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美人死了。”她和他并着肩,一边向前走一边说。
“我听说了。”子泫叹道,“她一生尔虞我诈,也算是自得因果。”
“子泫,宫里的女人是不是长命的很少?你说,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子泫有些诧异她的问题,“你不是始终认为是阎士良杀了她吗?你都已经为她报了仇了?”
“你说得对,当时我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心,虽无十足把握,却也那么做了。但这段时间以来我越来越感到困惑,尚美人、梅蘅冰、曹妃,他们似乎每个人都可能伸出了手,将皇后推向死亡。可是谁该负主要的责任?谁才是真正幕后黑手?”
子泫笑了,“即使是刑部的大人也不能查清天下所有的案子,何况你我?玉安,皇后既然已入土为安,就让她的恩怨随风而去吧,不要再徒增烦恼了。”
“可是,”玉安道,“如果坏人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就还会有更多的人像皇后和昭儿那样死去。我想查清楚这件事。”她将明湘给她的那份租约递到他的面前。
子泫一看:七月十五。未时三刻。城东寺庙。红心四轮马车。其他便是租车的时间和地点等。
“七月十五正是我们在齐州的日子,算起来皇后就是那段时间出事的。如果能够查出这条线索,或许当初的事就可以水落石出了。”玉安说。
子泫听罢,将那封信收起道:“我来帮你查吧!不过你要答应我,这件事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再过问宫中的是非。我已经打点妥帖了车船和去处,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好好打算我们的将来。”他抓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宫廷这个权力旋涡就像一潭泥淖,众生沉浮都是各人的选择。我们拯救得了自己,却拯救不了天下苍生。”
子泫派出去的人很快便有消息返回。这租约上租出的马车是汴京城梁家的独门生意,七月十五日被一个大客户租下送一位妇人前往洛阳,路上却遭了劫匪,马车掉下山崖损毁。那家掌柜还心疼不已地说:“那趟行程的租金还抵不上一个车轮子的钱呢!”
如此看来,那个妇人很可能就是昭儿的奶娘。找到她,昭儿中毒的始末便可以真相大白。只可惜马车坠入万丈深渊,那妇人也早已尸骨无存,皇后的案子再次遇上了死结。
七天之后,赵祯郊祭大典和春猎的行队回到了宫廷。朝中事务在祈鉴的处理下井然有序——有序得似乎没有他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宫里的事令他震惊,但亡者已矣,只能追封及厚葬昭儿,也着令妥善为尚美人修筑陵寝。
丧葬之事繁琐杂乱,苗妃已经病入膏肓,一切便只能由梅妃代理。虽然她已经是轻车熟路,但毕竟身份所限,不便对后宫发号施令,闹得有几多不快。再加上这一年多来宫中频频出事,朝中谏言立后的呼声便越来越强烈。
只是该立谁好呢?
论资历当属苗妃,论功绩当属梅妃,论出身当属曹妃,还有谏言赵祯的新宠张美人的。听宫里传说这次春猎张云雁偷偷扮成小太监随行,赵祯发现后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夜夜留宿帐中,使乘兴而去的曹妃彻头彻尾坐了冷板凳。上次宫廷骚乱时她不顾安危深夜护驾,而这次春猎赵祯遭遇疯牛时她又舍身挡在了他的跟前,不但赵祯感动不已,大臣们也啧啧称赞——这就难怪为什么竟然有人敢上书保举小小的美人做皇后了。
案头奏章堆积,赵祯却未置可否,最终只能又打发小林子去传玉安前来。偌大的一个宫廷,明理又可信的人竟然只有她这么一个。
到了福宁殿,玉安将从霁月阁带来的榴花插在窗边的花瓶里后,赵祯将那一摞关于立后的上疏递到她的面前。翻看后,玉安抬眼看赵祯。
“玉安斗胆问一句,爹爹想立一位什么样的皇后?”
“自然是端方大雅,能恩服后宫和天下的人。”赵祯道。
玉安莞尔,“原来爹爹心中的皇后是社稷的功臣。”说完,她将拥护苗妃和梅妃的奏章呈递到他的跟前。祈鉴、祈钧各有功绩,二妃又曾执掌宫中事务,可谓于天下有功。
但立后不是论功行赏,赵祯轻轻一翻便合上了,眼皮一抬,“除此之外,还应当是贞静柔顺,温良体恤,真心待我、懂我。”
玉安又浅浅一笑道:“爹爹要的是一位贤惠温良的*咯。”她又将拥护张美人的奏章抽了出来。
这回赵祯甚至翻也没翻。他宠爱张美人,可以违背宫制赐给她无数的金银珠宝,却没有糊涂到拿中宫主位博红颜一笑的地步。
“看来,她不必有功于朝廷和社稷,也不必是最爱我的人,但她必须是一位聪慧、博学、冷静、果断,处处周全,临阵不慌并指挥若定的人。”赵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玉安没有说话,静静地将那唯一的奏章递到了他的手上。在宫乱时,曹妃组织太监和宫女解除了福宁殿的危难;春猎时,她虽然没有用血肉之躯护驾,却不动声色地取来弓箭,连发射瞎了疯牛的眼睛。她从未得过盛宠,却从无怨言,更无妒忌。没有这样的耐力、魄力和心智,谁都不可能长久坐镇中宫。
赵祯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玉安,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是吗?天下人都想当皇帝,因为当皇帝可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哪里知道这皇冠却是一把枷锁。我少年时想立张家姑娘为后,太后却强行将皇后塞给了朕;等我对皇后有了感情,却又不得不下诏废了她。如今本该自由了,才发现天下千万黎民百姓都在我的头上压着呢!看来这皇后虽然是我的妻,却永远都不会是我最爱的女人。”
想起适才论及皇后人选时,赵祯眼底闪过的那一抹亮光,玉安半晌后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爹爹难道就从来没有对曹娘子动过心吗?”
