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是不计其数。
玉安站在门口候着,徐嬷嬷通报后,屋里传来虚弱的一声“进来”,玉安才进了门。
庐陵螺钿桌椅,配水晶脚踏的滴粉销金床榻,彩绘鹭鸶七宝枕屏华丽的陈设和正阳苍白干枯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此时的正阳斜靠在床沿,长发垂肩,嘴唇亦无血色。见到玉安,她消瘦的手轻轻一扬,把正在伺候的宫女都屏退了。
因为正阳很少出门,玉安又深居简出,二人没见过几面,更谈不上交情,但玉安多多少少听了些有关她的事情。这正阳公主比她稍小,性情脾气很好,健康时也爱说爱笑。小时候去琼林苑的路上意外走失,被高子沣救了回来,二人便结下了缘分,帝后亦为二人赐婚。
品貌俱佳,知书达理,又投胎正宫娘娘腹中,这原本应是惹人羡慕的有福之人。玉安轻轻反手关上门,慢慢挪步过去。走近了,方才看到正阳面前绫丝锦被边缘已被血迹染透。
“三姐姐来了。”正阳虚弱地叫她。玉安沉默须臾便在她的床前坐下了,但两个人突然都没了话说,持久的静默令呼吸声也显得尴尬。许久后玉安方才说:“我给你倒点儿水吧。”
正阳摇摇头,“每天给我端茶倒水的人倒是不少,可就是没有人可以安安静静地,一起说几句真心话。”
玉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三姐姐,其实我不喜欢叫你姐姐,叫你的名字多好,就像咱们不是什么公主,而像民间的那些姑娘,自由地逛庙会,看皮影戏,捏泥人只可惜我没有机会看到这些了。”说这话时,她眼圈一红,两行清泪落下。
正阳伸手握住玉安的手,玉安顿时很局促地想要挣脱。她和正阳并不亲近,正阳陡然在她面前真情流露令她方寸大乱。她本想学人安慰她,可是喉咙像被堵住般,无法吐出一个字。凭这些年读的书,她知道当一个人面无血色,眉心暗沉,就已经无药可医,正阳已经病入膏肓。
正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想再为难她。她指着不远处的衣橱说:“麻烦你帮我取一件东西。”
玉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这个衣橱乃紫檀木质地,镶包银质镏金花边,纹理纤细,雕刻工艺精巧,是上品中的上品。按照正阳的指示,玉安打开镏金花锁,从橱中檀香木箱里取出那套嫁衣。这套嫁衣乃拈金浣花缎和纭裥绣制成,精妙光彩,逐霞龙凤极尽绰约祥瑞之态。鲜红的缎面衬着正阳的肤色,如雪地之红梅。正阳的手轻轻拂过上面的珍珠,脸上露出一丝羞涩而幸福的微笑。
“这件嫁衣是我外婆出嫁时,全国最好的十二个绣娘绣了三年完成的,说是要世代相传现在传到我的手上,却怕是再也穿不上了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不想拖累他。”
玉安看着她,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正阳说话太急,突然剧烈地咳嗽。玉安想要帮她做点儿什么,但正阳咳得浑身都抽搐着,她完全派不上用场。她慌忙起身去叫人,却被正阳一把抓住了,“不要叫人我一难过,就有一百个人难过;我一哭,就要惹得一百个人哭。我的病铁定好不了,也无谓让更多人伤心了”
玉安停住了脚步,觉得自己的胸口闷得快爆炸了,笑不出来,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正阳咳出了血,眼见着就要滴落到那件价值连城的嫁衣上,玉安扑身用袖子挡住了它。大片的血污染红了她的衣袖,只有一滴落到嫁衣上,将一片白翎染成了红色。
正阳这一咳,一瞬间玉安似觉自己的心痛病亦要发作。待心绪稍微平静,她指着嫁衣说:“我帮你收起来吧。”
这时,徐嬷嬷在门外通传,“公主,皇后来了!”玉安站直了身。
皇后风尘仆仆地进来,身后跟着一队端着各种汤药饮食的宫女。“正阳!”她急匆匆地行至床前,“听说你吃不下汤药,是真的吗?”
“我”正阳有些歉疚,又有些娇喃地说,“汤药太苦,喝到胃里就恶心。”
皇后嗔怪道:“这怎么能行呢?生病就一定要吃药,才好得快呀!来,娘亲在汤药里放了冰糖,你努力喝一点好吗?”
