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员外未见其人,已暗自佩服几番。时辰尚早,衣锦轩却早已被各路买家围满了。不远处还有一个简单搭建的茶肆专供前来批货的商人休息等待。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伙计听说他要来下“大单”后,便直接将他引到了掌柜的跟前。
厅堂简洁明净,日照通风上佳,墙上亦是大草书写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运笔柔中带刚,宁静中透着一股磅礴。卢员外正向着小厮啧啧称赞,却见掌柜的笑盈盈地出来。卢员外忙起身作揖道:“掌柜的好,幸会幸会!”
不料掌柜一听他的口音便变了脸色,“官人不是扬州本地人?”
卢员外忙道:“实不相瞒,在下吴兴人士,实在是对赵官人的人品才识钦佩不已,希望和赵官人一起做生意,交个朋友”
那掌柜摇摇头,无比同情地叹了口气,“我这里每两三天就要接待一两个像官人这样大老远来和东家做生意的,但这么多年来却没有一例成的,官人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这是为什么呀?”卢员外急忙问。
掌柜压低声音道:“不瞒官人说,这是我们家夫人立下的规矩,东家的生意只能在扬州城做,一旦出了扬州城半步,夫人就要带着少爷小姐们回娘家去。”
卢员外蹙眉道:“你们家夫人的名号我来扬州前也是听说过的。她悬壶济世,通情达理,怎么会立下这等奇怪的规矩?赵官人堂堂男儿,襟怀似海,怎么连这个也做不了主?”
正当掌柜的一脸无可奈何时,却听里屋传来洪钟般的声音,“谁说我做不了主了?”抬眼一看,竟是一个神采奕奕,穿着白里金衫的青年男子,他手握洒金白玉聚骨扇,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笑道,“掌柜的,你又毁我名声,小心我扣你工钱!”
这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奇商“赵谦”了。卢员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仪表堂堂,还如此年轻。当然,他更不会想到眼前这位在扬州城小有名气的儒商,竟然就是曾经风云天下的当朝太子祈鉴。
这时,只听掌柜的叹口气道:“东家,您也就是说说,可要是小人不拦住你,夫人若知道了,那可真是要扣小人工钱的呀!”
祈鉴脸一沉,道:“夫人现在不是问诊去了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这位官人知。若是有一个字传到夫人耳朵里,我唯你是问!话说我这‘蜀中春’、‘雪地香’、‘织女绣’、‘照君酒’,早就该走出扬州,别说到吴兴去,甚至该走到西域、高丽和扶桑国,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什么是大宋文明!”
卢员外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地伸出大拇指道:“好啊!赵老爷有见识!有气魄!”
祈鉴微微颔首,正要坐下与他仔细商议,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之声。祈鉴脸色陡然一变,三个小孩儿便哐当推门而进,嘻嘻哈哈像水草一样缠在他的身上。
“爹爹,我要告诉娘亲,你又想和外地人做生意!”掐住他脖子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他一边威胁父亲,一边得意扬扬地伸出手。祈鉴恨恨地摇摇头,默契地掏出三文钱放在他的手心做了封口费。
“爹爹,娘回到医馆了,要我们扮成官差,先过来‘捉拿’你!”挽住他胳膊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轻灵乖巧,像一朵皎洁的白云。
“爹爹,抱抱”最小的那个小男孩儿不过三四岁,见哥哥姐姐们缠着爹爹说说笑笑,他又气又急地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祈鉴心疼得紧,连忙弯腰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卢员外见到这几个顽皮的小孩儿,恭维道:“赵家公子和小姐可真是灵气逼人呀!”
祈鉴受用地一笑,却谦逊地抱拳道:“哪里,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泥猴儿!”
卢员外又笑着问道:“赵老爷,我们刚才说的生意”
却见祈鉴一脸歉意,“对不住了,卢老爷!你也看到了,在下家里头的细作实在太多,赵某只能在此谢过您的一番美意!”
卢员外一脸遗憾,“您不是说您做得了主吗?”
“做主自然做得了主,可赵某却不愿惹夫人不悦。拙荆委身下嫁时,在下身无分文可做聘礼,唯一能给的,便是向她许下了这个承诺,还请卢老爷多担待。”说罢,他吩咐掌柜的送给卢员外衣锦轩里的丝、绢、帛各一匹,道,“我这蜀中春也并无特别工艺,玄机都在这运针技巧之中。卢兄若细细参详,他日这吴兴绣必定更胜蜀中春一筹啊!”
卢员外半信半疑地接过来,验货后发现他所言不假,忙惊喜地问道:“这织锦技艺向来都是生意人的镇店之宝,在下和赵兄弟萍水相逢,赵兄弟为何倾囊相授?”
