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她的脸看过去一半透明,一半阴影。
是非常炎热的夏末,她穿着白T恤和宽大的背带牛仔裤,坐在教室的角落,靠窗的位置。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漫不经心地晃动着两条腿。目光在窗外游移。有时侯,她转过头来,眼神直截地迎着我的视线,没有任何的迟疑和躲藏。然后她侧着脸,轻轻地笑了。我从此记得她的笑容,7岁的孩子才拥有的天真笑容。那种天真,天真到惹人怜爱、令人流连。
但是我无法长久地注视她。她的耳针折射出的光线在无限的时光尽头,穿越所有的介质,刺痛我的目光。那种灼烧的疼痛感,隐藏着不可理喻的玄机。
左耳上的两枚耳针,我甚至看不清它们的样子。右耳没有。
两堂课,教的是同样的内容。有两批学生。高一的,然后高二的。夏是一个古怪的学生,她会在那里安静地坐两节课。没有同伴,没有谈话。下课的时候,她从不走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她原本就属于角落、属于窗口。她把头靠在冷冰冰的墙壁上,神情倦怠。这种时候人们无法想象她是有那样明亮笑容的女孩。
同样的授课内容,夏会听上两遍。同样地漫不经心。每一次。
夏是高三的学生。周四的下午没有课。
我问她为什么会想到来学日语呢。想去日本吗。
她说不,只是觉得好玩。
我笑。然后她也笑了。是那么天真明亮的笑容。我希望它用远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可是关于“永远”永远是个奢求。
然后我们谈到关于耳洞。
我说这里允许戴耳针吗
不。
但是——
但是,我从13岁起就一直没有让我的耳洞空着。那是生命中的两个缺口,而且靠得太近。我害怕它们会蔓延,会连成一片,会把我吞噬掉。所以需要不停地有物质去填补它们。
7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去穿的耳洞。那一年父亲离家,她心爱的男人离开了她。两个耳洞,穿在同一个耳朵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疼痛。母亲说女孩子应该把生命的一半留给自己的。7岁的我,看者母亲空空的两个耳洞,有着永远无法相遇的命运。我的母亲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夏的母亲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夏漫不经心地念完了一学期的日语课程,我教授的日语课程。最后考核的时候勉强才pass过去。我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成绩。但是想到她的漫不经心,我终于没有说什么。
已经进入冬天。寒冷干燥的季节,我想留在这个城市,但是不打算继续教书。虽然我喜欢看到校园里面孩子年轻的容颜。有的时候我会想起夏,想起她的笑容。天真明亮的,惹人怜爱、令人流连。还有她左耳的耳洞,上面变幻着的漂亮耳饰,是永远看不透也看不到尽头的风景。
我想我是怀念夏,仅仅怀念她的容颜。没有其他。
二月份。
翻遍月历,唯有二月短缺两天。这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月份。
夏不是一个容易被遗忘的女孩。
二月的时候,我再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她干燥的声音从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通过冰冷的机器,传到有我的空气里。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电话里的声音,觉得有点陌生。
她在电话那头笑了很久。然后她说,我是夏。她的声音里面也带着笑。我想象她手握话筒,一脸天真笑容的样子。
她说郁你知道吗,我有了第三个耳洞,在我的右耳。但是我不带任何耳针,也不去保护它。我只是让它空着。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它会愈合,然后我听到她的笑声,脆弱得好象要破碎掉。
她说郁,谢谢你。我的日语现在大有进步。她告诉我她遇见两个日本女孩子。日本的访问团在她的学校停留了两周。她负责接待她们。12岁的大阪女孩,剪着整齐的学生发型。是非常寒冷的冬季,但是她们穿着藏青色的及膝裙。我想它们谈到L'are,谈到Luna Sea,用我蹩脚的日语。我喜欢看到她们睁大眼睛微微吃惊的样子。日本女孩很漂亮。头发漆黑,眼睛明亮。我带她们爬到教学楼的最顶层,看清楚上海灰白的天空。女孩子很安静,眼神偶尔游离在风里。我想大阪这时候应该有粉白的樱花花瓣飘落如雨吧。可是这个城市只有枯黄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从街道的两边掉落下来。
她还说女孩的带队老师叫做清水。是非常英俊的日本男人。吃饭的时候安静地不说话。会俯下(禁止)给学生围好围巾,神情温和。笑起来嘴唇的线条很美。和他说话很有趣。因为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在中、日、英三种育秧之间自由地随时转换。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我又听见夏的笑声,有甜的气息。我说校园生活很快乐啊。她说是啊。我们突然沉默。我问她在干什么。她顿了一下,说在吃一个苹果。我于是听到了果肉碎裂的清脆声响。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出去工作。买了一台电脑在家里,做一些小编程。生活在某一个特殊阶段,闲散得有点不真实。但我喜欢这种不真实。
