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巴上的胡须是淡淡的麦秸色,已经长到了两边的脸颊,逐渐变成了温暖的褐色。他在麻布围裙里面穿一件深色天鹅绒夹克衫,配一条灯芯绒裤子,扎着皮绑腿,里面穿一件浆洗过的白衬衫。要是他没有穿那件挤牛奶的围裙,没有人能够猜出他是谁。他完全可能是一个怪癖的地主,也完全可能是一个体面的农夫。从他给那头母牛挤奶所费的时间上,苔丝立刻就看出来,他只不过是在奶牛场干活的一个新手。
就在此时,许多挤牛奶的女工们已经开始互相谈论起她这个新来的人,“她多么漂亮呀!”这句话里带有几分真正的慷慨,几分真心的羡慕,尽管也带有一半希望,但愿听话的人会对这句评价加以限制——严格说来,姑娘们也只能找到这句评价了,因为漂亮这个词是不足以表现她们的眼睛所看到的苔丝的。大家挤完了当晚的牛奶,陆陆续续地走进屋内。老板娘克里克太太因为自恃身分,不肯到外面亲自挤牛奶,就在屋里照料一些沉重的锅盆和杂事;也因为女工们都穿印花布,所以在暖和天气里她还穿着一件闷热的毛料衣服。
苔丝已经听说,除她而外,只有两三个挤牛奶的女工在奶牛场的屋子里睡觉;大多数雇工都是回他们自己家里睡。吃晚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那个评论故事的挤牛奶的上等工人,也没有问起过他,晚上剩余的时间她都在寝室里安排自己睡觉的地方。寝室是牛奶房上方的一个大房间,大约有三十英尺长;另外三个在奶牛场睡觉的女工的床铺也在同一个寝室里。她们都是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只有一个比她年纪小,其他的都比她的年纪大些。到睡觉的时候苔丝已经筋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立即睡着了。
不过,在和她毗邻的一张床上睡觉的女孩子,不像苔丝那样很快就能入睡,坚持要讲讲她刚刚加入进来的这户人家的一些琐事。女孩子的喃喃细语混合着沉沉的夜色,在半睡半醒的苔丝听来,它们似乎是从黑暗中产生的,而且漂游在黑暗里。“安琪尔·克莱尔先生——他是在这儿学挤牛奶的,会弹竖琴——从不对我们多说话。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对自己的心思想得太多,因此不太注意女孩子们。他是奶牛场老板的学徒——他在学习办农场的各方面的技艺。他已在其它的地方学会了养羊,现在正学习养牛……哦,他的确是一个天生的绅士。他的父亲是爱敏寺的牧师克莱尔先生——离这儿远得很。”
“哦——我也听说过他,”现在她的伙伴醒过来说。“他是一个十分热心的牧师,是不是?”
“是的——他很热心——他们说他是全威塞克斯最热心的人——他们告诉我,他是低教派的最后一个了——因为这儿的牧师基本上都被称作高教派。他所有的儿子,除了克莱尔先生外也都做了牧师。”
苔丝此刻没有好奇心去问为什么这个克莱尔先生没有像他的哥哥一样也去做牧师,就慢慢地睡着了,为她报告新闻的那个女孩子的说话向她传过来,一同传过来的还有隔壁奶酪房里的奶酪气味,以及楼下榨房里奶清滴下来的韵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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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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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往日的回忆中显现出来的安棋尔·克莱尔先生,并不完全是一个清晰的形象,而是一种富有欣赏力的声音,一种凝视和出神眼睛的长久注视,一种生动的嘴唇,那嘴唇有时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小,线条太纤细,虽然他的下唇有时叫人意想不到地闭得紧紧的,但是这已足够叫人打消对他不够果断的推论。尽管如此,在他的神态和目光里,隐藏着某种混乱、模糊和心不在焉的东西,叫人一看就知道他这个人也许对未来的物质生活,既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怎么关心。可是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人们就说过,他是那种想做什么就能把什么做好的人。
他是他父亲的小儿子,他父亲是住在本郡另一头的穷牧师。他来到泰波塞斯奶牛场,是要当六个月的学徒,他已经去过附近其它的一些农场,目的是要学习管理农场过程中的各种实际技术,以便将来根据情况决定是到殖民地去,还是留在国内的农场里工作。
他进入农夫和牧人的行列,这只是这个年轻人事业中的第一步,也是他自己或者其他的人都不曾预料到的。老克莱尔先生的前妻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以后,就不幸死了,到了晚年,他又娶了第二个妻子。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后妻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因此在最小的儿子安琪尔和老牧师父亲之间,好像差不多缺少了一辈人。在二个儿子中间,前面说到的安琪尔是牧师老来得到的儿子,也只有这个儿子没有大学学位,尽管从早年的天资看,只有他才真正配接受大学的学术训练。
从安琪尔在马洛特村的舞会上跳舞算起,在两三年前,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后正在学习功课,这时候本地的书店给牧师家送来一个包裹,交到了詹姆士·克莱尔牧师手里。牧师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本书,就翻开读了几页;读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挟著书直奔书店而去。
“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到我家里?”他拿着书,不容分说地问。
“这本书是订购的,先生。”
“我敢说我没有订购这本书,我家里别的人也没有订购这本书。”
书店老板查了查订购登记簿。
“哦,这本书寄错了,先生,”他说。“这本书是安琪尔·克莱尔先生订购的,应该寄给他才对。”
克莱尔先生听后直往后躲,仿佛被人打了一样。他满脸苍白地回到家里,一脸地沮丧,把安琪尔叫到他的书房里。
“你读读这本书吧,我的儿子,”他说。“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是我订购的书,”安琪尔回答得很简单。
“订这本书干什么?”
