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的课必定是上午的第三、四节。一天,章讲柳永的《雨霖铃》,且吟且解说,当说到“酒”字时,章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历代有关酒后意境的诗词佳作,古人的酒仪酒具等等,说得满脸涨红,舞之蹈之,神采飞扬,学生们的气氛也活跃起来。此时,教室门轻轻地开了。靠门口坐着的宋运郊抬头一看,是马寅初,正要招呼,马半弯身子示意不要声张,让他继续听课。于是台下马静心听课,台上章照讲不停。马听了三五分钟,俯身弯腰问宋:“这位是谁?”宋告诉他后,马又问:“绍兴人?”宋点头肯定。最后马寅初问他:“你们认为讲得如何。”宋说:“阐述得很精彩。”马笑一笑说:“章先生真是海量啊!”然后轻轻转身出了教室。
反右斗争中,人心惶惶,马寅初虽不赞成,但又不便直接说出,于是他出人意料地请来潮州戏班,在北大大饭厅演出。他说:“这些天紧张了,今晚演唱戏,让大家放松放松。”
马寅初讲课很少看讲义,讲到激动时,便走下讲台,挥动手臂,言词密集,如同阵雨。一些坐前排的学生说:“听马先生上课,必须撑雨伞。”
诸天寅回忆,马寅初辞去北大校长一职后,这年毕业的外国留学生一致拒绝领取没有马寅初名章的毕业证书。因为他们认为马寅初是国际知名的经济学家,有马名章的毕业证书含金量高,回国后好找工作。据说此事一直闹到外交部,最后还是给他们换发了有马名章的毕业证书。
马寅初谈到中国人口增长过速的原因时,总结出了好几条,其中三条是:一是和尚尼姑大量还俗,增加了生产力;二是中国生活水平低,素食民族比肉食民族生育率高;三是中国农村大部分地区没有电灯,早早躺下睡觉,不多生孩子才怪。
马寅初极重养生,晚年,他每周六天正常进餐,另一天则只吃苹果,让肠胃得以休息,用水果调剂、净化肠胃。
从留学美国时,马寅初便一直坚持洗冷水澡,谭伯鲁回忆,马寅初将他洗的冷水澡称之为“热冷水澡”,先用热水洗澡,再用冷水冲洗,这样能加速血液循环,延缓衰老。新中国成立后,马寅初在北大演讲时亦谈及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冷水浴的乐趣。在火车上,他也坚持洗冷水澡,“凉水一激,汗毛孔里的泥垢就出来了”。
北大学生回忆,入学时,聆听马寅初校长讲话,感觉“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情和不加修饰的真率”。对马校长的第一印象是,“身体出奇地棒,当时他年已古稀,虽然鹤发稀疏,却有红润的童颜。他仍常常在假日到西山去爬山,还常年坚持洗冷水澡,在北京冬天那寒风刺骨的河岸上,老人家光着身子往冷水里跳”。
马寅初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健朗,年近八十,他还爬上了香山“鬼见愁”。1968年,他的一条腿瘫痪,但他坚持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6000步,后来只能扶着一张特殊的凳子艰难地在室内转圈,一直坚持了六年。实在走不动了,夏天他便坚持在轮椅上扇扇子一千次。
【兄弟】
马寅初喜欢以“兄弟”自称,而且,不分场合,也不论谈话对象的年龄大小、职位高低。1951年,古稀之年的马寅初就任北京大学校长。在北大师生欢迎马寅初的大会上,马对师生们说:“兄弟很荣幸来到北大做校长。兄弟要和大家提出三个挑战:第一,兄弟要学俄文。……第二,兄弟要骑马、爬山。……第三,兄弟冬天洗凉水澡。”
每逢北大开全校大会时,马寅初总是笑容可掬,用他那浓浓的江浙音,讲上几句“兄弟我,代表北京大学……”之类的开幕词。然后,他便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马扎,打横坐在报告人的身边,同全校师生在一起认真听讲。
北大每逢除夕都在大膳厅举行全校新年团拜会,新年钟声一响,校长马寅初准时出现在全校师生面前,或因兴致佳好,或因酒后微醺,总是红光满面,必以“兄弟”自称,向全校师生祝贺新年。
【演讲】
马寅初讲话爱跑题。他亦深知自己这个毛病,所以每次北大开学生运动会,他一般都会准时前来,但请他讲话,他总要推辞,除非预先为他准备好讲稿,才会照本宣科念一念。
每次演讲前,马寅初都嘱咐下属为他代拟讲话稿,要大字书写,要用“你们大学生”,不能用“我们大学生”,他说:“我到时只管照本宣科好了。”即使如此,每次只要他有所感悟,便会信口说起来,无拘无束,这时起草人便惊呼“糟了,糟了”,但学生们并不以为意,笑声不断,为马寅初的率性真诚叫好。
