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民国大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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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民国大文人-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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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学问上有错误,熊十力从来都是不客气地指出来。他从不说敷衍、客气话,有问必答,甚至问一答十。任继愈说:“跟熊先生在一起,令人有虚而往,实而归的感觉。和熊先生相处,好像接近一盆火,灼热烤人,离开了,又使人思念难以忘怀。”

为了安心向学,熊十力少与妻子儿女同住。但他对侄儿们极好,将他们带在身边,送他们上学。后因侄子们实在没有学习的潜质,才让他们回到江西。1944年,熊十力六十大寿,勉仁中学黄艮庸、陈亚三等人前来为他祝寿,并从山下请来摄影师,但是他却闭门不出,号啕大哭,说他兄弟子侄均在江西沦陷区,没有带他们出来,对不起祖先。

抗战末期,徐复观去看望熊十力,临别时,熊将他送出去很远,一面走,一面谈自己穷困的经历,并时时淌下黄豆大的泪珠。

熊十力诫张中行语:“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寻玩义理,须向多方体究,更须钻入深处,勿以浮泛知解为实悟也。”

抗战期间,邓高镜留在北平。回到北大后,熊十力见邓生活潦倒,就提议与林宰平、汤用彤等人按月给他生活费,一直资助到邓逝世。

王元化回忆1962年去拜访熊十力的情形:

“他的身体瘦弱,精神矍铄,双目奕奕有神,留有胡须,已全白,未蓄发,平顶头,穿的是老式裤褂。我表示了仰慕之意,他询问我在何处工作,读什么书等等。这天他的心情很好。他的态度柔和,言谈也极儒雅,声调甚至近于细弱。”

“当时我几乎与人断绝往来,我的处境使我变得孤独。我觉得他具有理解别人的力量,他的眼光似乎默默地含有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同情,这使我一见到他就从自己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亲和力。这种感觉似乎来得突兀,但我相信它。在我们往来的近三年内,我从未讲过自己的遭遇,他也从未询问过。直到他去世十多年后,我才从他的哲嗣世菩夫妇那里得悉,十力先生对我的坎坷经历和当时的处境十分清楚,并且曾为之啼嘘。”

【逸闻】

熊十力生于1885年,具体月、日不祥。后来弟子们要给他做寿,他便定正月初四为其生日,因为这天既占一春之先,又避开了三天大年。

熊十力天资聪慧。少时,他的脚扎入一根木刺后,嫂子为其挑出。他随口吟道:“小小黄泥埂,有个木将军。侵犯脚板国,攻进皮掌城。杀到骨肉里,鲜血溢淋淋。哎哟哎哟哟,痛得泪珠滚。踉跄回到家,禀告穆桂英。桂英挂银枪,威武出了征。撵到皮川国,追至骨肉城。挥枪大血战,活捉木将军。斩首来示众,谈笑收了兵。”

1911年,熊十力和居正等人为筹集革命经费,打起了居正老家附近达城庙里菩萨金身的主意。有人知道后嘲笑他们说:“神像上装的金,怎能化来变钱,真是奇谈!你们还没有把皇帝的命革掉,居然先革起菩萨的命了。”熊十力等人打定主意后,趁着夜色去庙中取金,谁知神像太大,非常坚固,他们只能掰下神像的四肢,抬起便走。这时东方已发白,农民开始到田间干活,他们怕人发现,只好将断肢扔进水塘,赶紧逃走了。

辛亥革命后,熊十力回到老家,当时熊氏兄弟六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到冬天,衣不蔽体。他们听说南浔铁路开工,于是一起到德安垦荒。1913年,熊十力领到3000多元的退役费,全部交给了长兄,让其在江西德安的芦塘买田造屋。芦塘面临博阳河,绿杨系舟,背靠敷阳山,白云出岫,风光十分幽美。他定居芦塘后,开始发愤读书。后因造访的人太多,熊不能静心求学,便到附近一个深山古寺苦读。两年后,他完成了《子真心书》,离开江西。

熊十力在江西德安居住时,一次,村中一户人家杀了猪,请熊去吃肉。熊去时,饭还未好,他随手翻了翻桌上主人卖肉记账的单子,见桌子上有水,便用单子擦了擦桌子。吃饭时,主人问起账单,熊问:“还有用吗?”主人说:“怎么没用,一百多斤肉,全是赊出去的,没给现钱。”熊说:“那我报给你听,你再记。”说着便开始报起来。主人记下后,用算盘一算,高兴地说:“一两不差!”在座诸人皆惊讶不已。

1914年,熊十力与老秀才韩樾(即傅晓榛)之幼女韩(傅)既光在黄冈结婚。傅晓榛本姓韩,祖继舅家傅姓,到傅晓榛这代开始归宗,改回本姓。傅家为黄冈马鞍山世代书香,傅晓榛能诗文,通医道,家境较宽裕。他对熊十力很是欣赏。熊十力妻既光有一姐二弟,姐姐傅子恭,为湖北省银行行长王渐磐(孟苏)之妻,大弟韩濬,后为黄埔军校一期学生。

