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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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游记-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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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泊于水府庙之下。
十一日五更复闻雨声,天明渐霁。二十五里,南上钩栏滩,衡南首滩也,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转而西,又五里为东阳渡,其北岸为琉璃厂,乃桂府烧造之窑也。又西二十里为车江,或作汊江。
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乃折而东南行,十里为云集潭,有小山在东岸。已复南转,十里为新塘站,旧有驿,今废。
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石瑶庭,艾为桂府礼生司仪、执事,而石本苏人,居此已三代矣。
其时日有余照,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遂依之泊。
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随泊焉。其涯上本无村落,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无参与,乃听其泊。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迨二鼓,静闻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静闻戒律甚严,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
呼而诘之,则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发,诡言出王阉之门,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静闻劝其归,且厚抚之,彼竟卧涯侧。比静闻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
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静闻、顾仆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
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䌷同“绸”衣不便,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为竹纤所绊,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浅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邻舟间避而至,遂跃入其中。时水浸寒甚,邻客以舟人被盖余,而卧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炉山,盖已隔江矣。还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惟静闻、顾奴不知其处,然亦以为一滚入水,得免虎口,资囊可无计矣。但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zhì一套书,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抚膺气愤痛苦!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号于邻舟。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俱为盗戳,赤身而来,与余同被卧,始知所谓被四创者,乃余仆也。前舱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邻舟,其三人不知何处。而余舱尚不见静闻,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余时卧稠人中,顾仆呻吟甚,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无寸丝,何以就岸。
是晚初月甚明,及盗至,已阴云四布,迨晓,雨复霏霏。
十二日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
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念二十年前从闽前返钱塘江浒,腰缠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一以备不时之需。
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
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
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著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时同登者余及顾仆,石与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
晓风砭骨,砂砾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渐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诸舟,见诸人形状,俱不肯渡,哀号再三,无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静闻,徽人亦呼其侣,各各相呼,无一能应。
已而闻有呼予者,予知为静闻也,心窃喜曰:“吾三人俱生矣。”
亟欲与静闻遇。
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及焚舟,望见静闻,益喜甚。于是入水而行,先觅所投竹匣。静闻望而问其故,遥谓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资已乌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统志》犹未沾濡也。”及登岸,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芨犹救数件,守之沙岸之侧,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给我穿,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其时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独艾行可竟无踪迹。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余辈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时饥甚,锅具焚没无余,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diào小锅,复没水取湿米,先取干米数斗,俱为艾仆取去。
煮粥遍食诸难者,而后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土舟颇大,而操者一人,虽顺流行,不能达二十余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东阳渡,已深夜。时月色再阴,乘月行三十里,抵铁楼门,已五鼓矣。艾使先返,问艾竟杳然也。
先是,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彼念经芨在篷侧,遂留,舍命乞哀,贼为之置经。及破余竹撞,见撞中俱书,悉倾弃舟底。静闻复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盗亦不禁。撞中乃《一统志》诸书,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与余诸手柬,并余自著日记诸游稿。惟与刘愚公书稿失去。
