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在床上的草席已经湿透了。草席刚开始潮湿的时候,尚有一股稻草的气息暖烘烘地蒸发出来,现在草席四周的边缘上布满了白色的霉点,她用手慢慢擦去它们,她感受到手擦去霉点时接触到的似乎是腐烂食物的粘稠。
雨水的不断流动,制止了棚内气温的上升。脚下的雨水分成两片流去,在两片雨水接触的边缘有一些不甚明显的水花,欢乐地向四处跳跃。雨水流去时呈现了无数晶莹的条纹,如丝丝亮光照射过去。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那种来自初秋某个黎明时刻,覆盖着土地的清新和凉爽。
她一直忍受着随时都将爆发的呕吐,她双手放入衣内,用手将腹部的皮肤和已经渗满水分的衣服隔离。吴全已经呕吐了好几次,他的身体俯下去时越过了所能承受的低度,他的双手紧按着腰的两侧,手抖动时惨不忍睹。张开的嘴显得很空洞,呕吐出来的只是声响和口水,没有食物。恍若一把锉刀在锉着他的嗓子,声响吐出来时使人毛骨悚然。呕吐在她体内翻滚不已,但她必须忍受。她一旦呕吐,那么吴全的呕吐必将更为凶猛。她看到对面的塑料雨布上爬动着三只蛐蜒,三只蛐蜒正朝着不同的方向爬去。她似乎看到蛐蜒头上的丝丝绒毛,蛐蜒在爬动时一伸一缩,在雨布上布下三条晶亮的痕迹,那痕迹弯曲时形成了很多弧度。”还不如去死。”那是林刚在外面喊叫的声音,他走出了简易棚,脚踩进雨水里的声响稀哩哗啦。接下去是关门声。他走入了屋内。
“林刚。”是王洪生从简易棚里出来。
“我想死。”林刚在屋内喊道。
她转过脸去看着丈夫,吴全此刻已经仰起了脸,他似乎在期待着以后的声响,然而他听到的是一片风雨之声和塑料雨布已经持续很久了的滴滴答答。于是吴全重又垂下了头。
“王洪生。”那个女人尖细的嗓音。
她看到丈夫赤裸的上身布满斑斑红点。红点一直往上,经过了脖子爬上了他的脸。夜晚的时刻重现以后,她听到了蚊虫成群飞来的嗡嗡声。蚊虫从倾泻的雨中飞来,飞入简易棚,她从来没有想到蚊虫飞舞时会有如此巨大的响声。
“你别出来。”是王洪生的声音。
“凭什么不让我出来。”那是他的妻子。
“我是为你好。”“我也受不了。”她开始哭泣。“你凭什么甩下我,一个人回屋去。“我是为你好。”他开始吼叫。
“你走开。”同样的吼叫。他可能拉住了她。
她听到了一种十分清脆的声响,她想是他打了她一记耳光。“好啊,你——”哭喊声和厮打声同时呈现。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又仰起了脸。
一声关门的巨响,随后那门发出了被踢打的碎响。“我不想活了——”很长的哭声,哭声在雨中呼啸而过。她好像跌坐在地了。门被猛击。她仔细分辨那扇门的响声,她猜想她是用脑袋击门。
“我不——想——活——了。”
哭声突然短促起来。“你——流——氓——”
妻子骂自己丈夫是流氓。
“王洪生,你快开门。”是别人的叫声。
哭声开始断断续续,雨声在中间飞扬。她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了,应该是王洪生出现在门口。
箫声在钟其民的窗口出现。箫声很长,如同晨风沿着河流吹过去。那傻子总是不停地吹箫。傻子的名称是王洪生他们给的。那一天林刚就站在他的窗下,王洪生在一旁窃笑。林刚朝楼上叫道:“傻子。”他居然探出头来。“大伟。”李英的喊叫。“星星呢?”
大伟似乎出去很久了。他的回答疲惫不堪:
“没找到。”李英伤心欲绝的哭声:“这可怎么办呢?”