“读呀。”
“你怎么会想到要读这本书?”
“我怎么想到的?为什么——这是一本关于哲学体系的书呀。在已经出版的书里面,没有其它的书比它更符合道德的了,也甚至没有比它更符合宗教的了。”
“是的—一很道德;我不否认这一点。可是宗教呢?——尤其对你来说,对想当一个宣传福音的牧师的你来说,它不合乎宗教!”
“既然你提到这件事,父亲,”儿子说,脸上满是焦虑的神情,“我想最后再说一次,我不愿意担任教职。凭良心说,我恐怕不能够去当牧师。我爱教会就像一个人爱他的父亲一样。对教会我一直怀有最热烈的感情。再也没有一种制度的历史能使我有比它更深的敬爱了;可是,在她还没有把她的思想从奉神赎罪的不堪一击的信念中解放出来,我不能像我两个哥哥一样,真正接受教职做她的牧师。”
这位性格率直思想单纯的牧师从来没有想到,他自己的亲生骨肉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不禁吓住了、愣住了、瘫痪了。要是安琪尔不愿意进入教会,那么把他送到剑桥去还有什么用处呢?对这位思想观念一成不变的牧师来说,进剑桥大学似乎只是进入教会的第一步,是一篇还没有正文的序言。他这个人不但信教,而且非常虔诚;他是一个坚定的信徒——这不是现在教堂内外拿神学玩把戏而闪烁其词时用作解释的一个词,而是在福音教派①过去就有的在热烈意义上使用的一个词。他是这样一个人:
①福音教派(Evangelical school),新教(Protestant)中的一派,认为福音的要义是宣讲人陷入罪恶,耶稣为人赎罪,人应凭借信心赎罪。英国国教中包含这种主义的也就是低教派(Low Church)。
真正相信
上帝和造物主
在十八世纪以前
确实作过上……
安琪尔的父亲努力同他争论,劝说他,恳求他。
“不,爸爸;光是第四条我就不能赞同(其它的暂且不论),不能按照《宣言》的要求‘按照字面和语法上的意义’接受它;所以,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能做牧帅,”安琪尔说。“关于宗教的问题,我的全部本能就是趋向于将它重新改造;让我引用你所喜爱的《希伯莱书》中的几句话吧,‘那些被震动的都是受造之物,都要挪去,使那不被震动的常存’。”
他的父亲伤心无比,安琪尔见了心里感到非常难受。
“要是你不为上帝的光辉和荣耀服务,那么我和你母亲省吃俭用、吃苦受罪地供你上大学,还有什么用处呢?”他的父亲把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可以用来为人类的光辉和荣耀服务啊,爸爸。”
如果安琪尔继续坚持下去,也许他就可以像两个哥哥一样去剑桥了。但是牧师的观点完全是一种家庭传统,就足仅仅把剑桥这个学府当作进入教会的一块垫脚石;他心中的思想是那样根深蒂固,所以生性敏感的儿子开始觉得,他要再坚持下去就好像是侵吞了一笔委托财产,对个起他虔诚的父母,正如他的父亲睹示的那样,他们过去和现在都不得不节衣缩食,以便实现供养三个儿子接受同样教育的计划。
“我不上剑桥大学也行,”安琪尔后来说。“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我没有权利进剑桥大学。”
这场关键性的辩论结束了,它的影响不久也显现出来。多少年来,他进行了许多漫无边际的研究,尝试过多次杂乱无章的计划,进行过无数毫无系统的思考;开始对社会习俗和礼仪明显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他越来越鄙夷地位、财富这种物质上的差别。在他看来,即使“古老世家”(使用近来故去的一个本地名人的字眼儿)也没有了香味,除非它的后人能有新的良好变化。为了使这种严酷单调的生活得到平衡,他就到伦敦去住,要看看伦敦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同时也为了从事一种职业或者生意在那儿进行锻炼,他在那儿遇上了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女人,被她迷昏厂头脑,差一点儿掉进她的陷阱,幸好他摆脱开了,没有因为这番经历吃了大亏。
