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迎之至别墅消夏,谓将娶以为妻,特须返南京略一屏当,始来迓,遂别。二宝由是谢绝他客,且贷金盛制衣饰,备作嫁资,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斋往南京询得消息,则云公子新订婚,方赴扬州亲迎去矣。二宝闻信昏绝,救之始苏,而负债至三四千金,非重理旧业不能偿,于是复揽客,见噩梦而书止。自跋谓将续作,然不成。后半于所谓海上名流之雅集,记叙特详,但稍失实;至描写他人之征逐,挥霍,及互相欺谩之状,乃不稍逊于前三十回。有述赖公子赏女优一节,甚得当时世态:
……文君改装登场,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
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
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在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焜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闲门客又齐声一号。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含笑入席。不提防赖公子一手将文君拦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立起,佯作怒色,却又爬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晓得哉。”……
(第四十四回)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14〕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然二宝沦落,实作者豫定之局,故当开篇赵朴斋初见洪善卿时,即叙洪问“耐有个令妹,……阿曾受茶?”答则曰,“匆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已为后文伏线也。光绪末至宣统初,上海此类小说之出尤多,往往数回辄中止,殆得赂矣;而无所营求,仅欲摘发伎家罪恶之书亦兴起,惟大都巧为罗织,故作已甚之辞,冀震耸世间耳目,终未有如《海上花列传》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 ※ ※
〔1〕崔令钦 唐博陵(今河北定县)人。开元时官左金吾,天宝时迁著作佐郎,肃宗时改仓部郎中,后为万州刺史,终国子司业。所撰《教坊记》,一卷,记述唐开元天宝时期教坊的制度、轶闻和乐曲的起源、内容等。孙棨《北里志》,参看本卷第97页注〔9〕。
〔2〕梅鼎祚(1549…1615) 字禹金,明宣城(今属安徽)人。
撰有传奇《玉合记》、杂剧《昆仑奴》等。所撰《青泥莲花记》,分七门十三卷。
〔3〕余怀(1616…?) 字澹心,别号鬘持老人,清莆田(今属福建)人。撰有《味外轩文稿》、《研山堂集》等。所撰《板桥杂记》,分雅游、丽品、轶事三卷。
〔4〕记述妓家故事之作,扬州有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录》等;
吴门(苏州)有西溪山人《吴门画舵录》、个中生《吴门画航续录》等;
珠江(广州)有支机生(缪艮)《珠江名花小传》、周友良《珠江梅柳记》等;上海有松北玉魫生(王韬)《海陬冶游录》、《淞滨琐话》等。
〔5〕《品花宝鉴》 卷首有石函氏(陈森)自序。刻于咸丰二年(1852),原刊本扉页题:“戊申年(1848)十月幻中了幻斋开雕,己酉年(道光二十九年,18
49)六月工竣。”又据《梦华琐簿》载:“《宝鉴》是年(丁酉,道光十七年,18
37)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广西归京,乃足成六十卷。余壬子(咸丰二年,
1852)乃见其刊本。”
〔6〕符兆纶 字雪樵,清宜黄(今属江西)人,曾官福建知县。
撰有《梦梨云诗抄》等。下面的引文见《绘图花月姻缘》卷首。
〔7〕谢章铤 字枚如,清长乐(今属福建)人,官至内阁中书。