会有夏的电话问候,通常是在周末的时候。某一个有阳光,或者没有阳光的午后,会有她阳光一样慵懒的声音。有时候是在晚上,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正在上夜自习。然后会有女孩子叫她的名字。“夏——”她们远远地说。或者她会在寝室一边啃一个苹果,一边和我说话。我说专心吃你的苹果吧,说话含糊不清的。然后电话那头会突然安静。我说你又在笑吗。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我想象她坐在椅子上,撒开懒散的双腿,笑容天真的样子。耳边是我的声音。
唯一一次在早晨接到夏的电话。我在半梦半醒中不耐烦地抓起电话。“あいし,郁。”我听到女孩清澈的声音。我没有来得及回答,对方就挂掉了电话。但我知道那是夏。我握着电话站了很久。
中午的时候夏又打电话来。她在电话那头放肆地大笑。她说郁,愚人节快乐。
夏有时候只是个贪玩的孩子。
四月份,我去一家电台做一档傍晚的时尚类娱乐节目。扬在那里做监制。扬是我的高中同学。她对我说郁,你应该正经地找一份工作,然后长久地安定下来。我于是有了第三份工作。在我对电台DJ这件事物丧失兴趣之前,我会听扬的话,过正常安定有保障的生活。
每天黄昏,我的声音从电台传出,流浪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与角落。扬说我的声音适合黄昏的人潮汹涌,那种喧嚣却寂静的感觉。我们在节目中谈论各类时尚话题。会有年轻的男孩女孩打电话进来告诉我他们的心情和故事。我喜欢他们带着阳光气息的声音。
那一次的话题是关于耳洞,扬的idea。扬是没有耳洞的女孩,但是她说她喜欢看到其他女孩点缀着漂亮耳饰的精致耳朵。我看着扬微笑的脸上一张一合的薄薄的嘴唇,想到坐在角落里的女孩,懒散地晃动两条腿。左耳上的两枚耳针折射出的光线刺痛我的目光。她侧过脸来,轻轻地笑了。天真无邪。惹人怜爱、令人流连。
扬是一个高明的策划,话题进行得很顺利。不断地有女孩打进热线来讲述关于自己的耳洞。最后一个电话,没有经过编辑就直接接入了演播室。我听到女孩熟悉的声音。
很爱很爱那个男人。但是我不会让他知道,不可以让他知道。所以为他穿下第三个耳洞,并且让它空白着。我想有一天,当第三个耳洞愈合的时候,我就遗弃所有的爱,离开他。他就像我的耳洞,是生命中无法躲藏和隐匿的缺口,却永远不是我的出口。但是我无法停止,我只能前往。
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轻易被这样的女孩所感动。但是她爱着的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谢谢您,小姐。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叫夏。
我有很久不再接到夏的电话。我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依赖夏的。迷恋她的笑容和声音。但是,这是一个危险的结局不可预料的游戏。我不肯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它的代价。所以我不想也不敢让自己轻易的陷入。夏是一颗不安定的灵魂。
郁,陪我一天吧。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你家楼下。
我立即从窗口望下去。夏握着公用电话,仰着脸对我微笑。已经是五月。夏穿一件旧旧的白衬衣,还是那条拖沓的背带牛仔裤。天真无邪。漫不经心。左耳上依然点缀漂亮的耳饰,右耳上有一个空空的耳洞。是缺口,还是出口。
和夏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我们看电影、吃饭、逛街。累了就坐在广场的石阶上,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啃着苹果。夏说这是她喜欢的生活状态。看着身边的繁华,但是不介入。只是在一旁看着。晚上我们去唱KTV。夏是不会唱歌的女孩子。但是她拿着话筒手舞足蹈的样子,令人感觉释然。夏在喧嚣的电子音乐中大声对我说:今天我逃了一天的课,刺激吗?她笑着看着我吃惊的脸。
夏喝了许多酒。夏大吵大闹。夏开始流眼泪。
我在一旁看着她。我想夏是爱那个男人。但是上天不愿成全这份爱。有些人很好,只是无法在一起。
我送夏回家。我在车子里看着她沉睡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但是上面看不到任何幸福的痕迹。有时侯我会觉得夏是一个与幸福无关的人,毫无缘由地。
再见到夏的时候,她已经领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皱巴巴的一张纸,被她丢在房间的角落。是不错的一所学校。但我相信如果她能改变她一贯的漫不经心,她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是非常炎热的七月末。电话里夏的声音依久遥远清澈,带着笑意。夏说她病了。但是她不肯去医院。我去她家里看她,带着大束的香水月季和夜百合。夏坐在木地板上,手里玩弄一口黑色的钟。那是一口奇怪的钟。漆黑的木的质地,有两个钟面。拿在手里很小巧。夏仰起脸看到我,笑了。她说郁,这口钟在午夜的时候,它的时针和分针会逆时针地旋转。但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