他的幼年生活同乡村幽静生活的联系,使他对现代城市生活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几乎是非理性的厌恶来,因此也使他同另一种成功隔离开来,使他既不愿从事精神方面的工作,也不愿立志追求一种世俗的职业。但是他不能不做一件工作;他已经虚度了许多年的宝贵光阴;后来认识了一个在殖民地务农而发达起来的朋友,因此他想到这也许是一条正确的途径。在殖民地,在美国,或者在国内务农——通过认真地学习务农,无论如何,在学会了这件事之后——也许务农是使他得到独立的一种职业,而不用牺牲他看得比可观的财产更为宝贵的东西,即精神自由。
因此,我们就看到安琪尔·克莱尔在二十六岁时来到泰波塞斯,做一个学习养牛的学徒,同时,因为附近找不到一个舒适的住处,所以他吃住都和奶牛场的老板在一起。他的房间是一个很大的阁楼,同整个牛奶房的长度一样长。奶酪间里有一架楼梯,只有从那儿才能上楼去,阁楼已经关闭了很长时间,他来了以后才把它打开作他的住处。克莱尔住在这儿,拥有大量空间,所有的人都睡了,奶牛场的人还听见他在那儿走来走去。阁楼的一头用帘子隔出了一部分,里面就是他的床铺,外面的部分则被布置成一个朴素的起居室。
起初他完全住在楼上,读了大量的书,弹一弹廉价买来的一架旧竖琴,在他感到心情苦恼无奈的时候,就说有一天他要在街上弹琴挣饭吃。可是后来不久,他就宁肯下楼到那间大饭厅里去体察人生,同老板、老板娘和男女工人一起吃饭了,所有这些人一起组成了一个生动的集体;因为只有很少的挤奶工人住在奶牛场里,但是同牛奶场老板一家吃饭的人倒有好几个。克莱尔在这儿住的时间越长,他同他的伙伴们的隔阂就越少,也愿意同他们多增加相互的往来。
使他大感意外的是,他的确真的喜欢与他们为伍了。他想象中的世俗农夫——报纸上所说的典型人物,著名的可怜笨伯霍吉——他住下来没有几天就从他心中消失了。同他们一接近,霍吉是不存在的。说真的,起初克莱尔从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来到这里,他感到同他朝夕相处的这些朋友呆在一起似乎有点儿异样。作为奶牛场老板一家人中的一个平等成员坐在一起,他在开头还觉得有失身分。他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和周围的环境似乎都是落后的、毫无意义的。但是他在那儿住下来,同他们天天生活在一起,于是寄居在这儿的这个眼光敏锐的人,就开始认识到这群平常人身上的全新的一面。虽然他看到的人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丰富多采已经取代了单调乏味。老板和老板娘、男工和女工都变成了克莱尔熟悉的朋友,他们像发生化学变化一样开始显示出各自不同的特点。他开始想到帕斯卡说过的话:“一个人自身的心智越高,就越能发现别人的独特之处。平庸的人是看不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的。”①那种典型的没有变化的霍吉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分化了,融进了大量的各色各样的人中间去了——成了一群思想丰富的人,一群差别无穷的人;有些人快乐,多数人沉静,还有几个人心情忧郁,其间也有聪明程度达到天才的人,也有一些人愚笨,有些人粗俗,有些人质朴;有些人是沉默无声的弥尔顿式的人物,有些人则是锋芒毕露的克伦威尔式的人物②;他们就像他认识自己的朋友一样,相互之间都有着自己的看法;他们也会相互赞扬,或者相互指责,或者因为想到各自的弱点或者缺点而感到好笑和难过;他们都按照各自的方式在通往尘土的死亡道路上走着。
①帕斯卡(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和哲学家,引文引自其《沉思录》“总序”。
②该文出自于英国诗人托玛斯·葛雷的《墓园挽歌》一诗的第十五节。
出乎意料的是,他开始喜爱户外的生活了,这倒不是由于户外的生活对自己选择的职业有关系,而是因为户外生活本身,由于户外生活给他带来的东西。从克莱尔的地位来看,他已经令人惊奇地摆脱了长期的忧郁,那种忧郁是因为文明的人类对仁慈的神逐渐丧失信心而产生的。近些年来,他能够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