玉安虽不通医理,但亦知道正阳喝不下药并不是因为药苦,而是她的肠胃已严重弱化,再无法接受任何刺激。果然,正阳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但那丝恐惧很快被笑容替代,她终究说了声“好”。
玉安看在眼里,五味杂陈,施礼告退后便退身离开了。她不想看到她们的温情,也不想看到正阳的绝望,这个地方她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从柔仪殿出来,玉安支走了笙平和阿葵,想静静一人到各处走走。春日的宫廷碧波荡漾,绿柳拂墙,花团锦簇,一派富贵祥和。柔仪殿南面是赵祯居住的福宁殿,再南边是中门和外朝。为了避开人多的地方,玉安踟蹰了片刻后向着西头的万安宫方向走去。行至供奉太祖御容的寿宁堂后,一树明灿灿的杏花下,两个小太监正躲在浓密的树荫里掷铜钱玩。
宫廷太监分归内侍省(前省)和入内内侍省(后省)管辖,后者因多在后宫服侍帝后嫔妃及皇子公主而更易得到尊重。
两人皆为有品级的太监中最低阶的内侍黄门,其中一个是赵祯身边的小林子,玉安在观文殿借书时见过。另一个似为内侍省的,对小林子颇为恭敬。宫里赌钱虽是禁忌,但掷铜钱这等闲暇游戏却并不着紧。玉安一声轻咳,两人都红着脸行礼,但却并没有慌张。
玉安走过去,见小林子跟前堆满铜钱,那内侍黄门衣襟里却只剩十余个铜子,便笑道:“多金呀多金,你这名字起得可真吉利,半晌工夫便赢了这么多钱。”多金是小林子的小名儿,宫里鲜有人这么称呼,听玉安这么叫,小林子鼻子一热。
“回三公主的话,小的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小林子心情很好,谦恭而俏皮地答话。
玉安瞥了一眼那内侍黄门,又看了看他们赌钱的道具,问道:“你们玩了多久,可就是玩掷正反面吗?”
小林子又答:“不足半个时辰。本来是玩正反面的,但承佑觉得无聊,便换了种玩法。他要正,我要反,他每回掷一次,输了给我一个钱,我掷两次,输了给他两个钱。”
玉安瞥一眼那内侍黄门,他的头微微低垂,恭敬而含蓄,她心里暗自一笑道:“你叫承佑,不知姓什么?”
“回禀公主,小人姓许。”那内侍黄门拜后答。
玉安的目光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须臾后他亦颤巍巍地抬头,目光落在玉安双肩处。玉安微微颔首道:“你可读过《算经十书》?”《算经十书》乃前朝国子监算学馆教材,本就难得,本朝注重诗文,少有人读此类书籍,故她这么一问,小林子顿时吃了一惊。
“回禀公主,小的不才,曾在学士那里读过《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后来上头下了诏书后便没再读过了”许承佑徐徐回答。宋初曾有宫廷学士教授内侍读书识字,但有大臣谏言称内侍读书会祸国殃民后,赵祯便下令取消了这一政策。
“你可愿意调入后省当差?”玉安又问。
未等许承佑回答,小林子已经沉不住气了,连声道:“他确曾提过此事,但公主若肯提携,他自然巴不得了!不过公主你也真神了,怎么知道他读过算什么书,又想入后省的?”
玉安神秘一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蹲下身轻轻拨弄那几个铜钱一番后对小林子说:“你赢了这么多,且试试每输一次给他三个铜钱,看他能不能将你的铜钱赢去?”
小林子连忙一脸戒备地搂着赢来的铜钱道:“那小的岂不赔得精光了?”
玉安伸手从头顶摘取一枝杏花递到他手中,道:“以此为凭,一百局下来,你若输了,他日我双倍还你。你若赢了,我亦给你相同数量的铜钱,如何?”
这是稳赢不赔的生意,小林子陡然来了兴致,连忙问:“好倒是好,只是公主岂不是吃亏了?”
玉安忍俊不禁,道:“我敢打赌,你顶多能赢他十来个铜钱,这点分量我还是支得起的。”
小林子仍有些恍惚,但他身旁的许承佑却心如明镜,已经俯身给玉安行礼了,“小人斗胆也向公主讨一枝杏花。”
“这是何故?”玉安故作茫然。
“公主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他日殿阁里若有差事,哪怕是洒扫粗活,小人亦愿意效犬马之劳。”许承佑伏地道。他的脸埋得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伺候公主比不上伺候官家油水多,许承佑此前一心想去福宁殿,七公主跟前有了缺口也不愿走动,这会儿突然变了,小林子十分惊讶。这时,却见玉安微微颔首,再折下一枝杏花赠与许承佑,便转身离去。
春天的梦乡是最舒适的,但晨光熹微的时候,玉安便被院墙外的喧哗声吵醒了。笙平挑灯出门查看,急急回来禀告:“公主,是太子殿下要回宫了!”玉安顿时睡意全无,笙平连忙掌灯并伺候她更衣。
“阿弥陀佛,太子殿下果然平安!只是怎么回得这么急?”