祈鉴哈哈笑道:“天下的生意又不是赵某一个人做得完的,与人分享既更有趣味,也有利于切磋精进。做生意靠藏着掖着是赚不了钱的,真正赚钱的生意都要不断改良创新。赵某敢跟卢兄打个赌,除非卢兄能在半个月内参透其中技艺并完成制造、运输、售卖等工序,否则你的锦绝对进不了扬州城!因为那时,我的蜀中春已经不再是今天的蜀中春了!”
卢员外听得两眼放光,笑道:“那卢某先谢过赵兄弟了!他日卢某还会专程前来,不过不是来做生意,而是来跟赵兄弟喝茶!”
说罢,他便转身告辞。客人一走,三个小鬼加倍地闹腾起来。祈鉴佯装沉下脸,让三个小鬼高高低低站成一排,手背在身后审问道:
“今天的千字文学了没有?”
三个小孩儿一起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晨宿列张”只背了几句,他们却突然一起卡壳了,顿时垂头丧气地等着挨骂。
祈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未恼,又道:“那今天练功了没有?”
“练过了!”三个小孩儿一起脆生生地回答,随即摆开架势比画给他看。祈鉴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这时,外面院门轻开,开门的小厮恭敬地唤着“夫人”,随后便是脚步声声。祈鉴慌忙向着三个小孩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个小鬼立刻安静得连落叶坠地也能听见。
带着三个孩子迎出门去,只见一位头梳云髻,点缀着燕钗,戴着珍珠耳坠,身穿荷绿衣裳的少妇提着一个装满香烛纸钱的篮子,站在院墙之下,笑眯眯地盯着一脸忐忑、不停往祈鉴身后躲的大男孩。
光阴荏苒,眼前这位被街坊邻居奉为“神医”的赵夫人的面容上不再有少女的娇俏,却依旧眉目皎洁,岁月沉淀出淡淡的娴静,更为她增添了独特的韵致。
“大宝!你不带着弟弟妹妹在家中读书,又跑到这边来贪玩!”漱雪轻声喝道,被唤作大宝的男孩连忙求助地望着祈鉴。
祈鉴看着可怜巴巴的孩子,笑盈盈地走下台阶,从漱雪手中接过篮子,替大宝求情道:“你就别逼着他学那么多诗文啦,那些不过是文人附庸风雅的消遣之物,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漱雪扬起脸,嗔怪道:“都是你呀!若不是你不好好带着他们读书,偏要教他们学武,他们又怎会变得这般顽劣?现在你的儿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今天上午又将邻街张员外家的小儿子打伤了!”
祈鉴忙轻拍她的肩为她消火道:“小孩子玩玩闹闹是常事,前些日子,他的小儿子不也刚刚打了大宝嘛!何况你不是医好了他卧病三年的老娘吗?他不会怪罪的。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可要放宽心才是呀!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和他娘一样凶!”随即他又转过身,一脸严肃地揪出大宝道,“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爹爹早跟你们说了,学武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可不是为了欺负别人家的小孩子!”
大宝不服气地顶嘴道:“谁叫他欺负玉茗的?谁欺负玉茗,谁就是我的敌人!”
祈鉴笑了,轻轻一揪他的鼻子道:“玉茗那么机灵,不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还有人能欺负她吗?我猜定是你见不得人家玩得好才使坏的吧?你爹爹我一辈子也没有为女孩子打过架,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听爹爹的话,下次学乖了好不好?”
大宝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们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不要叫什么大宝,难听死了!我要一个威风的名字!”
祈鉴斜睨着漱雪,嘴角露出一抹坏笑道:“这个爹爹管不着,可要去求你娘亲咯!”说完,便带着二宝和小宝向门外走去。大宝见状,连忙跑到漱雪跟前,拉着她的衣襟央求道:“娘亲,娘亲!”
漱雪坚决地摇头道:“这件事还是问你爹爹吧!”
祈鉴停下脚步走到漱雪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肩道:“望闻问切有什么好?望岳、闻歌、天问,还勉强凑合,可是你要我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叫切什么的,切菜还是切脉啊?多难听啊!”
漱雪抚摸着小腹,偏头一笑,反驳道:“那也总比你的国泰民安好啊!一会儿又要教孩子们学习武功,一会儿又要将蜀中春发扬光大,一会儿还要国泰民安的。请问赵老爷,你什么时候才能收起你的雄心壮志,让我们过几天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呀?”
祈鉴仰头哈哈笑道:“我才不会收起我的雄心壮志呢!不过现在我的心就在咱们家这四方院墙之中。既然你我相持不下,争也争不出个结果,不如干脆咱们生下七八个孩子,望闻问切国泰民安都叫个遍,不就好了?”