熊十力在岳丈家中居住,研习佛学。一次,岳丈听说有一个叫“大仟法师”的和尚来武汉讲学,便让熊与他一起去听讲。大家见了大仟法师,都要跪拜磕头,岳丈让熊磕头,熊坚决不肯。略作交谈后,熊便开始请教大仟问题。结果大仟讲得漏洞百出,熊十力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好大胆!许多东西你尚未学懂就四处讲学。”大仟面红耳赤,第二天便灰溜溜地离开了武汉。

熊十力曾记述,民国七年,他在广东。一日午睡,忽梦他的五弟继刚陈尸在床,他不禁抚遗体痛哭,醒而泪痕犹湿。返乡后,始知五弟确已去世。他认为梦是预兆休咎的,不能尽以变态心理去说明。

徐复观记载:“熊老师年轻时穷得要死,在某山寨教蒙馆,没有裤子换,只有一条裤子,夜晚洗了就挂在菩萨头上,晾干接着穿。在内学院时,也是长年只有一条裤子,有时没得换,就光着腿,外面套一件长衫,因此人送绰号‘空空道人’。”

在南京内学院,熊十力起初并不为人所注意,后来欧阳竟无听说蔡元培为熊的书作序,便找他要稿子看。熊遂请欧阳看他写的学佛笔记,阅后,欧阳才对他刮目相看。

熊十力爱吃肉,梁漱溟说:“熊先生一顿能吃一只鸡!”朋友弟子来看他,一般要给他买鸡买肉。抗战时,熊家在北碚养了一大群鸡,供他食用。熊曾言自己“十年来患脑病,胃坠,常漏髓,背脊苦虚”,因而注意营养,好吃鸡。也因此被一些佛教中人讽为“野狐禅”。

马叙伦也记载:“(熊十力)平生有奇疾,终日立而不坐,冬不能御裘,虽居北平犹然,不然则遗精也。”

1926年到1927年间,梁漱溟在北京西郊大有庄租了几间平房,与熊十力及十几个青年学生同住。当时梁、熊二人都没有固定收入,靠稿费维持生活,平日大家基本上都跟着梁一起吃素。但是熊爱吃肉,一天,他问管理伙食的学生薄蓬山道:“给我买了多少肉?”薄答:“半斤。”熊一听是半斤,骂道:“王八蛋!给我买那么点儿!”过了几天,熊又问薄:“今天给我买了多少肉?”薄答:“今天买了8两(当时16两为一斤)。”熊听罢高兴得哈哈大笑:“这还差不多!”此事在学生中传为笑谈。

熊十力住在徐复观家中,徐的小女儿均琴刚3岁,颇逗人喜爱。一次,熊问她:“你喜欢不喜欢我住在你家?”“不喜欢。”“为什么?”“你把我家的好东西都吃掉了。”熊十力大笑,用胡子刺她的鼻孔说:“这个小女一定有出息。”

熊十力爱吃鳖,喜静,曾应上海复旦大学之聘,提出应聘条件是:只接触教授,不接触学生,每饭须备一鳖。

熊十力极少享用各类奇珍异果,在杭州居住时,有人曾送他一些罐头食品,他认为对人有害,不仅不吃,还要张立民的夫人扔到西湖中去。结果,不仅罐头被众人分食,张夫人还让他报销了“船资”。

牟宗三回忆,抗战期间,熊十力身体很差,故讲究营养,一天非得有荤的不可,不吃鸡便吃鸭,不然也要一两斤猪肉,不能完全吃素。借住在勉仁书院时,有一次,为了一不相干的小事(买鹿茸),熊大发脾气,把勉仁书院的人痛骂一顿,连黄艮庸这个平素被称为黄面佛,最没有脾气的人,亦受不住。

在四川时,郭沫若听说熊十力爱吃鸡,滑竿上捆了两只鸡去看望他,二人一起痛骂蒋介石。以后二人常有书信来往,讨论先秦诸子及中国传统文化问题。郭曾书一笺云:“愿吾夫子,永恒健康,爱国讲学,领袖群伦。”郭还曾向熊介绍周恩来,他致信熊说:“周恩来先生,忠厚长者”,愿来看望先生。熊与郭沫若结下的友谊,到全国解放后,一直维持着。

熊十力吃东西虽注重营养,却不注重口味。在北京居住时,冬天用玉米煮面糊,他也照吃不误。他生活规律,每天定时吃饭,定时锻炼。因为早年入伍,步伐很快,一般青年人都很难赶上他。他常为一点小事发脾气骂人,但事后却深自谴责,胸中不存丝毫芥蒂。

熊十力平生不肯演讲,因为他认为如果说话多了,容易损气,这样就会损伤神经,胡言乱语。他每天作文、用思,必定要在天气好、没有人的时候。

长女熊幼光回忆,父亲一生坎坷,生活极为节俭。他写作从不讲究文具,随手拈秃笔,任何废纸都可以使用。终生所着布鞋、布袜,都是夫人缝制,经常是补丁摞补丁,每次到京开会,熊幼光总要为他缝补衣服。1959年,熊幼光送熊十力返沪,见到他的床单破旧不堪,便给他买了一条新床单。10年后熊十力去世时,熊幼光到上海,见到那条床单保存完好,熊十力根本没有舍得使用。

