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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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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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特意给宝玉安排的“正房”虽好,但是宝玉看了墙上挂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便觉无法共处,扭身便走。因此,秦氏才只得把宝玉让到自己的房里来。而这个寝室,是“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这里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和秦太虚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和前边屋中的对联,完全是相反的两种格局,两种情调。不难看出,两副对联,不仅是极明显的对照,而且,二者中间有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成为两个世界的分界线。而宝玉总是躲开前者,接近后者。因此,宝玉到了这神仙也可以住得的房里,才得留住。而这边的景象是怎样的呢?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洗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进入了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就从这儿展开出去,这里哪儿再容得有描写贾珍这个不过是猫儿狗儿一类的人物的笔墨呢?

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对宝玉说: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

梦境中,宝玉呼唤秦氏小名“可卿”,这个“可卿”,也就是“可人”的通称。只因警幻仙姑之妹,兼有众美,才名为“可卿”。秦氏兼有众美,也可名为“可卿”。而荣宁两府上下人等,都只知道秦氏或蓉大奶奶,并无大名,更无人得知她的小名,唯独宝玉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道理就是:只有警幻仙姑的妹妹,当得起“可卿”命名,而眼前,也只有秦氏,当得起这名儿。所以,宝玉失神叫出“可卿”这个名儿来,是极其自然的事了。

写罢仙境,即来铺叙人间。曹雪芹在梦境之后,安排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情节,在“脂京本”中写道:

“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正衣……”

这里就透露了宝玉和秦可卿的特殊关系。而这种特殊关系,必然要排除掉“更衣”、“遗簪”等情节后,才符合曹雪芹的艺术构思,才符合塑造艺术形象的规律,也才符合曹雪芹对于“灵”与“肉”的哲学思想。如果这里再容许“更衣”、“遗簪”的细节存在,那么,宝玉也就侧身于猫儿、狗儿打架之列,再不成其为宝玉了!

曹雪芹的《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不是夸词,而是实在情况。从这一段的增删过程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况且,这里还残留着许多改写的痕迹,显出旧稿新稿参差不齐的地方。

以上这些所以重要,是它明显地表达了曹雪芹对于情欲的见解。从此开始,展开了百回大书。对于“情”“欲”的关系、生理的和社会的各个方面的因素,都有不同凡响的见解和卓越的剖析……

正是因为曹雪芹对“情”有深刻过人的理解,因此,“意淫”就有其特殊意义了。而警幻仙姑一辈人,对宝玉的行为思想,用“意淫”二字来概括,完全可以说是名实相符的。

“微露”与“半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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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谓“脂京本”第八回中:“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这是描述黛玉和宝钗之间关系十分重要的文字。从回目中“微露意”、“半含酸”的字样来说,也不难体会到,曹雪芹的惯用的笔法,常是“含而不露”的。

曹雪芹写宝玉的性格,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外向的,这在种种顽劣淘气的作风中,表现得十分充足。但在同时,他又有内向的一面,而这多半都采取内含的方法,要读者耐心地去发现……

曹雪芹的笔法,妙就妙在:他着重描写的地方,固然有深意在焉,但在他轻描淡写之处,也有深意寓焉!

比如,在这一回中,曹雪芹着力描写宝钗的穿着:

宝玉一到宝钗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软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的油光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在这里,姑不作版本对校工作,单从这段描写中,也可以看出色感异常分明,气氛十分浓厚。虽然,从门帘起,就强调是半旧的,但看去仍然华丽照人。这就显出宝钗的美和别人的美,大不相同来。在半新不旧的什物穿着中,宝钗不但未曾减色,反而像出水芙蓉,卓立于白红蓼当中,更显娇艳。

写到王熙凤时,人未出堂,声音先到,只听后院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说着,便临风扫地般,由一群媳妇丫鬟拥进,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袖辉煌,恍若神妃……