我想夏的体温应该很高,已经开始说糊话。我说夏你应该乖乖地去医院接受治疗。夏从冰箱里拿啤酒给我喝。她说郁,我没病。我只是想见见你。仅此而已。
我看见夏零乱的房间。地板上到处都是过期的杂志和旧CD。还有大大小小的像框放了一长排。她给我看日本女孩的照片。真的是很可爱的小孩。站在学校的操场边,表情天真无邪。照片上还有夏提起过的她们的老师清水,的确是很英俊的男人。夏说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有一些人,当你见到他们第一眼时就知道他们注定要牵绊你一生;而有一些人,一直在你的身边,你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夏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中很凄厉的表情。
我问夏,他知道吗。
我只是深爱着他,从来没有打算过要告诉他。而且说与不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我和他的生活轨迹没有交集。我是一个节外生枝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出现的。
夏突然泪流满面。她把脸埋进我的颈窝里,然后轻轻地吻了我。她说谢谢你,郁。
夏送我到楼下。在电梯里我们都沉默。最后她说为什么送给我香水月季和夜百合呢。都是太寂寞的花朵,无法彼此安慰的。她的笑容苦涩而甜美,有着耳洞般神秘的空洞与寂静。
夏是一个过于偏执的人,我无法改变她。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大学里,夏和许多的男孩恋爱。从这个怀抱流浪到那个怀抱,夏说她只是想知道哪一个更温暖一些。夏说他们的诺言可以带来片刻的温暖,但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无法长久。当一段恋情结束的时候,夏为自己买一对耳饰。夏说那是一种纪念。
她说她和他们之间只有恋爱,但是没有爱情。
我只有一次爱情。但是我知道它注定是要枯萎的,所以我在它盛放的一瞬间把它掐断了。我已经不会再有爱情。但是我无法抗拒。温暖是诱惑人的东西,即便它再短暂、再单薄。
我说夏,你不可以这样。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你对他们不公平。
这世上有公平吗?比如我爱你,而你却并不爱我。难道这是公平的吗?——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
夏大学毕业后很快去了日本。走之前,我们通了电话。
夏说清水叫她过去。我去了以后也许会和他一起教书,整天和一大群孩子在一起;也许马上会嫁人,乖乖地呆在家里,被人养着;也许……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也许永远也不再回来了。我想带的带不走,不想带的又甩不掉。
她对我说,郁,真奇怪,为什么我的第三个耳洞一直都无法愈合呢。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等待的煎熬,所以我决定用时间和空间来填补它。
我们沉默地挂断了电话。
我们说好了不用送别的。但是她走的那一天,我还是去了机场。宽敞明亮的候机大厅里挤满了行色匆匆的人。我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夏的最后一面。我沉默地坐下来,抽烟。一直等到看见夏的飞机摆脱了我的视线。起身离去的时候,我看见了扬。她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走过去。“她走了。我们回去吧。”扬说。
我想也许,我也应该尽快结婚。
夏走后的两个月,音信全无。我还记着电话里她最后的话:郁,我会寄大阪的樱花给你。我想夏在日本应该会过得很好。她是那样惹人怜爱、令人流连的女孩。应该会有人好好爱她。她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她会幸福。
我开始很忙。忙着筹办自己的婚事。我决定和扬结婚。扬和夏是完全不同的女孩,但将会是一个好妻子。我会爱她。我们将会幸福。
夏走后的第三个月,我终于手到了第一封从日本寄来的信件。信封里面只有一副耳饰,其他什么也没有。是夏的耳饰。我认得出她的每一副耳饰。
然后整整一个月,我每天都回收到一副夏戴过的耳饰。曾经是那样漂亮精致的饰物,但是它们一旦从夏的耳朵上摘下来,就失去了一切的灵性,不再有任何气息。
不知道夏的第三个耳洞是否已经愈合。是否有人来填补她生命的缺口。是否已经找到她的出口。
但是只有那些华丽的耳饰。没有夏的笑容和声音,我不知道她要告诉我些什么。
婚礼将近。我收到了从日本寄来的邮包。里面有一封日语信。上面写着——
郁先生:
相信您应该已经收到了夏所有的耳饰,那是她唯一的遗物。她来大阪的时候除了一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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