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形势比人强。俗话说的这个形势,就是我说的情势。这个情势,事实上是清朝的湖北总督瑞澂和革命党人一起造出来的。10月9日这天,革命党人在汉口俄租界宝善里的据点试验炸弹,不慎爆炸,据点暴露。张皇没出息的革命党人,把所有的名册、文告、旗帜甚至武器和资金都丢给了清吏,导致瑞澂全城大搜捕,多个据点被破获,二十多人被捕,剩下的革命党领袖纷纷逃走。彭楚藩、刘尧澂和杨洪胜牺牲,三人的人头,被示威性地挂在了城头。瑞澂和张彪将要按图索骥的流言,传遍了整个军营。这就是工程营发难的情势,有了这个情势,起义才会一呼百应。
我们知道,任何一种造反或者起义,都需要有动员。动员的力度越大,成功的把握才越大。但是最好的动员,莫过于形成一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有了这样的气氛,每个人都感到威胁了,作乱的几率才高,打仗才有士气。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的造反起事,发动者往往需要制造谣言的缘故。10月10日的工程营起义前夕,人人自危的气氛,第一来自革命党失手,第二来自瑞澂的处置失当,而两者奇妙地构成了完整的逻辑线条,不由人不信。事实上,瑞澂和他的幕僚,还真的考虑过按图索骥,按党人名册搜捕,所以,流言不为无因。在地方争路权的纷争一起,革命党人频繁活动,整个局势风雨飘摇的情况下,人心原本就不稳。流言一起,又没有有力的措施安抚,人心就瓦解了。在工程营发难前夕,据报道,张彪已经布置各营管带,凡营中喜阅新书报、言大气昂及剪辫之兵,一律开除,派人押送回原籍。并且严禁各营队之间士兵来往,不许士兵五人以上聚谈。虽未及实行,但却平添了紧张气氛,让士兵从军官们严峻的表情和鬼祟的行动中,“印证”了按图索骥的真实性。事实上,新军固然有不少革命党,但没有想象那么多,至少,军官中的革命党相当少,只要响应者不足够多,是可以弹压的。可是按图索骥的流言一起,不仅新军中所有没有逃走革命党人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那些跟革命党人有过交往的人,也人心惶惶,革命党的花名册是他们自己造的,谁知道那名册里到底有谁呢?不动也是死,动一动,说不定还会有活路。按一个革命党人的说法就是,“起义亦死,不起亦死,等是死耳,与其为瓮中之鳖,毋宁铤而走险。”这是一个兵法上“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局面,是一个典型的陈胜吴广起义的情势,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局面,士卒很有战斗力。然而,即使这样,还有差不多一半的新军没有动。事实上,凡是革命党人活动多一点的部队,就都“叛变”了,革命党人活动较少的部队,士兵不那么担心受到牵连的,就没有响应。只是,他们也没有心思去镇压起义的同类,一旦总督走了,兵就散了。
从这个角度看,如果10月9日汉口租界没有发生事故,起义按革命党部署的计划进行,革命还真的未必能成功。因为这样按计划进行的起义,动员的力度明显不够。起义的信炮打响,有多少人响应,还真不好说。武昌起义成功之后,作为原来的革命领袖之一的刘公说,当初他们动员新军士兵,好多人虽然有心革命,但一旦落实到具体行动,就会犹豫。因此他们甚至想过用炸弹来威胁这些士兵,如果不参加,就会被炸死。为了印证这一点,此前已经有了一个现成的例子,如果9月24日夜里,大家都有心造反,南湖炮队的枪声一响,一哄而起,一样能够成功。而后来同样是南湖炮队,却大部响应了起义,炮兵的加入,对攻下总督府,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自古歪打正着的事,不绝于书。武昌起义,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无心之作。
【芝麻开门】
武昌起义的成功,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有些偶然性。首先起义的爆发,就有些歪打正着的感觉。如果不是革命党机关暴露,党人领袖逃的逃,死的死,党人名册落在了湖广总督瑞澂手里,传说他老人家要按图索骥拿人,加上瑞澂当场处死三个革命党,更加落实了“镇压”的传闻,等于帮革命党做了最好的动员,起义能否如此激愤地一哄而起,有那么多新军参与,还真不好说。起义成功之后,处于“四战”之地的武汉,居然半个月左右没有遭致清军的反扑和围攻,给各地的“别有用心者”以极大的鼓舞,给了他们机会,到了北洋军大兵压境的时候,各地纷纷独立,噩耗频传,即便北洋军拿下了武汉三镇中的两镇,也已经大势已去。接掌清朝大权的袁世凯,出于利害计算,也只能跟革命党谈条件,出卖自己的东家了。