赵祯顿时一脸惊诧,仿若被刺中心事的小孩儿,匆忙地转过头去,“我永远不会对心里没有我的人动心。”说这话时,他的音调分明颤抖着。
玉安默然道:“天下事又岂能尽善尽美?爹爹虽然委屈,但想想后宫那些一生不得圣眷的女人,她们一生光阴虚度,岂不是比爹爹更要委屈?爹爹既然做不到眷顾她们每一个,孩儿恳请您放一些人回家。同时也希望爹爹多多保重,别因忧劳朝政而罔顾龙体。”
赵祯眯着眼睛看着她,虽然她跟在他身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她向来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他。如今她竟然直抒胸臆,大胆陈词,似要对未来几年的事都做个交代,令他十分意外。
“你这个主意倒是可行的,我也交给你全权处理。只是,”赵祯斜睨着她,眼里的狐疑更重了,“玉安,你有事瞒着我。”
玉安心里一颤,立刻顾左右而言他,“能够为爹爹分忧是玉安的福气,爹爹多心了!”
谷雨这天是黄道吉日,大庆殿举行册后大典。莫允贤高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气清和,四方安定,天下太平。然中宫无主,六宫失范,朕心甚忧。咨尔贤妃曹氏,端方识礼,贞静和顺,温恭慈俭,度贤礼法。兹授金册玺绶,册封为后,统率六宫。尔其祗承圣训,效礼守典,母仪天下。钦此!”
曹妃身着五彩朝袍,头戴镏金凤冠,恭然接旨后行至帝侧,受百官朝贺。神情庄重却不威严,仪态典雅却不呆板,不见声威,却摄人心魄。
自此,旷位已久的中宫便有了新的主人。
新后晋位后,很快重申法度,并以身作则。后宫着装、用度、出入宫廷以及接见外客的礼仪皆须遵章守度,不可妄行。不下数日,上下都领教了她的恩威,后宫又恢复到了郭皇后治下的井然有序状态,甚至更胜一筹。而新后向来重视稼穑,奖励新种,观稼殿自此更是一派生机勃勃。
第三十七章 青春做伴
黄花盖野田,白马少年游。所念岂回顾,良人在高楼。
大典后,玉安常常陪伴在赵祯身边,偶尔也前往庆云殿探望梅妃。起程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这也是她伺候他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天往返于霁月阁和福宁殿,饮食、起居、政事,无一不在她的关心之中。
自从去年下诏厉兵秣马,军政在祈鉴的统领下已有明显的起色。祈鉴赏罚分明,知人善任,威望日高,民间许多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被编进了预备军,其中资质好的则被挑选出来学习兵法,以为将来储备将领。同时,赋税、农耕、医学和防灾等举措都渐次推行。
然而后者推行起来远比练兵所遇到的困难要多。以新的赋税制度为例,重新普查田亩和佃农数,各地地主瞒报户口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也就减少了他们的收入。为了弥补这部分亏空,这些人便将损失平摊到百姓头上,以致百姓错觉新政加重了他们的负担。而地方的官员往往又与豪强连成一线,一道道奏章上报朝廷,无不要求减轻赋税,以息民怨。
赵祯召祈鉴商议,祈鉴却认为这是变革初期的必然现象。目前要做的不是轻徭薄赋,而是严格贯彻,并对擅自加租的地主进行查处,才能治理根本。赵祯思虑再三后纳其言,连下三道诏令要求地方明晰税务并呈报中央。这次声势浩大的普查运动推行开来后,结果令人震惊:全国的实际户数比先前掌握的数据多出两百余万,人口亦增加一千五百余万。
新税制必然增加国家财政,但祈鉴的主要目的并不在此。这道政策如果完全落实,财权、军权都可能逐步从各府、各州分离,也就是说,赋税改革后,政治变革便水到渠成。
渐渐地,各级官员方才隐约看到祈鉴的用意。范仲淹的革新集于吏治,而当今太子虽对吏治避而不谈,实质上却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涉面也更加大刀阔斧。按照祈鉴的手法,十年或二十年后,全天下的官员都将集于其紧密辖制之中。
因此,朝堂上的大臣们终日激辩。赵祯的书房里,各地奏章亦堆积如山。