玉安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说:“此一时彼一时,肯定出了什么事。”
半个时辰后,大庆殿的内侍到各殿阁传达圣谕:太子及随行车队绘制边防图凯旋,特许车舆进宫。大庆殿觐见后便设宴升平楼,四品以上后妃、皇子、公主一同前往庆贺。
玉安的心顿时像插上翅膀的云雀一样轻盈。她急急忙忙施粉黛,戴钗环,穿上最心仪的衣裙。旁人未有一言,她已经面红至腮边。是时窗外风过竹林,落花簌簌,传至她耳里也似成了车轮和马蹄穿过苑东门的声音。
时辰未到,玉安不得不安静地在朱紫阁里等梅妃那边传信过来。四年多里二皇子、四皇子皆行了冠礼,二皇子赵昕,表字祈鉴,三年前封西平郡王加同平章事,次年晋封雍王;四皇子赵曦,表字祈钧,两年前封定康郡王,次年晋封荆王。他们的生母苗淑仪和梅昭仪亦分别晋封为贵妃和梅妃。
终于挨到梅妃遣人过来,玉安在笙平的陪同下乘着小轿前往升平楼,提早在楼上等待太子行队的到来。宴席午时一刻开始,巳时三刻时方见太子行队过宣佑门,出了外庭。七八人同行,全队形容疲惫却秩序井然。坐骑最高大、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自然是太子赵昉,表字祈铉。他身着华丽朝袍,威风凛凛却似乎心忧如焚。
虽然距离遥远,但玉安很快在人群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在太子身后不远处。
四年多前离去时,他还不到十三周岁,不过是个撒娇任性、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他身高七尺,双眸明澈,皮肤泛古铜色,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稚子。每每玉安夜深人静时想到他,总最先想起中秋月夜昭文馆外那个对外面世界无限憧憬的表情:“翊善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卷书可以知古今,万里路可以识天下。有一天我也会到外面的世界去,把我知道的故事都讲给你听。”
少时不经意的一句,每每在玉安脑海浮现时,却像是一个约定。
她的胸口和脑子都热热的,耳畔一片静寂,听不到别的声音。但以如此激动的心情等待着,结果却令人失望。那日子泫似太子般心事重重,亦始终陪侍太子近侧,与帝后为伴,甚至没有片刻回顾。
时隔四年多了,他还会记得她吗?
帝后及太子行队似皆有心事,从升平楼回来,玉安亦心情不好。四月的天气本温暖湿润,这天下午却突然变得阴沉。玉安在书房里整理完手抄书册后,便去观文殿归还之前借来的书。
从庆云殿到观文殿有三条路,玉安想快去快回,便挑了平时不常走的小径。这条小路比较偏僻,要穿过功德坊外的几道回廊。行至功德桥后的竹林,玉安听到窃窃私语的人声。定睛一看,竟是小林子和宫女金莲。不久前璎珞行笄礼后,闵昭容晋封为淑仪,这金莲就是那时入她殿阁的。金莲和小林子是同乡,在宫里比别人亲近,这点玉安亦是知道的。
四周很安静,他俩的谈话声一字不差地传入玉安耳里。
“官家和娘娘都很神秘,连阎都知亦不在侧,我是伺候茶水的时候才听到一两句的。好像太子殿下不乐意回来,是皇后八百里加急谎称病危,他才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太子殿下为什么不愿意回来?”金莲关切地问。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我倒是听说高公子喜欢上索拉尔的公主,也不愿意回来,若不是皇后急诏,兴许他现在已经做了索拉尔的驸马了”
说到这里,小林子警惕地四处张望。玉安藏不住,便轻轻咳了两声。小林子和金莲连忙从竹林走出来,慌慌张张地跪拜。
“你们好大的胆子。”玉安冷笑道,“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嚼舌根议论太子。”
那日玉安折杏为凭,小林子便照她所说方法试了试,掷两次,赔三个,本以为会输得一塌糊涂,谁知不但没输,百局下来还赢了三个铜钱。依约玉安亦会给他三个铜钱,但他自然不在乎这个,而是服了玉安,总央求她教他和其他内侍赌钱时胜算之法,因此便熟络起来。此刻他便借着这点儿交情,嬉皮笑脸地说:“公主神机妙算,定然是知道小的在此,才特意前来擒拿小的。”
玉安知道他在赖皮,瞪他一眼后道:“以后再没大没小,当心你的脑袋。”小林子和金莲连声说是,玉安便绕过他们走出了竹林。
金莲望着她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传到皇后耳里,她非揭了我们的皮!”
小林子松了口气,狡黠一笑,“要是让别人听去,说不准就有麻烦,但若是玉安公主就可以放一万个心。”
“听说高公子喜欢上索拉尔的公主,也不愿意回来,若不是皇后急诏,兴许他现在已经做了索拉尔的驸马了”小林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越过小山丘,玉安突然胸口一堵,又绞痛起来。她扶着一棵树,不停地深呼吸。不觉间已是大汗淋漓。疼痛稍缓,她却远远看见怀孕的杨美人和她的侍女正向着柔仪殿走去。谷雨将至,正是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时节,据皇后的懿旨,今年主持观稼殿亲农仪式的荣耀便落到了眼下最为受宠的杨美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