武昌起义之前,之所以革命党人不看好武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们认为武汉属于四战之地,起义发动,即使成功,也易于遭致四面围攻,坚持不下来。没想到,这个中心开花的起义,不仅守住了,而且最大限度地把革命辐射开来,一举大获成功。其中除了满人亲贵自毁长城,汉人官僚不乐帮忙的原因之外,很大的一个因素,是革命党人意外地撞上了一个有钱有枪的宝库,喊了一嗓子“芝麻开门”,门就真的开了。
当时武汉的新军,一共一镇一混成协,共计一万一千多人,巡防营不多,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起义前,大约两个标(团)调往四川镇压保路运动(其中两个营在宜昌)。剩下的部队,不到万人。起义爆发,有五个营和两标(团)——一个骑兵团和一个旗人组成的团没有响应起义,起义部队,不过两千余人,加上后来加入的陆军小学的学生和零散的士兵,当事人回忆说有四千人,但实际上大约也就不到三千人。只是,起义军比较凶悍,未响应起义的部队,不是被消灭(旗人团),就在跟着镇统制(师长)张彪做了一些零星的抵抗之后,自己散掉了,并没有对起义军构成威胁。但是,武汉这么大,仅凭着三千人,要想守住,几乎是不可能的。按情势势必要扩军,扩军就得有钱,有枪。在当时,没有政治动员的情况下,没有人会不拿钱来当兵的。如果革命党人拿下的武汉,是一座没钱没枪的空城,这些一向穷极无聊的革命党,真是没法可想了。靠革命热情是没戏的,因为起义的三千人,有理想和热情的,还不足半数。非常幸运的是,瑞澂留给起义者的,是一座有大量现金和武器的城市。藩库(布政使的财库)里有存银一百二十余万两;铜币局存现洋七十余万,银八十余万两,铜元四十万;官钱局有铜元二百万,官票八百万张,未盖印的官票两千万张,洋元票二百四十万张,库银二十万两,现洋三十万元,湖北财政存款总计有四千万余元。而且,汉阳兵工厂里,还存有大量的报废的铜炮,可以用来铸造铜元。钱不成问题,光有钱,没有军械,扩军也难。但是,湖北自打张之洞编练自强军起,到武昌起义时,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历史,历年购置的武器非常多。从德国卖的七九毛瑟枪一万余支,从日本买的六五步枪一万五千支,加上中国最大的兵工厂在汉阳,汉阳造的步枪有好几万支。这些枪除了装备军队,大部分都存在军火库里。库里还有一些山炮、野炮和要塞炮,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太多的马克沁机关枪。这样大批的枪械,装备几个师都绰绰有余。就这样,起义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扩充到了五个足额的协(旅),原来的三千人,几乎都做了军官,起义时仅仅为正目班长的熊秉坤,摇身一变,就成了协统(旅长)。起义军在短时间内,就发展到两万多人,是起义前整个武汉军队的两倍还要多。起义的第四天,革命军就自称有八千人,而外界则传说他们有二万五千人。
尽管是在今天看来具有充分正当性的革命起义,也没有多少人自愿投身进去,只要是招人当兵,就得发军饷。军官由于都是原来具有革命热情的,钱可以少点,无论官大小,一律每月二十元,但士兵却不能少,每人每月十元。钱发下来,很多新兵就把钱拿回家了。在这些人看来,即使参加革命,也无非当兵吃粮,找个挣钱养家的职业。从当年留下来的老照片看,好些革命军的士兵,脑袋后面还拖着辫子。所以,没有钱,兵招不来,没有枪,招来了也没有用。当然,这样的新兵,没有经过训练,招来了,即使有枪,也没太大的用。大部分的士兵,穿上军装,连装弹和射击都不会。看当时的老照片,革命军的阵地,根本不讲究什么散兵线,士兵们居然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人挤人地排在一起射击,只消对方有子弹打过来,高低合适,肯定就会伤亡。但是不这样,兵也许就散了。当时就有人认为,这样扩军,人虽然多了,老兵分散在各处,但战斗力很可能还不如原来那三千人。但事实证明,恰是这样的扩军,成了大事。新军已经练了几年,但整个国家还处在不怎么会打新式战争的状态,所有的新军旧军,都没有经过战阵,一提到打仗,首先想到的就是武器、兵员。一听说武汉的起义军已经有了五个协,湖南和江西的巡抚,立刻感觉自顾不暇。听话的河南人,派了两个营的新军加一个巡防营来到武汉北边,领兵人一听说起义军人数众多,吓得一枪都不敢放,马上派人跟起义军联络,诈称投降,虚与委蛇。