学校开大会,副校长江隆基常要请马寅初讲话,马每次总说:“兄弟刚才讲的,无关紧要。大家要好好听江副校长的,这才是正题。”马寅初像个“老小孩”,讲到兴头上,难免有不着边际、荒腔走板之处,每次他讲完后,江隆基总是解释道:“马校长的讲话很重要,他是这个意思……大家要深刻领会。”
印度大学生代表团访问北大,马寅初亲自出面接待,外事办将讲话稿准备好,开会前交给了马寅初,并悄悄嘱咐他事关对外事务,千万不要离稿。马寅初年事已高,离稿发言已成习惯,每次他一离稿,办公室主任便在第一排打手势提醒,可往往不起作用。此次为防意外,马寅初想了个办法,发现他离稿发挥时便派人上前送茶,如果还不能制止,就为他打开茶杯告诉他“喝茶”二字。当马寅初又开始离题时,女学生送上茶杯,轻轻说了声“请马老”时,他立即醒悟,又回到了讲稿上,此后再没有离题发挥。台下这才如释重负。
有人来北大讲演,马寅初一定搬把椅子坐在讲桌旁边,边听边记,并随时和主讲人交流、插话。一次,国家体委某副主任来北大讲话,按说马不用陪同,可他不但坐在讲桌旁边,而且热情洋溢,不断插话,越说越起劲,最后干脆喧宾夺主地批评起某人来,说这人不爱体育锻炼,身体很差,这样重要的会他竟然不来听讲。学生们都知道这被批评的是历史系主任翦伯赞,而马校长这番背后的“人身攻击”也让大家哑然失笑。“眼前浮现翦教授那清瘦、文弱的身影,再看看马校长壮硕的姿容,也真感到马校长的话有点道理。”(邓荫柯语)
邓荫柯还回忆,马寅初对讲演人的称呼也颇为有趣。副总理李富春来北大讲话,马寅初一会儿称他为李先生、李副总理,一会儿又冒出个“李副总统”,这让很多学生联想起了李宗仁,不觉一阵笑声。康生来校讲话,马一会儿称其为“康先生”、“康生先生”,一会儿又称“康生同志”,到了最后,干脆直呼其名:“现在请康生讲话。”
1957年4月27日,马寅初在北大大饭厅讲人口问题,事前小饭厅门外“校长办公室布告”牌上贴有黄纸海报,标题是“请柬”,海报说:“我最近研究人口问题,小有心得,谨定于×月×日星期六下午一点半,在大饭厅向全体教授和大学生先生们汇报学习心得,敬请到时到场指导”,最后是端正的个人签名:“马寅初敬上。”
这天,马寅初一边讲中国人口问题的严重性,一边预测中国人口发展趋势,下边听讲的人议论纷纷,不时有人向台上递送条子。一张条子传到主持人高望之手里后,高没有递给马,台下嘘声不断。马立即停止讲演,发现嘘声是针对高的,立即说:“拿来拿来,你不要贪污嘛。”高望之红着脸从提包里拿出条子,恭敬地送给了马老。马接过条子说:“我看看这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我先念念吧:马老您是哪个马?是马克思的马,还是马尔萨斯的马?”他稍稍停顿后,说道:“我现在就回答:我首先是马寅初的马,也是……”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打断了他的话,稍顷,马寅初接着说:“也是马克思的马!”语言果断,声调铿锵。台下又是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接下来马寅初开始批判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表示那和我马寅初的观点绝不相同。
【百年】
1982年5月10日,马寅初肺炎复发,病逝于北京医院北楼病房。他走完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驾鹤西行,魂归道山。应了一句中国的老话——仁者寿。
马寅初百年后,他的墓前有一副挽联:“老师在旧社会不畏强暴,敢怒敢言,爱国一片赤子之心,深受国仁敬重;先生为新中国严谨治学,实事求是,坚持真理不屈不挠,堪为晚辈楷模。”
由于仗义执言,马寅初受到国民党当局的拘捕、关押和软禁,也受到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特务的恐吓与殴打,但马寅初不改初衷。当时的舆论界认为:“今日马寅初先生在中国经济学界的声望和地位,可与过去文学界的巨人鲁迅相比。在争取国家自由、民族解放的过程中,马寅初与鲁迅一样,遭受着恶势力的仇恨,但却雄视阔步于各种压迫之下,始终敢说,敢笑,敢怒,几十年来态度一贯。”
马寅初被蒋介石的宪兵带走时,丁洪范说:“马先生是一个有骨气、有见识、有胆量的正直的学者。他真正做到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坚持真理、坚持正义、无私无畏,不计个人安危,以国家民族的利益为重,真是难能可贵!”