“有人在前天下午看见他。”大伟的声音低沉无力。“说星星眼睛上戴着纸片。”箫声中断了。箫声怎么会中断呢?三年来,箫声总是不断出现。就像这雨一样,总是缠绕着他们。在那些晴和的夜晚,吴全的呼噜声从敞开的窗户飘出去,钟其民的箫声却从那里飘进来。她躺在这两种声音之间,她能够很好地睡去。
“他戴着纸片在街上走。”大伟说。
“这可怎么办呢。”李英的哭声虚弱不堪。
她转过脸去,丈夫已经垂下了头。他此刻正在剥去手上因为潮湿皱起的皮肤。颜色泛白的皮肤一小片一小片被剥下来。已经剥去好几层了,一旦这么干起来他就没完没了。他的双手已经破烂不堪。她看着自己仿佛浸泡过久般浮肿的手,她没有剥去那层事实上已经死去的皮肤。如果这么干,那么她的手也将和丈夫一样。一条蛐蜒在床架上爬动,丈夫的左腿就架在那里。蛐蜒开始弯曲起来,它中间最肥胖的部位居然弯曲自如。它的头已经靠在了丈夫腿上,丈夫的腿上有着斑斑红点。蛐蜒爬了上去,在丈夫腿上一伸一缩地爬动了。一条晶亮的痕迹从床架上伸展过去,来到了他的腿上,他的腿便和床连接起来了。
“蛐蜒。”她轻声叫道。
吴全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又说:“蛐蜒。”同时用手指向他的左腿。
他看到了蛐蜒。伸过去左手,企图捏住蛐蜒,然而没有成功,蛐蜒太滑。他改变了主意,手指贴着腿使劲一拨,蛐蜒卷成一团掉落下去,然后被雨水冲走。
他不再剥手上的皮肤,他对她说:
“我想回屋去。”她看着他:“我也想回去。”“你不能。”他摇摇头。
“不。”她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他再次拒绝。“那里太危险。”
“所以我才要在你身边。”
“不行。”“我要去。”她的语气很温和。
“你该为他想想。”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
她不再作声,看着他离开床,十分艰难地站起来,他的腿踩入雨水,然后弯着腰走了出去。他在棚外站了一会,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接着她听到了一片哗哗的水声,他走去了。
钟其民的箫声此刻又在雨中飘来。他喜欢坐在他的窗口,他的箫声像风那么长,从那窗口吹来,吴全已经走入屋内,他千万别在床上躺下,他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连说话都累。
“大伟,你再出去找找吧。”李英哭泣着哀求。
他最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他会这样的。
大伟踩着雨水走去了。
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林刚的说话声。
“屋里也受不了。”他的声音沮丧不已。
林刚踩着雨水走向简易棚。
吴全已经坐在了屋内,屋内也受不了,他在屋内坐着神经太紧张。他会感到屋角突然摇晃起来。
吴全出现在简易棚门口,他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深夜的时候,钟其民的箫声在雨中漂泊。箫声像是航行在海中的一张帆,在黑暗的远处漂浮。雨一如既往地敲打着雨布,哗哗流水声从地上升起,风呼啸而过。蚊虫在棚内成群飞舞,在他赤裸的胸前起飞和降落。它们缺乏应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飞时杂乱无章,不时撞在一起。于是他从一片嗡嗡巨响里听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声音。妻子已经睡去,她的呼吸如同湖面的微浪,摇摇晃晃着远去——这应该是过去时刻的情景,那些没有雨的夜晚,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现在巨大的蚊声已将妻子的呼吸声淹没。身下的草席蒸腾着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使他嗅到了温暖的腐烂气息。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和黄相交的颜色。
他从床上坐起来,妻子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受到无数蚊虫急速脱离身体时的慌乱飞舞。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嗡声。他将脚踩入流水,一股凉意油然而升,迅速抵达胸口。他哆嗦了一下。何勇明的尸首被人从河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泛白和浮肿。那是夏日炎热的中午。他们把他放在树荫下,蚊虫从草丛里结队飞来,顷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浮肿的躯体上出现无数斑点。有人走近尸首。无数蚊虫急速脱离尸首的慌乱飞舞。这也是刚才的情景。我要回屋去。他那么坐了一会,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只蚊虫在他吸气时飞入嘴中。他想把蚊虫吐出去,可很艰难。他站了起来,身体碰上了雨布,雨布很凉。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裸的上身,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雨中抽烟,那人似乎撑着一把伞,烟火时亮时暗。钟其民的窗口没有灯光,有箫声鬼魂般飘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门敞开着,那地方看上去比别处更黑。那地方可以走进去。地上的水发出哗哗的响声,水阻挡着他的脚,走出时很沉重。
我已经回家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东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无所有。那里曾经扭动,曾经裂开过。现在一无所有。
