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玉箫便奉旨到各殿阁彻查。小至粗使宫女,大至掌事嬷嬷,每个宫殿有人被抓走时,都是一片鸡飞狗跳。玉箫的人在别的殿阁里都是查盗窃和赌博为主,唯独到了金华殿,重心却在海棠的卧房。
很快,玉箫便从海棠的卧房搜出了一摞羊皮卷起来的药方子。玉箫虽不懂医术,但也懂得一些基本常识。这里面有几张方子书写得整齐,可上面的药搭配在一起不但不能治病,反而会伤人元气,就算学徒也不会开出如此拙劣的药方。
药方的用纸和字迹一查便知出自梅医官之手,表面看是糊涂医生开的糊涂药方,实际上却藏头藏尾,是私通往来的铁证。而先前笔筒里的白绸则名叫雪绢,是天圣五年,即十七年前回鹘送来的贡品,只有太后、皇后和尹美人分得了一些,尹美人便成了头号嫌犯。
皇后气得脸色铁青,“尹晓蝶这个贱妇竟然和梅岭海有私情!真是活腻了!”
事情的后果太可怕。尹美人和梅岭海虽已经死了,但雪绢上分明写着他们有了孩子,如果查证玉安并非皇家血脉,她就必死无疑。
任何和尹晓蝶有关的事都是皇后的心结。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保不住玉安,也不想保她了。
第二天早上第一缕晨光刚刚照到东华门,皇后便派人秘密查探当年尹晓蝶所在的戏班。要证实玉安的身份,尹晓蝶和梅岭海何时相识就是关键证据。但未及派去的人回来,各殿阁娘子便一起到了柔仪殿,名为来向皇后了解真相,实则是要皇后给她们一个说法。
皇后只能招呼大家落座,“既然各位娘子这么关心这桩案子,就一起等着,待我传问了最后的证人,自会给你们一个清楚的交代。”说完,她便吩咐玉箫去催传尹晓蝶所在戏班的班主夫妇,同时也差人去福宁殿呈报赵祯。
戏班班主夫妇带到。两个人早被暗中收买,说法流畅且一致:当年梅医官便是他们戏班的常客,梅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他们还被请上门演过几出戏。这么一来,梅医官和尹晓蝶的私情在入宫之前,玉安的身世便成了糊涂账。
柔仪殿上下哗然。赵祯疾步进来,早已怒气冲天,喝道:“把玉安给朕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这些年他为了曾经对尹美人的辜负一直心存歉疚,而今这一切却变成了一个笑话。
大殿里静寂无声,赵祯燃烧的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戏班班主夫妇,十几年前他就是从他们手里带走尹晓蝶的。如今看到他们,他火冒三丈,道:“你们两个最好老实交代!要是敢有半点儿欺瞒,朕灭了你们九族!”
玉安很快被带了上来,她身着一袭金色纱裙,面色红润,看起来明丽而庄重,手腕的鸡心手镯更是红得夺目。尚美人见她似有准备,目光一转道:“官家,笙平怎么没来?她可是梅娘子拨给玉安的人,说不定最清楚这其中的缘故。”
梅妃怒道:“尚明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梅娘子可不要动怒。”尚美人轻笑道,“梅医官虽已经死了,但他做出这种丑事可是要牵连家人的。梅娘子还是趁早想想自己怎么撇清干系吧!”
梅妃冷笑道:“你说话可要积点儿口德,腹中的孩儿在看着你呢!”
“你”尚明珠气得脸色通红。
笙平很快便被带上来了,她显得很紧张,进殿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不敢环视四周,只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这是临行前玉安教她的,万一有什么事,她只管说不知道,保住自己为要。如今子泫江南巡察,莫允贤回乡扫墓,她必须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走到帝后跟前,玉安和笙平先后跪下行礼。赵祯看着玉安,目光冷峻得就像冬日的寒冰。玉安的心里隐隐作痛。
“大家看,”尚美人又说话了,“玉安公主的这柳叶眉,这鹅蛋脸,这仰月口,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一旁有人忙附和道:“说起来玉安公主的眉眼和梅娘子真有几分相似呢!”
他们的话立刻起了作用,赵祯怒气攻心,抓起玉如意便向说话的人掷去,怒喝道:“你们这帮长舌妇都不想活了吗?”
被砸的人额头鲜血直流。
“官家明鉴。”梅妃连忙起身跪下,哀恳道,“家兄生前为医官院院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走了不久就有人污蔑他,您可要为他做主!”
皇后也沉声发话了,“梅妃此言差矣。是不是污蔑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证据说了算。”说完,她便令人将雪绢及相关记录、药方里书信的抄誊本一并呈交到了赵祯面前。
“将戏班班主夫妇给朕带到跟前来!”赵祯咆哮道,“你们从实招来,当年朕认识尹晓蝶之前,她是否就已经跟梅岭海好上了?”
