挂。余钱进来的时候,奶奶还特意把被子扔得远远的,让自己的裸体暴露在光天化目之下。每逢这时,余钱从不正眼看奶奶一眼,低着头进来,又低着头出去。他觉得奶奶这人很可怕。这时奶奶就大笑,笑着说:“你这狗,你看吧,我就是让你大哥当王八,活王八。”她这么骂时,余钱就逃也似的离开屋子。
奶奶第二次萌生逃跑的意念,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时父亲已经一岁多了,父亲已经会喊妈妈了。那时日本人封山还没有结束,一次次向山里发动剿共运动。那时赵尚志的游击队,还搅得日本人不得安宁。
春天来了,奶奶就对余钱说:“这山里快把人憋死了,咱们去趟大屯镇吧。”
奶奶吸取了上次出逃失败的教训,她知道凭自己的能力很难逃出山里,到了大屯镇就好办了,可想办法再甩开余钱。
余钱想到大屯镇里住满日本人,可大屯镇里的人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么?余钱也好久没有出去了。他想借这个机会,打听打听爷爷的消息。
余钱就抱着父亲,带着奶奶上路了。他们走到中午时,余钱给父亲吃了一个身上带着的馒头。刚吃完馒头,父亲就在余钱的怀里喊:“我要拉屎。”余钱就把父亲放在了地上,父亲蹲在春天的山坡上拉屎,余钱觉得自己也憋得慌,便在附近找了一片树丛蹲下来,奶奶自己往山坡下走。
这时就来了两个日本鬼子;他们没有想到在荒山野岭里会看见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那天出门时,奶奶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个水红色的小布袄,齐耳的短发,手脖子上还戴了一副银镯子,在春天的阳光下一闪一闪。日本鬼子一见我奶奶便嬉笑着扑上来,嘴里喊着:“花姑娘,花姑娘。”奶奶这是第一次看见日本鬼子,以前她在大屯镇和天津卫见过日本浪人。
奶奶被吓傻了似的站在那里,很快就被两个日本鬼子扑倒了,奶奶这时明白过来两个日本鬼子想干什么了。她这时大喊了一声:“余钱——”蹲在树丛里的余钱听到了喊声,提起裤子,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余钱脑袋“轰”地响了—声,没容他多想,他拐着腿就跑了过来。两个日本鬼子的注意力都在奶奶身上。奶奶的花衣服被他们撕开了,露出了美丽洁白的胴体。一个日本鬼子已解开了自己的裤子。余钱拾起了一把日本鬼子扔在一边的枪,那枪上还装着刺刀。余钱此时已红了眼,他端着枪照准趴在奶奶身上嬉笑的日本鬼子后背心刺去,那个日本鬼子就在快要得手时,被刺了一刀,身子一挺从我奶奶身上滚了下来。一旁的那个日本鬼子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怔了,当看清了余钱才醒过来。他也拾起了自己那把枪,喊了一声:
“八格牙鲁。”便冲余钱扑来,余钱躲过了第一枪,没有躲过第二枪,他的拐腿不很灵便,那一刺,就剌在余钱的肚子上,日本鬼子又用力一划,肚皮便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和肠子就流了出来。余钱大叫了—声,摇晃了两下。此时,余钱的两眼似要流出血来,他大叫—声之后,伸出一只手,抓到流到胸前的肠子又塞了进去,然后端起枪又向那个日本鬼子扑去。那个日本鬼子被余钱的疯狂吓傻了,木呆呆地站在那。当余钱的枪刺进他的胸膛里他才反应过来,怀里的枪响了。那一枪正打在余钱的心脏上。两个人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
奶奶小凤也吓傻了,她衣衫不整地坐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场景,气都喘不上来一口。直到拉完屎的父亲摇摇晃晃地走来,不停地嘁着“妈,妈,妈”。奶奶才清醒过来,抱起我父亲,号叫一声,向那两间木格楞奔去。
从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奶奶都心有余悸,她再也不敢离开那两间小屋半步了。
2
父亲永远忘不掉那次平岗山战役,一次平岗山战役让他白白损失了一个营的兵力。还有他那位生死与共左膀右臂的爱将马团长。
父亲那时是师长了,平岗山战役打得很苦。一一二号高地、一一三号高地反复争夺了几次他们才拿了下来。两个高地前的一号高地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息。父亲在掩蔽所里,用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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