撰有《赌棋山庄全集》。《赌棋山庄诗集》,十四卷。《题魏子安所著书后》五言诗三首,见卷八。题《花月痕》一首云:“有泪无地洒,都付管城子。醇酒与妇人,末路乃如此。独抱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8〕《赌棋山庄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铭》:“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侯官人。……少不利童试,年二十八,始补弟子员,即连举丙午乡试。……既累应春官不第,乃游晋,游秦,游蜀。故乡先达,与一时能为祸福之人,莫不爱君重君,而卒不能为君大力。君见时事多可危,手无尺寸,言不见异,而亢脏抑郁之气,无所发舒,因遁为稗官小说,托于儿女子之私,名其书曰《花月痕》。”
〔9〕关于《花月痕》撰写过程,《课余续录》卷一云:“是时子安旅居山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馆。……多暇日,欲读书,又苦丛杂,无聊极,乃创为小说,以自写照。其书中所称韦莹字痴珠者,即子安也。方草一两回,适太守入其室,见之,大欢喜。乃与子安约: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则张盛席,招菊部,为先生润笔寿,于是浸淫数十回,成巨帙焉。”
〔10〕《刘栩凤传》 即《栖梧花史小传》,内容记述河南滑县歌妓刘栩凤生平。
〔11〕《醉红轩笔话》 此书及《花间棒》、《吴中考古录》、《闲鸥集》,均见邹彛度杪侍浮罚醇瘫尽
〔12〕韩子云(1856…1894) 名邦庆,别号太仙,清松江(今属上海)人。曾任申报馆编辑。
〔13〕关于《海上花列传》刊出情况,该书自光绪十八年(1892)二月初一日起,陆续刊印于韩邦庆所编文艺杂志《海上奇书》。
该刊开始时每逢初一、十五出刊一期,每期印《海上花列传》二回;第九期起,改为每月一期,出至十五期停刊,《海上花列传》共刊出三十回。
〔14〕据《谭瀛室随笔》载:《海上花列传》“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
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第二十七篇 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
明季以来,世目《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为“四大奇书”〔1〕,居说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红楼梦》盛行,遂夺《三国》之席,而尤见称于文人。惟细民所嗜,则仍在《三国》《水浒》。时势屡更,人情日异于昔,久亦稍厌,渐生别流,虽故发源于前数书,而精神或至正反,大旨在揄扬勇侠,赞美粗豪,然又必不背于忠义。其所以然者,即一缘文人或有憾于《红楼》,其代表为《儿女英雄传》;一缘民心已不通于《水浒》,其代表为《三侠五义》。
《儿女英雄传评话》本五十三回,今残存四十回,题“燕北闲人著”。马从善序〔2〕云出文康手,盖定稿于道光中。文康,费莫氏,字铁仙,满洲镶红旗人,大学士勒保〔3〕次孙也,“以资为理藩院郎中,出为郡守,洊擢观察,丁忧旋里,特起为驻藏大臣,以疾不果行,卒于家。”家本贵盛,而诸子不肖,遂中落且至困惫。文康晚年块处一室,笔墨仅存,因著此书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亲历,“故于世运之变迁,人情之反复,三致意焉。”(并序语)荣华已落,怆然有怀,命笔留辞,其情况盖与曹雪芹颇类。惟彼为写实,为自叙,此为理想,为叙他,加以经历复殊,而成就遂迥异矣。书首有雍正甲寅观鉴我斋序,谓为“格致之书”,反《西游》等之“怪力乱神”而正之;
〔4〕次乾隆甲寅东海吾了翁识,谓得于春明市上,不知作者何人,研读数四,“更于没字处求之”〔5〕,始知言皆有物,因补其阙失,弁以数言云云:皆作者假托。开篇则谓“这部评话……初名《金玉缘》;因所传的是首善京都一桩公案,又名《日下新书》。篇中立旨立言,虽然无当于文,却还一洗秽语淫词,不乖于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参》,初非释家言也。后来东海吾了翁重订,题曰《儿女英雄传评话》。
……”(首回)多立异名,摇曳见态,亦仍为《红楼梦》家数也。
所谓“京都一桩公案”者,为有侠女曰何玉凤,本出名门,而智慧骁勇绝世,其父先为人所害,因奉母避居山林,欲伺间报仇。其怨家曰纪献唐,有大勋劳于国,势甚盛。何玉凤急切不得当,变姓名曰十三妹,往来市井间,颇拓弛玩世;