“回禀官家”戏班班主夫妇吓得哆哆嗦嗦,“梅梅医官常常来看晓蝶的戏,也常常送她东西至于是不是好上了,小人就不知道了”
赵祯的目光一下子转到玉安的身上,他疾步走下台阶捏着她的脸。他手的力气那么大,玉安感到两侧脸庞火辣辣地疼痛。“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他闷声道。
玉安纹丝不动地迎着他的目光,明净的眸子却没有半滴泪水。她张开嘴,一字一句地说:“玉安死不足惜,但如果爹爹的妃嫔可以被人栽上不贞的罪名,您的亲生女儿也会被人陷害,您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又如何保护天下人?”她转头,犀利的目光投向一侧的戏班班主夫妇,道:“何况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尹晓蝶在进宫之前便与人私相授受,当初他们岂不是欺君之罪?杀了我之前应当先杀了他们!”
戏班班主夫妇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请求饶命。尚美人忙道:“官家,他们是玉安公主身世的关键证人,您千万慎重啊!”
“尚娘子,”玉安转向她,恨恨地说,“我听说海棠死的那天早上您被人下了昏睡药,可有此事?”
既已撕破了脸面,尚美人也再无顾忌,答道:“是又怎样?那是因为海棠想偷我的首饰潜逃,因此给我下的药。”
“既然海棠想盗窃首饰,为何您身边的宫女们没有昏睡,只有您一个人睡着了?”
“海棠是金华殿主事的,离我最近,自然可以屏退其他人。”
“海棠死的头一天晚上已是皇后亲自下碟册封的沈美人,难道这天晚上她还要在你房里伺候着?”
“是她自己说不舍得我,要尽最后的主仆之谊。”
“我也听说玉叶桥的附近没有滑落的痕迹,玉叶池并不深,池底的淤泥和水草也没有显示挣扎的痕迹,可有此事?”
尚美人开始觉察到问题不对劲,冷笑一声以掩饰内心的不安,道:“我又如何得知?”
玉安见周围的人都在认真听着她的话,目光便转回到了赵祯和皇后身上,道:“玉安斗胆请爹爹娘娘开棺验尸,我敢以性命做赌,不仅尚美人服用了昏睡药,海棠也服用了,她是睡着死的!”
一时间殿阁内哗然。赵祯和皇后都十分震惊。
尚美人道:“玉安公主,你明知道入土为安,偏偏要求开棺验尸,究竟是何缘故?”
“海棠是怎么死的关系到皇家声誉,也关系到她的名节。她如果是枉死的,在阴曹地府也不能投胎转世,又怎么入土为安?”她转向赵祯和皇后的方向道,“所有证明尹晓蝶和梅医官有私情的证据都和海棠有关系。如果海棠是被人害死的,那她身边的一切物品都可能是有人事先设计好的,就都不足以采信。”
皇后已经听出了端倪,正要进言,赵祯似乎和她想法一致,先说话了,“玉安虽是戴罪之身,但她的话不无道理。朕不单要对宫中苟且之事严惩不贷,更不能容忍倾轧陷害!着即请御史台彻查沈海棠、尹晓蝶的案子!班主夫妇和玉安交给御史台狱关押!梅家上下各自禁足!还有你,”他的目光投向尚美人,“安心在金华殿养胎吧,没有朕的口谕就不要到处走动了。”
将她送到御史台而非留在皇城司,可见赵祯更倾向于相信她是有罪之人。玉安的心顿时冰冷。侍从来带玉安时,笙平连忙要扑上去,但玉安那样看着她,眼神在恳求她千万要冷静,她便乖乖地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御史台的牢狱和上次隔离的小院不同。上次有皇后和公主的身份庇佑,因此受到特别照顾,这回成了身份不明的戴罪之身,玉安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牢房阴森破暗。玉安被投进去,门便哐当关上了。牢房内没有窗户,只有侧面的墙上有几个小孔隐约透进些阳光。玉安用脚拨了拨角落里的那些谷草,席地坐下。
怎么才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呢?
她早料定尚美人会继续害她,但没想到她竟然也知道尹晓蝶和梅岭海的私情。可这是一张足以置她于死地的牌,如果有证据,尚明珠早就该揭开了,为何等到现在?
她首先想起那支毛笔。她小时候见过海棠用它写字,因为是海棠父亲相赠,海棠视它为珍宝,一直在使用。这似乎是铁证,连她都要相信了,只是曾经那些不愿再想的画面渐渐回到脑海。
“李嬷嬷!我的胸口闷得慌,快去请梅医官!”
“海棠,梅医官开的方子,你都收好了没有?”
