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乱了玉安额前的头发,她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如果我说璎珞的事与我无关,你会相信吗?”
子泫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根据信使所述,璎珞遇害的情形和阎文应颇为相似,而在临近西夏和辽国边境的汾州下手,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更像是她的作风。
如果他不是那么了解她,也不会如此怀疑她。
“即使我相信你,也未必相信秦安。”他的音调沉着而冷静,转身便欲上马。
玉安飞快上去拉住马的缰绳,“你都不和我商量就这么走了,知不知道,如果你有一点闪失,我会恨你一辈子!”
子泫回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玉安,如果你有怨气就恨我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玉安懊恼地抓着他的胳膊道:“你若是坚持要走,我会让所有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子泫一时显得惊慌失措,不过那一丝慌乱很快又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走到她跟前,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眼里露出一缕决绝的冷静,“如果是那样,我不会再阻止你。今生今世我们不能在一起,来生来世我陪你一起下地狱!”说完,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冰凉的吻,随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玉安站在原地。呼啸的北风吹起斗篷的边缘,她的眼泪在风里变得冰冷。
“笙平,”她的声音像旷野上的幽灵般轻飘,“如果璎珞真的是我杀的,他一定会看不起我,是吗?”
笙平哽咽道:“子泫少爷不是说了吗?即使下地狱他也要陪着你”
玉安的声音一点点失去了力气,“如果我杀了闵淑仪,他一定不会再爱我了吧?”
“公主”笙平带着哭腔。
玉安知道子泫只不过是想将她从阴霾里带走,可是对于在阴影里活得很久的人来说,离开的结局便只会是恐惧和萎谢。
回去的路上,玉安抱着双手,蜷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一言不发。路上受了风,心情也不大好,回到公主宅后玉安破天荒地让笙平暖了一壶名叫“雪花白”的酒。这种酒甘中带涩,能够驱寒暖胃,她平时滴酒不沾,此刻不过是借酒浇愁。
玉安屏退打杂的宫人,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如往常般无波无澜的脸上分明写着落寞。笙平虽被她拉着坐下,却不敢真正地陪她喝,只仔仔细细看着她,生怕有个闪失。还好,玉安还是玉安,没有酒话,也没有醉倒,脸色潮红之后,便在她的搀扶下准备睡下。可正当她准备为玉安更衣时,却听见外面值夜的翠儿焦急的声音,“驸马,您不能进去,公主已经睡下了!”
隐约听见巴掌起落,随即是曹诵的声音,“你不过是公主宅里头小小的奴婢也敢拦我?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好欺负的”
笙平警觉起来,松开玉安去查看究竟。未等她走到门边,门被哐当推开,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只见曹诵满面通红,歪歪斜斜地撞了进来。
所有人都在今天和酒铆上了。见他步子不稳,笙平上去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他盯着她,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笙平姐姐你们不是跟高子泫私奔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笙平听他说的话乱七八糟的,连忙道:“驸马您喝醉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没醉”曹诵一把推开她。他的力气很大,笙平一不留心没站稳,摔倒在地上。“今天有人看见你们约好了要逃走对不对”
玉安听到曹诵的声音,打起精神从里屋里出来。见他醉得厉害,她伸手扶住他,曹诵顺势转过身一把紧紧地抱住她,“玉安你不准走我绝不会让你走的”
玉安原本就虚脱无力,刺鼻的酒气更是让她犯了恶心。她嫌恶地想挣开他,岂料他的手扣得死死的,让她一动也不能动弹。笙平会意地前来拉开曹诵的手,不料曹诵的手背顺势挥过去,打在她的脖子上,顿时留下鲜红的指印。玉安慌忙挣脱曹诵,扑上去查看笙平的伤。
确认没有大碍后,玉安松了口气。可未等她说上半句话,曹诵已经上来一把拉开了她。他眼睛里冒着火,双手箍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嘶声喊道:“你不是天生冷若冰霜吗?可为什么对笙平都热情似火!我是你的丈夫呀!现在外面到处流言飞语,到处都有人嘲笑我,为什么回到家中,还要让我妒忌一个婢女!凭什么让我承受这种折磨!凭什么?!”
酒后的人都拥有平时几倍的力气,玉安被他掐住的肩膀火辣辣的疼,而她也快被他摇晃得眩晕了。笙平见情势不对,不顾一切地要拉开曹诵,岂料却把他真正惹火了,他转过身朝着笙平的胸口就是一脚。这一脚用力很猛,笙平整个人便飞了出去。玉安脑子昏沉沉的,心中积压的怨气都汇集成一股怒火,用尽力气推开他,曹诵咚的撞到了身后的墙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酒醒了一半,心中的怒火却也一瞬间熊熊燃烧。
他一抹额头上的鲜血,嘴角露出阴冷而绝望的笑,一步一步向着玉安逼近,“你就那么爱高子泫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他远走高飞?你也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对不对?你也知道你们走了就犯了滔天大罪对不对?”