单是这“彩袖辉煌”四个字,就活现出王熙凤的体态形容了。接着便有一大串的衣饰描绘,刻画得平实尽致,一丝不苟。

薛宝钗是在不惊不躁中透出明艳、守拙。

王熙凤是在紫佩珠钗中显出风骚、揽权。

可是,就在这火旺油燃的当儿,贾母向黛玉介绍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这儿一逗一逼,王熙凤登时便从衣着威势中,跃然纸上。她的性格作风,不着笔墨,也都全盘托出。而曹雪芹在这煊赫的场面里,却把凤姐这个泼皮破落户儿的身份,也随之交待得十分清楚准确。

其实,薛宝钗也是个破落户儿。只因为她和王熙凤不同,所以,人家更不易发现她的真正身份,而曹雪芹也绝不加以明说。

这种扑朔迷离的写法,套用脂砚的语法说,不知瞒哄过多少读者。

这种手法,也正如黛玉和晴雯都是孤女一样,前者把身世交待得很清楚,而后者则一字不提,取得异曲同工之妙。

待到“比通灵”的时候:

宝玉看了宝钗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把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出,宝玉念着金锁上的八个字,笑问宝钗道:“这八个字倒真是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笑道:“是个痴癫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

回目上是“金莺微露意”,侧重在个“微”字上面。金莺这话是有意露的。但她刚“微露”一个“金”字,宝钗便不要她说下去了。可见宝钗是有心的,所以,在她的话中,偏偏故意略去金字不用。

对宝钗心思,金莺全都知情,而宝玉却没有这些想法。也正因为心中没有,口中才不避讳“八字”、“一对”这等词儿呢。也正由于宝玉心中没有这些想法,此时才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

这样真实自然,才又点出这香气与众不同的一段故事来。一步紧似一步。

…………

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地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曹雪芹对黛玉的穿着,不着一笔,只用“摇摇地”三字,形容她走路的姿态。再从她的话风里,使人看到一个秀削尖俐的美人儿来。

宝玉眼中,注意到黛玉穿的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点出外边落雪来。宝玉便问婆娘们取了自己的斗篷来不曾?这一问,是宝玉的魂儿已随着黛玉走了。

方才“比通灵”,是热的场面,使人忘记室外的风雪天,但黛玉刚一进门,宝玉便想跟着她出门了。屋里的热留不住他,外边的冷挡不住他。

黛玉一进门,便说:“我来的不巧了!”话是这么说,仿佛无意中碰上的。实在是凑这个巧才来的。已经露出拈“酸”的份儿来了。经宝钗反问,黛玉虽然答得令人无话可回,显出心灵口巧,掩住了另外一段话语。但谁也会听得出来,其中是带味的。

在喝酒御寒过程中,引出薛姨妈说出黛玉“多心”的话来,李嬷嬷说出“助着宝玉”的话来。宝钗也“忍不住把黛玉腮上一拧”……

这些人的种种心理过程,都是一笔勾出,绝对不肯再加点画……

宝玉和黛玉说话,只称你我,可见已到了不分彼此的份儿。而宝玉和宝钗说话,便要称姐姐,要捏着几分儿。

茶饭过后,黛玉问宝玉道:“你走不走?”

宝玉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实在是黛玉拿定宝玉会和她一同走,才有此问。否则,黛玉是不肯问的。

此时,宝玉乜斜倦眼,实在已有些走不动的意思,要不是黛玉走,他是不会走的。

丫头给宝玉穿戴猩毡斗篷,没有称他的心,惹他骂丫头“蠢东西”,要自己动手。黛玉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

“罗唆什么!”没有人和宝玉这样说话的,只有黛玉才能这样。“我瞧瞧!”可见黛玉以前也未曾给宝玉戴过。但初次就做得比别人体贴。整理已毕,又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宝玉听了,才接了斗篷披上。这种描写,都似蜻蜓点水,不着痕迹。但是,它传达了多少消息:

宝玉和黛玉,已经达到不分彼此的份儿,在众人面前,也显得不拘行迹。

回到屋里,宝玉、黛玉同看宝玉新写的“绛云轩”三个字。按理说,这“绛云轩”三字,对黛玉是更为合适的,这都是曹雪芹苦心孤诣的所在。

黛玉要宝玉明儿也与她写一个匾,也是一种试探。宝玉嘻嘻地笑道:“又哄我呢!”可见宝玉只是受宠若惊,并不解黛玉真意所在。

这时的宝玉,本来早已完全归属于黛玉了。而这“绛云轩”三个字,实际上已为他俩所共有的了。黛玉说为她再写一个,宝玉如果说,就把这三字送给妹妹,该多好!但宝玉只是嘻嘻地笑道:“又哄我呢!”宝玉每遇到黛玉这类话头,都高兴得不知所措,但又怕冒犯了林妹妹了不得。因而只好露出他的呆气,不了了之。

为黛玉另题一匾,本来也是不需要的事儿,这是永世也不能实现的。因为从小同吃同住,将来如能同居,便可共有一匾,如果不能同居,那就会天崩地陷,还说得上什么匾吗?曹雪芹故意写这一种永世不能实现的事儿,也就衬托出黛玉多少次的痴情,每次遇到宝玉的呆气,也就会被迫含而不露了……

…………

从曹雪芹的艺术手法中,来体会他“微露”、“半含”的描写,再来理解《红楼梦》中人物的“露”与“含”的刻画,供我来学习不尽。本来,探讨这条路,是永远也走不完的。

表露和内含

写得淋漓尽致和惜墨如金,是由曹雪芹的内向和外向的两个方面来决定的。

在这两种艺术手法上,都是我要学而学不到的。

比如,黛玉从南方由贾琏伴送北返,宝玉只盼和她早些见面。这期间,林如海入葬,贾元妃晋封,秦钟夭折……诸般大事,宝玉都当成耳旁风,“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皆不问了。”“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想的不是她的寒暖起居,而是她的出落超逸。

好容易宝玉盼得黛玉回来,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给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

有批注人在夹批中写道:“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及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这位批书人是有眼光的。

在这儿,宝玉和黛玉两人内在的力量,联接在一起,任什么外力也拆它不开。由此,宝玉表露的“何如知己解温存”,黛玉所追求的宁取“贫贱溪头自浣纱”,而不羡慕宫廷生活。

这些都是用内含的手法写出。如果作者借此大发议论,或者旁生枝节,那就反而损害感染人的效果了。

与此同时,在贾琏由南方归来,王凤姐接待贾琏时,从“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说起,一直到“没有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她的”说了一大串话。

这些话语中极尽躲闪腾挪诸般能事。咬派别人,抬高自己,捉住贾珍,挟持贾琏,面面俱到,字字滑脱……既为自己今日留了地步,又为自己他日作了开脱……

曹雪芹凡是写王熙凤以及袭人等人,在表达自己的愿望的时候,都很得体,说到真个的。

在写宝玉和黛玉两人表达自己心意时,两人都做得既不得体,又不能说明真意。宝玉在这方面只能取得一个“呆”字的评语,而心比比干多一窍的黛玉,在这方面也没有做出成绩来,直使紫鹃都为她着急,甚至要出头替她吐露心曲呢!

因为,宝玉和黛玉在内心深处,有着唯独两人共同,和旁人不同的一股真情。这股真情,既有相互引力,又有排他力。这种幽微灵秀的情感,处在无可奈何的境遇中,才更会发出感人肺腑的力量来。

另外,宝玉和黛玉平时的对话,都是十分简练的,都是短的,出口就说,真心真话。而王熙凤对贾琏说的一片话,说得淋漓尽致,滴水不漏,句句在理,虽不是假的,但,不真!……

夜深了,思潮越发上涨起来。思潮和水潮一样,人的思潮也会随着夜潮高涨起来。但是,有谁能把海水喝干呢?那么,又有谁能把自己的思潮都记录下来呢?

先写到这儿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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