我为什么站在门口?他摸索着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挡住了他,他将椅子搬开,继续往前走。他摸到了楼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楼上的北端。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桩什么事就要发生,外面纷纷扬扬已经很久了。那桩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不久前还知道,还在嘴上说过。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楼梯没有了,脚不用再抬得那么高,那样实在太费劲。床是在房屋的北端,这么走过去没有错。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现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松软,把鞋脱了,上床躺下。鞋怎么脱不下,原来鞋已经脱下了。现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么没有流水声,是不是没有听到?现在听到了,雨水在地上哗哗哗哗。风很猛烈,吹着雨布胡乱摇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这声音已经持续很久了。蚊虫成群结队飞来,响声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飞。身下的草席正蒸发出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腐烂的气息很温暖。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与黄相交的颜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经没法动,眼睛也
清晨的时候,雨点稀疏了。钟其民在窗口坐下,倾听着来自自然的声响。风在空气里随意飘扬,它来自于远处的田野,经过三个池塘弄皱了那里的水,又将沿途的树叶吹得摇曳不止。他曾在某个清晨听到过一群孩子在远处的争执,树叶在清晨的风中摇曳时具有那种孩子的清新音色。孩子们的声音可以和清晨联系在一起。风吹入了窗口。风是自然里最持久的声音。这样的清晨并非常有。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很早就已来到,随后来到的是霉雨,再后来便是像此刻一样宁静的清晨。这样的清晨排斥了咳嗽和脚步,以及扫帚在水泥地上的划动。王洪生说:“他太紧张了。”他咳嗽了两声。“否则从二层楼上跳下来不会出事。”“他是头朝下跳的,又撞在石板上。”
他们总是站在一起,在窗下喋喋不休,他们永远也无法明白声音不能随便挥霍,所以音乐不会在他们的喋喋不休里诞生,音乐一遇上他们便要落荒而走。然而他们的喋喋不休要比那几个女人的叽叽喳喳来得温和。她们一旦来到窗下,那么便有一群麻雀和一群鸭子同时经过,而这经过总是持续不断。大伟穿着那件深色的雨衣,向街上走去。星星在三天前那个下午,戴上纸眼镜出门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大伟驼着背走去,他经常这样回来。李英站在雨中望着丈夫走去,她没有撑伞,雨打在她的脸上。这个清晨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他看到吴全的妻子从敞开的屋门走出来,她没有从简易棚里走出来。隆起的腹部使她两条腿摆动时十分粗俗。她从他窗下走了过去。“她要干什么?”林刚问。
“可能去找人。”是王洪生回答。
他们还在下面站着。清晨的宁静总是不顺利。他曾在某个清晨躺在大宁河畔,四周的寂静使他清晰地听到了河水的流动,那来自自然的声音。
她回来时推着一辆板车,她一直将板车推到自己屋门口停下。然后走入屋内。隆起的腹部使她的举止显得十分艰难。她从屋内出来时更为艰难,她抱着一个人。她居然还能抱着一个人走路。有人上去帮助她。他们将那个人放在了板车上。她重新走入屋内,他们则站在板车旁。他看到躺在板车里那人的脸刚好对着他,透过清晨的细雨他看到了吴全的脸。那是一张丧失了表情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孩子们玩积木时搭上去的。她重又从屋里出来,先将一块白布盖住吴全,然后再将一块雨布盖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车,她摇了摇手,自己推起了板车。板车经过窗下时,王洪生和林刚走上去,似乎是要帮助他。她仍然是摇摇手。雨点打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使她的头发有些纷乱。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使他想起了一支名叫《什么是伤心》的曲子。她推着车,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时的背影摇摇晃晃,两条腿摆动时很艰难,那是因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后那块空地上将出现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亲的现在。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现在的星星一样大。这个孩子也会喜欢箫声,也会经常偷偷坐到他的脚旁。
她走去时踩得雨水四溅,她身上的雨衣有着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时是艰难而不是粗俗。一个女人和一辆板车走在无边的雨中。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隆重的送葬队伍。花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
一片红色的果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参差其间的青草摇晃不止。这情景来自最北端小屋的窗上。
街道两端的雨水流动时,发出河水一样的声响。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红果子就是这样脱离了操场北端的草地,在白树行走的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子耀眼无比。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