漱雪被他逗乐,狠狠地剜他一眼后,却扑哧笑了。
院墙外红厢白驹马车已经备妥。祈鉴小心翼翼地将漱雪扶上车,又将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去,再纵身一跃跳进车厢。镶嵌着金边的卷帘门轻轻垂下,马车便向着层峦叠嶂的远处行去。
马车叮当轻响,穿过熙攘的市集,来到城东的驼山。待马车缓缓爬上一个矮矮的山坡,祈鉴便将两侧的窗帘卷起来,让孩子们趴在窗口欣赏旖旎的*。山坡上花木摇曳,青草丰茂,溪流宛转,牧歌悠扬。薄薄的云朵飘荡在山腰上,宛若一道洁白的玉带,衬得这山间小径越发清幽。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一路风景如画,孩子们竞相背诵起新学的诗句。
车轮在雨后的道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不远处,一块朱红色的界碑映入眼帘,上面雕刻着行云流水的五个字:曼陀罗山庄。马车吱呀驶过,窄窄的甬道两侧,各种品种的山茶花大团盛开,在薄薄的水雾中轻轻随风摇曳,洁白如云,火红如霞,煞是惹人喜爱。二宝惊叹地看着,一头扎进爹娘的怀里,委屈地问道:“爹爹,为什么姑姑和玉茗姐姐可以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我也要搬来这里!”
漱雪浅浅一笑,轻抚她的小脑袋道:“那样你就见不到爹娘和哥哥、弟弟了,你愿意吗?”
二宝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可不要和爹爹、娘亲分开!”
祈鉴和漱雪相视一笑,宠溺地掐了掐她粉嘟嘟的小脸。
“爹爹,”二宝托着下巴,困惑地问,“玉茗姐姐总说她的爹爹是个大英雄,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这是真的吗?”
祈鉴忍俊不禁。这玉茗丫头乖巧懂事,几个大人聚在一起,也就常常夸奖她为多。女孩子的心思总是细腻而敏感,即使五六岁的二宝,心底里某个角落也会有着小小的攀比之心。
“是啊!玉茗的父亲真的很了不起,全天下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就算爹爹也比不上吗?”二宝不服气地撅起小嘴。
“就算是二宝的爹爹也比不上的。”祈鉴笑着低下头,揉弄着她的小脑袋,“但是玉茗姐姐的爹爹在很远的地方,而二宝的爹爹每天都可以给二宝讲好听的故事,哄着二宝睡觉,听二宝唱好听的歌儿,二宝还羡慕玉茗姐姐吗?”
二宝认真地想了想后摇摇头,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马车在一座庭院前停下了。院子依山而立,庭前种满了各色的茶花:杨妃茶、石榴茶、宝珠茶、红芙蓉、十八学士、鹤顶红简直是一片茶花的海洋。其中最为惹眼的是一片紫色的茶花,饱满的花瓣在山间的氤氲里透出一种若隐若现的光泽。
扬州城除了这城中的“蜀中春”,曼陀山庄这若紫玉般惹眼的“钟陵风雪”亦是鼎鼎有名的。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每逢喜事时若能摆放出这么一簇钟陵风雪来,整个殿堂都似生出了几分灵气。因此城里城外的人都视这曼陀罗山庄的钟陵风雪为吉祥物,逢年过节便要上山来买上几盆。只可惜这钟陵风雪因为培育过程因地制宜,只有扬州城的水土能够使它熠熠生辉,一出了扬州城便活不过三日,使得临近郊县的人们都惋惜不已。
庭院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亭亭玉立,身着白色衣裙,站在一片火红色的茶花中央,正在和几位远道而来的客商说话。
“一盆状元红,两盆六角大红,一盆十八学士,一盆钟陵风雪”清脆的声音敏捷地唱着账,纤细的手指轻巧而敏捷地拨弄着算盘,“清明节再赠送你一盆玉生烟,一共是十三两七钱”说罢,她微笑着向那位客商轻轻鞠躬,“客官慢行!”
“这个茗儿呀,长大了比你们兄妹还会做生意。”漱雪笑道。
待女孩送走了那位买主,旁边一位衣着光鲜,浑身书卷气的青年上前道:“小姑娘,在下是特意来拜访高夫人的,烦请你代为引见。”
女孩却鼻子一皱,俏皮地说:“你若是学茶花栽种,问我便可;若是想来提亲,问谁都不行。我爹爹才貌双全,举世无双,你一点希望都没有哦!”
来人笑着摇头道:“你爹爹多年未归,你怕是连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凭什么那么确信?”
“我当然知道我爹爹的样子咯。我娘说他眉毛如剑,鼻子高挺,面颊光洁,眼若星辰他既懂诗词歌赋,又通文治武功,最最厉害的是,他是这世界上除了我娘之外,唯一会种钟陵风雪的人呢!”
远远地,祈鉴和漱雪看着这个形若细柳面若桃花的小丫头,不禁笑了。十年的光阴,玉安不但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得有声有色,还将从街边领回来的木讷小姑娘*得如此聪明灵巧,实在令人感叹。玉茗——真不辜负玉安给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