郭沫若这样称赞马寅初:“你这个马寅初啊,可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爆的响当当的一枚‘铜豌豆’。”
马寅初六十寿辰时,重庆《新华日报》曾送寿联云:“不屈不淫征气性,敢言敢怒见精神。”
原北大校长许智宏在纪念座谈会上称之为“永恒的北大之光”,高度赞誉马寅初:“马寅初先生的风骨不仅传承了北大精神,而且发展了北大精神。”
宋运郊说:“六十余年来我见过许多许多校长,最让我敬佩的还是马老,马寅初校长。在我心中,没有一个校长能够超过他。”
张西曼在马寅初六十寿辰大会上说:“过去的言官专司谏议朝政之责,民国以来的监察院也算是言官衙门,可是,我就听不见他们的发言。原来,言官们的嘴巴顾了吃饭就顾不上说话了。但马寅初先生例外,他那张嘴巴实在令人钦佩,不管吃饭不吃饭,他都敢于说话!”
一篇介绍马寅初的文章标题这样写道:“为真理而死,壮哉!为真理而生,难矣!”
五、李叔同
〔李叔同(1880~1942),谱名文涛,幼名成蹊,学名广侯,字息霜,别号漱筒;出家后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号晚晴老人。生于天津,祖籍浙江平湖(一说山西)。著名艺术家、艺术教育家,著名佛教僧侣、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关键词:风华、才情、绘画、音乐、戏剧、书法、逸事、温厉、郑重、乖僻、丹心、至孝、情爱、红尘、皈依、众说、修行、清心、接引、慈悲、圆寂、评誉〕
【风华】
丰子恺这样描述老师李叔同:“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后来他到日本,……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作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他回国后,……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
姜丹书回忆李叔同:
“上人相貌甚清秀,少时虽锦衣纨绔,风流倜傥,演新剧时好扮旦角,然至民元在杭州为教师时,已完全布衣,不着西装;上唇略留短髭,至近出家年份,下颚亦留一撮黄胡子,及临出家时,则剪几根黄胡子包赠日姬及挚友为纪念品,及既出家,当须发剃光而成沙门相矣。
“上人走路,脚步甚重;当为杭州第一师范同事时,与余同住东楼,每走过余堂时,不必见其人,只须远闻其脚步声,而知其人姗姗来矣。
“上人平日早睡早起,每日于黎明时必以冷水擦身,故其体格虽清癯,而精力颇凝练,极少生病。”
到东京后,李叔同很快剪去长辫,适应了日本的生活方式,和周围的日本人并无区别。一位曾采访过李叔同的日本记者说:“李叔同是一个圆肩膀儿的青年,有一副魁梧的身材,穿着藏青色的和服,腰间系一条黑纱的腰带。头上则是三七分的发型,语调一贯平和安详。”
姚鹓雏有《乐石社记》,载于《南社丛刻》十八集:“乐石社者,李子息霜集其友朋弟子治金石之学者,相与探讨观摩,穷极渊微而以存古之作也。……李子博学多艺,能诗能书,能绘事,能为魏晋六朝之文,能篆刻。顾平居接人,冲然夷然,若举所不屑,气宇简穆,稠人广坐之间,若不能言,而一室萧然,图书环列,往往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叹古之君子,擅绝学而垂来今者,其必有收视反听凝神专精之度,所以用志不纷,而融古若冶,盖斯事大抵然也。兹来虎林,出其所学,以饷多士。复能于课余之暇,进以风雅,雍雍矩度,讲贯一堂,毡墨鼎彝,与山色湖光相掩映。方今之世,而有嗜古好事若李子者,不令千载下闻风兴起哉!”
丰子恺又回忆在浙江一师时的李叔同:“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蔼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