熊十力在北平寓所有一副自书对联:“道之将废也,文不在兹乎。”学生胡世华见后想要,熊便送给了他。熊十力送对联时,在上面写明:“此联吾自悬于座,世华见而索之。”

新中国成立后,熊十力收养了义女仲光,从他的亲生女儿幼光、再光排行。仲光喜静,爱读佛书,能帮助熊料理家务,抄写稿子。熊一生极少和家人共住,子女不学哲学,晚年得此女,还能听他讲学,十分满意。他说,“伏女传经,班女受史,庞女传道”,今得仲光,又多了一个可以传道之人。

熊仲光曾从齐白石学画。齐与熊十力,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熊十力的书法少有人称赞,但齐认为妙不可言。故熊曾为其写一文祝寿,并为齐母写祭文。齐白石送给熊一幅题为“老少牛”的国画作为回礼。齐白石曾对人说:“熊十力是我最好的朋友。”

齐白石曾去拜访熊十力,熊说不敢当,但齐一定要来,于是熊十力不得不准备了一点菜,请齐吃饭。齐下车时,熊十力见其裤带挂着一串钥匙,便说:“我们这大年纪的人,何必还要管家。”齐答:“小孩子不争气,非自己管不可。”

王元化说,熊十力决定是否与人交往,要先相面。王第一次去拜访熊十力时,被熊捧着面孔看了许久,心里很是忐忑。所幸熊看后说,以后可以常去。

熊十力似乎惧内,说起夫人时,他指指远处的夫人,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个老妇人哪!”

熊十力的大女婿回忆,住在汉口时,熊要他去发信,并要求,走水路的信投到江边的邮筒中去,走陆路的信则投到大智门火车站附近的邮筒中去,说如此投信才到得快一些。

熊十力与董必武同乡,且同为辛亥革命元老,关系交好。解放后,熊十力有事必找董,董开玩笑说:“我简直成了你熊十力一个人的副主席了!”熊也不介意,一笑了之,有事照找不误。

【知音】

1917年,蔡元培在北大发起进德会,进德会的甲等会员不嫖、不赌、不娶妾;乙种会员除前三戒外,加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丙种会员除前五戒外,又加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熊十力闻之,十分向往,致书支持。蔡熊二人遂结文字之交。

熊十力将《心书》书稿邮寄蔡元培,蔡为之作序,称熊子真是“绩学笃行之上”,“所得者至深且远,而非时流之逐于物欲者比也”。

1919年前后,熊十力到天津南开中学任教,因一场笔墨官司结识了梁漱溟。梁漱溟曾在《庸言》杂志刊出文章,指出熊的札记内有指斥佛家之言,他说:“佛家谈空,使人流荡失守……”并指名说:“此士凡夫熊升恒(熊十力)……愚昧无知。”熊看到这篇文章后,寄给梁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你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究元决疑论》一文,我见到了,其中骂我的话却不错;希望有机会晤面仔细谈谈。”不久,熊十力来到北京,与梁漱溟结识,成为好友。

熊十力与梁漱溟及弟子十数人曾一起住什刹海东梅厂胡同的“广大坚固瑜伽精舍”中,每天清晨实行“朝会”。梁漱溟回忆道:“大家互勉共进,讲求策励,极为认真。如在冬季,天将明未明时,大家起来后在月台上团坐。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一片静寂,唯闻更鸡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特别感觉心地清明、兴奋,觉得世人都在睡梦中,我独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责任之重大。在我们团坐时,都静默着,一点声息都无。静默真是如何有意思啊!这样静默有时很长;亦不一定要讲话,即讲话亦讲得很少。无论说话与否,都觉得很有意义。我们就是在这时候反省自己;只要能兴奋、反省,就是我们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刹那。(朝会)初时都作静默,要大家心不旁骛,讲话则声音低微而沉着,话亦简切。到后来则有些变了,声音较大,话亦较长。但无论如何,朝会必须要早,要郑重,才能有朝气,意念沉着,能达入人心者深,能引人反省之念者亦强。”

在北平时,熊十力常与时贤如黄侃、马叙伦、梁漱溟、张东荪、张申府、钱穆、汤用彤、蒙文通、张君劢、冯友兰、金岳霖、朱光潜、贺麟等人来往,切磋学问。一度,他与林宰平、梁漱溟三人过从甚密,熊十力回忆:“无有睽违三日不相晤者。每晤,宰平辄洁难横生,余亦纵横酬对,时或啸声出户外。漱溟则默然寡言,间解纷难,片言扼要。余常衡论古今述作得失之判,确乎其严,宰平戏谓曰:‘老熊眼在天上。’余亦戏曰:‘我有法眼,一切如量。’”熊十力与林宰平笃诚相交,相知一生。熊十力曾说:“知我者,莫过宰平也;知宰平者,莫过我也。”

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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