酒劲渐渐上来,玉安觉得头痛欲裂。她防卫地后退两步,吃力地说:“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你醉了,快回房休息。”
“我回什么鬼房间!你是我的妻子,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曹诵叫嚷着,未及玉安反应过来,他已经健步上来打横抱起了她。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遍她的全身,她用力地挣扎着,大声喊着救命。笙平牢牢钳住他的胳膊,奈何他的力气那么大,她根本不足以撼动他。她高声喊着外面的翠儿和小红进来帮忙。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推门后见此情状,都慌了神。
“还不快滚出去!否则我揭了你们的皮!”曹诵高声怒喝,一抬头抱着玉安走进里屋,反手扣上房门。
浑身柔软如棉絮,不能思考也不能动弹。直到紧紧攥着她的手微微松开,她被放到了柔软的卧榻之上。迷离的视野内是系着金穗的红罗帐和曹诵狼隼般的目光。
无边无际的绝望笼罩着她。自从进了曹家的门,她一直小心提防,谨慎与他保持着距离。可是人生容不得一次差错,哪怕一次。
外面传来笙平用木椅砸门的声音。
玉安一转头便瞥见墙上的那幅山茶图,“玉阙春风误杨柳,安得人间自在花”。她的眼前浮现出子泫的身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的样子。霁月阁的那群宫女向着她逼过来,他双手撑在墙角,坚定地将她庇护在他的身躯之后。那一刻,他的臂膀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角落。而此刻,再也没有从天而降的少年来保护她,再也没有。
她没有时间再思考了。除了知道不能让曹诵靠近她,意识便只剩下一片模糊。
“曹诵不要这样你会后悔的”她的胳膊被他的胳膊压着,忍着剧烈的疼痛,最后一次试图说服他。
“我只后悔等太久了!”他想也没想便这样回答,借着酒劲向她逐渐靠近。
玉安用尽力气让自己清醒些,尚且自由的手四处摸索着。她摸到了那把皇后赠的匕首,刀身飞快抽出,寒光一闪,曹诵周身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他一个激灵退出了三两步,见玉安双手高高举起匕首,敏捷地侧身躲到床的后面去了。可玉安的匕首并没刺向他,而是迅速落下,向着自己的胸口狠狠扎了下去!
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刺穿胸口。未及曹诵反应过来,她已用力向外一拔,血淋淋的刀哐当落地,鲜血如注喷涌,染红了锦被和衣裳。
一切那么快,那么狠,那么决绝。
触碰之处尽是鲜血。曹诵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抽空了,整个人崩溃了,虚脱了。他像一只受伤而疯狂的野兽,绝望而嘶哑地怒吼:“玉安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
玉安乌青的嘴唇翕动着,手指停留在半空中颤抖,“我要见梅漱雪”说完便头一偏,陷入了昏迷。曹诵发疯般地冲到门外,高声吼叫着:“快去梅家请梅漱雪!去翰林医官院请医官!去把全汴京城的大夫都请来!”
笙平已经第一个冲了进去,屋里的惨状让她心痛得无法呼吸了。她扑上去捂住玉安汩汩流血的伤口,哭喊道:“快拿纱布和药箱,快来救救我的公主啊”
第五篇 维以不永伤
第三十三章 蒹葭苍苍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漱雪赶到公主宅时,玉安面容惨白,胸口已被鲜血染透。从匕首上的血印看,伤口约有一指深,幸未伤及要害。费尽心思止住了血,但人已经元气大伤。
漱雪尽心尽力地挽救着玉安的生命,笙平也没有闲着,紧跟在她身边帮忙。皇后留下来的千年霍山紫灵芝,兜兜转转终究派上了用场。
昏沉沉的,玉安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幻象。子泫骑着马从遥远的地方向她飞驰而来。他的手渴望地伸向她,她也试图抓住他,可是却始终没有抓住,子泫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摔落向无边无际的深渊
“子泫子泫”她呼喊着惊醒,浑身被汗水浸得冰凉。
屋里灯火通明。她的手正被一只温暖的手握着。缓缓睁开眼,竟然是漱雪温柔的面庞。
她已经昏迷了整整两个时辰。
“你总算醒过来了!”漱雪惊喜地转过头呼唤笙平,“看来这千年灵芝果然名不虚传。”
玉安只觉得自己像躺在云端上般,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你真傻。”漱雪握着她的手,“我所认识的玉安公主怎么能轻易选择自尽?你就不怕子泫会崩溃疯狂吗?”