尹晓蝶随时都可以推说身体不适和梅岭海见面,又何必费尽周折写什么字条?药方几乎从来不经尹晓蝶之手,又何必用藏头藏尾的伎俩?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线亮光。自己先前心虚,一时竟然犯了糊涂。
当初尹美人和梅医官有染,虽很隐秘,却很难瞒得住李嬷嬷和海棠。大约是尚明珠曾经从海棠那里得知此事,便趁机利用此事做文章,扳倒她,再波及梅家。
想到这里,她起身对着外面的守卫高声喊道:“有人吗?我要水!”
外面回话道:“这里给水给饭都是定时定量的!你就等等吧!”
听这回话,这里应该是关她一个人的地下室,而守卒应该是御史台狱的人。
玉安不再说话,回到了原处坐下。不知过了多久,楼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接着牢门打开,狱卒送来饭菜和饮水便出去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楼上的门再次打开,又有人进来,但这次来人的脚步很轻。玉安听到哐当两声便没了动静,她抬眼看那小孔,光影全无,天已经黑了。
片刻后,牢门打开了,一个狱卒打扮的人侧身进来,手里还提着一盒吃食。从他的姿势看是个习武之人。玉安警惕地看着他。
来人示意她不要出声,走到她跟前,轻声说:“公主莫慌。我叫牛二,刚调过来不久,曾受过高公子的恩惠,怕你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便给你送了点酒菜来。”
“是吗?”玉安一听到子泫便有些惊喜,“你是不是那个先前跟随太子,后来又到了御史台的人?”
来人目光闪烁,笑道:“正是。”
玉安见他并不问自己的处境,只忙着从食盒里向外拿东西,便继续和他攀谈道:“你还记得去年那场大雪吗?那天,我也正好在台院,怎么没见到你?”
自称牛二的人却仍没抬头,只说:“那天我不当值,要不公主早就该认识小人了。”
玉安看着那些丰盛的菜肴和酒,笑道:“这么多好菜,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不如你陪我饮上两杯。”
牛二见她笑盈盈的,便道:“小人恭敬不如从命。”
玉安又道:“先斟酒吧。”牛二便毫不犹豫地斟满了两杯酒。见玉安迟迟不肯下箸,他自己饮下一杯,又尝了两碟菜,唯独不碰那碟牛肉。
这时,外面一声轻响。“好像有人进来了。”玉安警惕地站起身。
“我去看看。”牛二蹑手蹑脚地向着牢房外走去。等他回来,玉安已经给两个酒杯都斟满酒,她摇了摇手腕上的鸡心手镯,拂袖问道:“是谁?”
牛二说:“大概是风吹门吧。”说完便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玉安也笑盈盈地一饮而尽。
片刻后,玉安脸色一变,捂着胸口盯着他,“莫非这酒菜有毒”
牛二见状站起来,冷笑一声道:“玉安公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得罪了!”他正要上前来掐她,不料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口鼻立刻冒出乌红的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牛二一边抽搐着,一边喊道。
玉安在他的跟前蹲下,鸡心手镯伸到他面前道:“这么多年了,尚美人还是用乌头草害我,真是一点儿新意也没有。这里头的断肠散本来是我等到万不得已时自行了断的,没想到用来结果了你,也算给足了你脸面!”
牛二哇地一声口吐鲜血,头一偏,没有了气息。
听牢房外没有动静,想必外面的狱卒被牛二打晕了,玉安决定试着逃出去。只要能见到皇帝和皇后,她就能将这大牢阴谋坦诚相告,或许就有一线生机。
绕开两个昏睡的狱卒,她小心翼翼地向着木楼梯走去。岂料刚刚拉开大门便赫然发现门口有一个人影在鬼鬼祟祟地晃动。两个人一照面,都大吃了一惊。
“曹诵,怎么是你?”
曹诵小心翼翼地拉她躲在一棵树下,道:“我爹爹以前在这里做事,我和这里的人多少有点交情,听说你出了事,便想趁着晚上来看你。可是你怎么偷跑出来了?越狱可是大罪呀!”
玉安忙说:“有人要害我,我不能待着这里。你能不能帮我?”
“当然可以,我知道一条小路。”曹诵毫不犹豫地说。
说着,他便拉着她沿着墙后的一条小路走。两个人推开一道小门,原以为外面是空旷的街道,谁知竟然是一排明晃晃的火把和弓箭手。监察御史尚琨,亦即尚明珠的堂兄,早就带着大队人马在这里候着。这尚琨玉安也是知道的,他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就连尚明珠也不敢委之以重任。至于日前祈鉴为何要帮尚琨求这个官职,玉安至今感到纳闷。
“看来,玉安公主想越狱逃走啊?”尚琨似笑非笑地说,“曹诵,今天下午你来打点我的同僚时,我已经派人盯着你了!没想到,你平时胆小如鼠,偶尔还真能干出点儿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曹诵立刻护在玉安跟前道:“是我逼公主跟我逃走的,和她没有关系,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尚琨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