这天傍晚,听说赵祯回了福宁殿,玉安便赶了过去。殿前的两树木槿开得火热,洒得满地红霞。穿过大堂,玉安听见里屋传来说话声。是赵祯和祈鉴。经历过这几个月的历练,祈鉴对朝堂诸事尽数熟悉。先太子过世、新政又半途而废后,赵祯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只是他没有想到祈鉴过手的每一件都是朝廷的死穴。
两个人的语气虽然和缓,但透出的坚持却是一样的。大体意思是赵祯试图让祈鉴缓和一些,不能动摇朝廷的根本。但祈鉴并不同意,他认为这种“迂回”是“妥协”的变种,如不趁热打铁,好不容易造起的声势又将虎头蛇尾地收场。
这场谈话无疑没有结果。祈鉴试图说服赵祯批准他裁减老兵、牧养马匹的上疏,而赵祯则试图说服他控制军用,注重春耕,防止田荒。直到他走的时候,赵祯也没有对他的上疏做出半点评示。
玉安和祈鉴迎面相逢,行礼后正准备走,祈鉴却留住了她。本以为他会问些福宁殿的事,不料他的嗓音喑哑,问题却是:“玉安,漱雪现在怎么样了?”
听他这语气,似已知道她有漱雪的下落。
这时,祈鉴补充一句,扫去了她心中疑问,“近日医馆突然增编地方官刻《魏氏家藏方》和《小儿痘疹论》为中央官刻,又在筹谋设立校正医书局,太常寺又听了你的建议置医官同让医官讲授医经,我想没有她的存在,你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玉安望着他道:“二哥哥既然如此懂她,又何必一步步苦苦相逼呢?”
祈鉴望着门槛外的绿色,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春夏之交,疾病又将流行,让她搬到洁净通风的地方,不要再躲我。我绝不再找她。”
看着祈鉴黑曜石般的眼眸,玉安无奈一笑道:“二哥哥是热烈的太阳,漱雪是皎洁的月亮,你们轨迹不同,所以永远都没有交集。”
祈鉴却淡淡一笑,不认同她的话,“谁说太阳和月亮没有交集?它们脚下不是同样的土地吗?”说完,他微微一欠身,便大步走了出去。
夕阳洒进窗棂,赵祯坐在一摞奏章后,斜倚在坐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响动后他睁开眼,想也没多想便指着那摞奏章,让玉安念给他听。朝野弹劾太子赋税改革的人不少,但赵祯全部压了下来,也并未就此责备祈鉴半句。为何此刻他的脸上却有几分不悦?
带着疑惑,玉安取出了一份奏章。
“太子勤勉奋进,克己尽职,然而有心怀不轨之徒为一己私利,凭空诬陷,信口雌黄,令国法蒙羞,百姓心寒,望陛下圣断”
“太子笃孝思进,力改沉疴,乃国之大幸。望陛下将造谣生事、阻止政令推行者法办,以儆效尤”
一封一封读过去,清一色是颂扬太子功绩,要求查办造谣生事者的文字。
玉安的脸色也渐渐沉下来。这所谓“造谣生事”之事发生在前两天,一些人反对太子政令不成,便上疏称获悉东宫幕僚卖官鬻爵的证据,请赵祯查办。这是朝堂惯常的伎俩,赵祯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未打算为此而处罚他。
国朝朝廷民间皆有不因言获罪的先例。太祖赵匡胤建国后曾在太庙寝殿的夹室中立有誓碑,其上刻有三行誓词,其中之二便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历代新立太子或新君即位都会在拜完太庙后拜之并默识于心。这样一来,朝野可以毫无顾忌地各抒己见,即使常常吵成一锅粥,也是国朝人才辈出的根源。
循例弹劾太子之事也应该轻描淡写地过去,但是如今竟然有这么多奏章要求严惩上疏者。玉安暗自数了数奏章,一共是十七份。三司、中书、枢密院各路大臣都有。
她顿时明白了赵祯闷闷不乐的原因。作为一位父亲,他力排众议,在太子面临阻挠时为他披荆斩棘;但作为一位君王他却不能容忍这潜滋暗长的权力联盟。何况如果越来越多的人站队东宫,还要他这个春秋鼎盛的官家做什么?
念到了一半,赵祯便抬手示意玉安别再念下去了。玉安沉默片刻后道:“这些人不过是发发牢骚,并不代表二哥哥的意思。”虽然于私她心中对祈鉴仍有微词,但眼下的乱局中,她却是赞同他的。
赵祯嘴角露出一丝难辨的笑意,“你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