子泫。玉安的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就是因为爱他太深,才不能允许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受到一点点的亵渎。今生今世她只属于他,那是他们的约定。
“漱雪”许久后,她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子泫”
见她说话这么困难,漱雪连忙伸手阻止她,道:“公主,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如今你自己反而糊涂了吗?今生今世,子泫都只会爱你一个人,没有了你,他便注定会孤独。你如今放心不下他,就早点儿好起来,一生一世都好好看着他。”
体内一股热浪扑来,随即是天翻地覆的痛,玉安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要脱离身体,自己就要死了。她喃喃道:“我怕是看不完他的一辈子了”
“只要你有决心,就一定支持得住。”漱雪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劲,“你现在一定有灼热虚浮的感觉,这不是因为你要死了,而是灵芝的药效开始发挥。”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兴奋的笑容,“我不会让你死的!”
玉安抬了抬眼皮,努力地看着她。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很久了,可是直到这一刻,玉安才真正地用心去“注意”她。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辰,青丝低垂如瀑布,脸颊红润如桃花,微笑纯净如清泉这就是那个和自己有夺爱之恨的梅漱雪吗?她的心中究竟装着多少美好的东西?
想到这里,玉安的鼻子一酸流下眼泪。伤口的疼痛若隐若现,心里的疼痛却翻江倒海。没有嫉妒,没有怨恨,面对着漱雪,她的内心只有无穷无尽的酸楚。
“漱雪,你是不是对每一位病人都这么和气地说话?”许久后她张开嘴,虚弱地问。
这个问题有些孩子气的天真。漱雪点点头,笑道:“是。不过只有面对你这位病人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多话说。”
玉安的嘴角也艰难地露出笑,“谢谢你这么说”
漱雪摇头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想想齐州的百姓,想想天下不用带着沉重银钱上路的商人,想想私塾里学着四书五经的孩子。玉安,你是那么的伟大,所以不能死,我还想看着你创造更多的奇迹呢!”
玉安摇摇头,“齐州的百姓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你。”
漱雪也摇摇头,“救人本来就是医者的职分,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们当时的处境下,你相信我并且支持了我。”
玉安会心地笑了,“这么说,我们可以做朋友的了?”
漱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不过呢,现在我只想你做个听话的病人。快点好起来吧!做朋友的,就不要让我手里出现失败的病例。”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漱雪再次为玉安把脉,脉象虽然仍旧微弱,却渐渐稳定了。她吩咐素玉将公主已经安全的好消息告诉外面曹家的人和三位不便诊治胸口伤而在外面候着的医官,便收拾好药箱离开。
笙平送她到了公主宅的大门时,候着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众人正七嘴八舌地问着,就见不远处一排灯笼开道,来者竟然是曹妃。妃嫔深夜出宫严重违反了宫禁,而曹仪竟然第一时间能请到曹妃来处理,可见他亦早就建成了一条通往宫中的线路。
曹妃摘下斗篷,迎向漱雪,神情有几分凝重,“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漱雪答道:“已无大碍。”
曹妃明显松了一口气,转身向着外面候着的曹家人道:“半夜三更,府里竟然出了窃贼还刺伤了公主,这当值的人还要不要脑袋了?”她又对候着的医官们说,“公主不过小伤,辛苦几位大人了。”她抬眼示意,冰燕便将一锭锭金元宝呈了上去。
等所有人走后,她的目光方才又回到漱雪身上,“辛苦梅姑娘了。曹家的家事,无谓让更多人忧劳,还请梅姑娘不要向外人提起。”
漱雪点点头,“漱雪明白。”说完她向曹妃行礼,便带着素玉匆匆离去。
卧房里,小宫女刚刚为玉安换下血迹斑斑的衣被,玉安平躺着,双目微闭却尚未入睡。听到声响,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曹妃走到近旁,轻轻坐在床沿,伸出手握着玉安纤长清瘦的手。玉安虽然很虚弱,却不糊涂。从曹府到宫廷来回需要差不多两个时辰,曹妃这么快赶来,且发髻井然,衣着一丝不苟,身上飘着提神熏香的味道。难道是长夜漫漫,她也未曾卧眠吗?
“玉安,”曹妃伸出手拨开垂在她面颊上的一缕青丝,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是何苦。”
玉安苍白一笑,没有说话。曹妃看出了她眼底遥远的戒备,淡然一笑道:“其实,世人都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