继开余皮厢同箱,见中有尺头,即阖合上、关闭置袋中携去。此厢中有眉公与丽江木公叙稿,及弘辨、安仁诸书,与苍悟道顾东曙辈家书共数十通,又有张公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予苦求得之。外以庄定山、陈白沙字裹之,亦置书中。静闻不及知,亦不暇乞,俱为携去,不知弃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余皮挂厢,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铁针、锡瓶、陈用卿壶,俱重物,盗入手不开,亟取袋中。破予大笥sì竹器,取果饼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游记》合刻十本,俱焚讫。其艾舱诸物,亦多焚弃。
独石瑶庭一竹芨jí书箱竟未开。
贼濒行,辄放火后舱。
时静闻正留其侧,俟其去,即为扑灭,而余舱口亦火起,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贼闻水声,以为有人也,及见静闻,戳两创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时诸舟俱遥避,而两谷舟犹在,呼之,彼反移远。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亟携经芨并余烬余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书、米及石瑶庭竹芨,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则舟已沉矣。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䌷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静闻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开去。及守余辈渡江,石与艾仆见所救物,悉各认去。静闻因谓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诟污损责难静闻,谓:“众人疑尔登涯引盗。谓讯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箧。”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夺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后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
十三日昧爽登涯,计无所之。
思金祥甫为他乡故知,投之或可强留。候铁楼门开,乃入。急趋祥甫寓,告以遇盗始末,祥甫怆悲愤然。初欲假借数十金于藩府,托祥甫担当,随托祥甫归家收还,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询余若归故乡,为别措以备衣装。余念遇难辄返,(缺)觅资重来,妻孥必无放行之理,不欲变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济。
祥甫唯唯。
十四、五日俱在金寓。
十六日金为投揭内司,约二十二始会众议助。初,祥甫谓已不能贷,欲遍求众内司共济,余颇难之。静闻谓彼久欲置四十八愿斋僧田于常住,今得众济,即贷余为西游资。
俟余归,照所济之数为彼置田于寺,仍以所施诸人名立石,极为两便。余不得已,听之。
十七、八日俱在余寓。时余自顶至踵,无非金物,而顾仆犹蓬首赤足,衣不蔽体,只得株守金寓。
自返衡以来,亦无晴霁之日,或雨或阴,泥泞异常,不敢动移一步。
十九日往看刘明宇,坐其楼头竟日。刘为衡故尚书刘尧诲养子,少负膂llǚ力,慷慨好义,尚书翁故倚重,今年已五十六,奉斋而不禁酒,闻余被难,即叩金寓余,欲为余缉盗。余谢物已去矣,即得之,亦无可为西方资。所惜者唯张侯《南程》一纪,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而眉公辈所寄丽江诸书,在彼无用,在我难再遘gòu遇耳。刘乃立矢通“誓”神前,曰:“金不可复,必为公复此。”余不得已,亦姑听之。
二十日晴霁,出步柴埠门外,由铁楼门入。途中见折宝珠茶,花大瓣密,其红映日;又见折千叶绯桃,含苞甚大,皆桃花冲物也,拟往观之。而前晚下午,忽七门早闭,盖因东安有大盗临城,祁阳亦有盗杀掠也。余恐闭于城外,遂复入城,订明日同静闻往游焉。
二十一日阴云复布,当午雨复霏霏,竟不能出游。是日南门获盗七人,招党及百,刘为余投揭捕厅。下午,刘以蕨芽为供饷余,并前在天母殿所尝葵菜,为素供二绝。余忆王摩诘“松下清斋折露葵”,及东坡“蕨芽初长小儿拳”,尝念此二物,可与薄丝一种草本植物共成三绝,而余乡俱无。及至衡,尝葵于天母殿,尝蕨于此,风味殊胜。盖葵松而脆,蕨滑而柔,各擅一胜也,是日午后,忽发风寒甚,中夜风吼,雨不止。
二十二日晨起,风止雨霁。
上午,同静闻出瞻岳门,越草桥,过绿竹园。
桃花历乱,柳色依然,不觉有去住之感。
入看瑞光不值,与其徒入桂花园,则宝珠盛开,花大如盘,殷红密瓣,万朵浮团翠之上,真一大观。徜徉久之,不复知身在患难中也。望隔溪坞内,桃花竹色,相为映带,其中有阁临流,其巅有亭新构,阁乃前游所未入,亭乃昔时所未有缀。
急循级而入,感花事之芳菲,叹沧桑之倏忽。
登山踞巅亭,南瞰湘流,西瞻落日,为之怃然。乃返过草桥,再登石鼓,由合江亭东下,濒江观二竖石。乃二石柱,旁支以石,上镌对联,一曰:“临流欲下任公钓。”一曰:“观水长吟孺子歌。”非石鼓也。两过此地,皆当落日,风景不殊,人事多错,能不兴怀!
二十三日碧空晴朗,欲出南郊,先出铁楼门。过艾行可家,登堂见其母,则行可尸已觅得两日矣,盖在遇难之地下流十里之云集潭也。其母言:“昨亲至其地,抚尸一呼,忽眼中血迸而溅我。”呜呼,死者犹若此,生何以堪!
询其所伤,云“面有两枪”。
盖实为阳侯助虐,所云支解为四,皆讹传也。
时其棺停于城南洪君鉴山房之侧。洪乃其友,并其亲。毕君甫适挟青乌至,盖将营葬也,遂与偕行。循回雁西麓,南越冈坞,四里而至其地。
其处乱冈缭绕,间有掩关习梵之室,亦如桃花冲然,不能如其连扉接趾,而嫱寂过之。
洪君之室,绿竹当前。
危冈环后,内有三楹,中置佛像,左为读书之所,右为僧爂cuān之处,而前后俱有轩可憩,庭中盆花纷列,亦幽栖净界也。艾棺停于岭侧,亟同静闻披荆拜之。余诵“同是天涯遇难人,一生何堪对一死”之句,洪、毕皆为拭泪。返抵回雁之南,有宫翼然于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先是艾行可之弟为予言,始求兄尸不得,依其签而获之云集潭,闻之心动。至是乃入谒之,以从荆、从粤两道请决于神,而从粤大吉。
时余欲从粤西入滇,被劫后,措资无所,或劝从荆州,求资于奎之叔者。
时奎之为荆州别驾,从此至荆州,亦须半月程,而时事不可知,故决之神。以两处贷金请决于神,而皆不能全。
两处谓金与刘。
余益钦服神鉴。
盖此殿亦藩府新构,其神极灵也。
乃觅道者,俱录其词以藏之。复北登回雁峰,饭于千手观音阁东寮,即从阁西小径下,复西入花药寺,再同觉空饭于方丈。薄暮,由南门入。是日风和日丽,为入春第一日云。
二十四日在金寓,觉空来顾。下午独出柴埠门,市蒸酥,由铁楼入。是夜二鼓,闻城上遥呐声,明晨知盗穴西城,几被逾入,得巡者喊救集众,始散去。
二十五日出小西门,观西城被穴处。盖衡城甚卑,而西尤敝甚,其东城则河街市房俱就城架柱,可攀而入,不待穴也。
乃绕西华门,循王墙后门后宰门外肆,有白石三块欲售。其一三峰尖削如指,长二尺,洁白可爱;其一方竟尺,中有沟池田塍可畜水,但少假人工,次之;其一亦峰乳也,又次之。返金寓。
是时衡郡有倡为神农之言者,谓神农、黄帝当出世,小民翕xī和顺然信之,初犹以法轮寺为窟,后遂家传而户奉之。
以是日下界,察民善恶,民皆市纸焚献,一时腾哄,市为之空。
愚民之易惑如此。
二十六日金祥甫初为予措资,展转不就。是日忽阄jiǖ会一种民间集资方法,得百余金,予在寓知之,金难再辞,许假二十金,予以田租二十亩立券付之。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俱在金寓候银,不出。
三月初一日桂王临朝,命承奉刘及王承奉之侄设斋桃花冲施僧。静闻往投斋,唔王承奉之侄,始知前投揭议助之意,内司不爽。盖此助非余本意,今既得金物,更少贷于刘,便可西去。
静闻见王意如此,不能无望。
余乃议先往道州,游九疑,留静闻候助于此,余仍还后与同去,庶彼得坐俟,余得行游,为两便云。
初二日乃促得金祥甫银,仍封置金寓,以少资随身。
刘许为转借,期以今日,复不能得。予往别,且坐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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