一直拖到10月底,北洋军两个镇到齐,清军的反扑,才算正式拉开序幕。在这半个多月里,在上海、天津、北京的报界鼓噪下,全国上下,不是人心惶惶,就是欢欣鼓舞。武汉革命党人的实力,被严重放大,报界甚至传说武汉的革命党,已经聚集了三万多人,而且都是受过多年新式军事教育的,枪械精良。连北京的官僚富商,在袁世凯到来之前,都纷纷逃亡天津租界。在这半个月里,湖北各地纷纷起义,就连临近的湖南和江西,也先后独立。在武汉保卫战开始拉锯的功夫,内地十八个行省中有十四省先后独立,清朝大势已去。显然,如果清军在起义后马上反扑,起义军能不能守住武汉,很难说的。而清军之所以没有这么做,非得准备充分,调集了充足的兵力才动手,很大程度上,是顾及扩军之后义军的规模。北洋军虽然训练不错,但毕竟也是没打过仗的军队,这样的军队,作战时只能机械地考虑敌人兵力和火力。义军那实际上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五个协,充分地起到了吓阻清军的作用,给造反者留足了空间和时间。当然,这样的义军,在日后跟北洋军的战斗中,肯定是不中用的,即便他们中有人有革命热情,后来还来了革命党号称知兵的领袖黄兴来指挥,也只能节节败退。但这不要紧,只要举国皆变,北洋军一地的胜利,也救不了清朝的性命。曾经做过鄂督的清朝大员陈夔龙后来感慨说,在事变之初,他曾提议派兵火速平乱,但中枢久拖不决,失去良机,事遂不可为。其实,朝廷火速不了,有武汉金库里的银子的功劳。
【立宪党人的首义】
辛亥革命武昌起义,被后人称为“首义”,即首场起义的意思。直到今天,武昌城头还动不动就挂出“发扬首义精神”的横幅,吓煞个人。作为常识,人们都知道武昌的首义,是革命党人的事,但事实上,这个首义也有立宪党人的参与。如果没有立宪党人,武昌的首义能不能成功,其实很难说。
立宪党人,是改良派。各地的咨议局、朝廷里资政院的议员,基本上都是他们包办了。对于清朝政府,理论上说,他们是帮忙而非造反的。清朝新政,立宪党人的确在帮忙,推着政府走,想早点把政府推到立宪上去。但是推到辛亥年,哥儿几个推不动了。三次请愿,喊破了喉咙,才换来立宪时间缩短三年。要知道,这些老大不小的绅士,不是中学生,搞一次请愿很容易。请愿不成,光丢人就丢不起。不仅推不动,而且满人亲贵还要收权,把地方的权力收到中央,把汉人的权力收到满人手里。争取立宪,士绅们原本是要跟满人分享更多的权力,没想到想分的没分到,自己有的,人家还要夺走。如果说,朝廷从地方收回路矿权之举,已经让这些绅士怒不可遏了,那皇族内阁的出台,则令他们彻底失望,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武昌起义发生之前,汤化龙还进京力争路权,但是没有结果,起义爆发时,正在家里生闷气呢。
历史总是喜欢凑热闹,就在立宪党人心里哇凉哇凉的当口,一群新军士兵,一哄而起,革命了。但是,占领了武昌城的士兵们,群龙无首,无奈把个黎元洪拖出来当头,却是一个一言不发的“菩萨”。湖广总督瑞澂还在江边的楚豫舰上,统制张彪还带着兵,在城外扎营。如果援兵到了,肯定会反扑过来。一群没有首领的士兵,起哄可以,真的打仗,确有麻烦。革命党人的首领,在事发之前,死的死,逃的逃,根本指望不上。这个时候,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登台了,严格地说,在起义发生的第二天早晨,他就到了。那天,汤化龙住在家里,人们奔咨议局没找到他,大家正在慌乱,汤化龙自己来了,很爽快地答应出面参与组织政府,担任政事部长,实际上担负了新政府除军事之外的全部运作。也有人说,汤化龙是听了儿女亲家胡瑞霖的劝,才答应出山的。
汤化龙是标准的新政时代的名绅,中过进士,在日本留过学,在立宪请愿运动中,是一个核心人士。在名绅如云的湖北,能做到谘议局议长,绝非常人一个。跟绝大多数立宪派领袖一样,他对于清廷拒不立宪,搞皇族内阁,特别是收回路矿权,十分愤怒,武昌起义前夕,他还在为四川保路之事奔走,刚刚回到武汉。革命后的这次出山,固然是应起义士兵之请,但被请来的汤化龙,却十分积极。当天开会商议,他即出主意让革命军通电各省,把消息传出去,请各地响应,免得武昌一地孤军奋战。也正由于他的多次规劝,黎元洪才从黎菩萨变成了黎都督。黎都督开始视事,果然出手不凡,革命军打跑了张彪,击走了楚豫舰。等到清朝的海军舰队杀过来,由于黎元洪出身北洋海军,领军的海军大臣萨镇冰是他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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