偶于旅次见孝子安骥困厄,救之,以是相识,后渐稔。已而纪献唐为朝廷所诛,何虽未手刃其仇而父仇则已报,欲出家,然卒为劝沮者所动,嫁安骥。骥又有妻曰张金凤,亦尝为玉凤所拯,乃相睦如姊妹,后各有孕,故此书初名《金玉缘》。
书中人物亦常取同时人为蓝本;或取前人,如纪献唐,蒋瑞藻(《小说考证》八)云,“吾之意,以为纪者,年也;献者,《曲礼》云,‘犬名羹献’;唐为帝尧年号:合之则年羹尧也。……其事迹与本传所记悉合。”安骥殆以自寓,或者有慨于子而反写之。十三妹未详,当纯出作者意造,缘欲使英雄儿女之概,备于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动绝异,矫揉之态,触目皆是矣。如叙安骥初遇何于旅舍,虑其入室,呼人抬石杜门,众不能动,而何反为之运以入,即其例也:
……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两个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咤异。……(第四回)
结末言安骥以探花及第,复由国子监祭酒简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未赴,又“改为学政,陛辞后即行赴任,办了些疑难大案,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不能尽述”。因此复有人作续书三十二回,文意并拙,且未完,云有二续,序题“不计年月无名氏”〔6〕盖光绪二十年顷北京书估之所造也。
《三侠五义》出于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原名《忠烈侠义传》,百二十回,首署“石玉昆〔7〕述”,而序则云问竹主人原藏,入迷道人编订,皆不详为何如人。凡此流著作,虽意在叙勇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为国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为中枢,以总领一切豪俊,其在《三侠五义》者曰包拯。拯字希仁,以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其间尝除天章阁待制,又除龙图阁学土,权知开封府,立朝刚毅,关节不到,世人比之阎罗,有传在《宋史》(三百十六)。而民间所传,则行事率怪异,元人杂剧中已有包公“断立太后”及“审乌盆鬼”〔8〕诸异说;明人又作短书十卷曰《龙图公案》〔9〕,亦名《包公案》,记拯借私访梦兆鬼语等以断奇案六十三事,然文意甚拙,盖仅识文字者所为。后又演为大部,仍称《龙图公案》,则组织加密,首尾通连,即为《三侠五义》蓝本矣。〔10〕《三侠五义》开篇,即叙宋真宗未有子,而刘李二妃俱娠,约立举子者为正宫。刘乃与宫监郭槐密谋,俟李生子,即易以剥皮之狸猫,谓生怪物。太子则付宫人寇珠,命缢而弃诸水,寇珠不忍,窃授陈林,匿八大王所,云是第三子,始得长育。刘又谗李妃去之,忠宦多死。真宗无子,既崩,八王第三子乃入承大统,即仁宗也。书由是即进叙包拯降生,惟以前案为下文伏线而已。复次,则述拯婚宦及断案事迹,往往取他人故事,并附著之。比知开封,乃于民间遇李妃,发“狸猫换子”旧案,时仁宗始知李为真母,迎以归。拯又以忠诚之行,感化豪客,如三侠,即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以及五鼠,为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等,率为盗侠,纵横江湖间,或则偶入京师,戏盗御物,人亦莫能制,顾皆先后倾心,投诚受职,协诛强暴,人民大安。后襄阳王赵珏谋反,匿其党之盟书于冲霄楼,五鼠从巡按颜查散探访,而白玉堂遽独往盗之,遂坠铜网阵而死;书至此亦完。其中人物之见于史者,惟包拯八王等数人;故事亦多非实有,五鼠虽明人之《龙图公案》及《西洋记》皆载及,而并云物怪,与此之为义士者不同,宗藩谋反,仁宗时实未有,此殆因明宸濠事〔11〕而影响附会之矣。至于构设事端,颇伤稚弱,而独于写草野豪杰,辄奕奕有神,间或衬以世态,杂以诙谐,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间方饱于妖异之说,脂粉之谈,而此遂以粗豪脱略见长,于说部中露头角也。
……马汉道,“喝酒是小事,但不知锦毛鼠是怎么个人?”……展爷便将陷空岛的众人说出,又将绰号儿说与众人听了。公孙先生在旁,听得明白,猛然省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