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笑点她的鼻尖,“你啊,总是让我无可奈何。”风飘絮也笑了,清澈的眸子中流露出快活的涟漪,“是,主公不正是喜欢我如此吗?”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来到府衙,“主公,叶翎羽就在此处等候。”
燕王以目示意:“你与孤一起进去吧。”风飘絮道:“诺。”
一素衣峨冠之人独立于窗前,修长的手指细细抚着窗前的一盆兰花,后背微微前屈,或许是前几天的杖刑还未曾痊愈,亦或是对自己的未来还未有定论,他的身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很安逸。直到燕王的步履声响起,他才回过头来,“参见殿下。”
燕王并没有一如既往得到人才的欣喜之情,反而有些不以为然,“叶将军认为,你此举是否为背主之行?”
叶翎羽没有想到燕王一开始竟会问他这个问题,虽有疑虑,却还是恭敬地答道:“在下此举,确是背主之行,但背主分为两种,一种是为贪图荣华富贵,为了个人的利益而背弃,另一种则是为天下百姓而背弃。”
“那将军认为自己属于哪一种呢?”嘴上虽然这样问,但心中早已了然,面对这样的燕王,风飘絮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叶翎羽道:“罗如烈识人不明,随心所欲,楚王虽有雄才大略,却严以待民,更有甚者,则压民欺民,我迎殿下入王城,只因您仁慈忠义,如若殿下不信,我可以即
日归隐,只求殿下善待百姓。”
燕王突然一改之前的阴霾脸色,紧紧握住他的手,“能得将军,我慕容昭何其有幸,方才之言,请将军切勿见怪。”叶翎羽跪拜道:“承蒙主公不弃,我愿意效命。”两人的君臣情谊就在这一刻建立,风飘絮自是欣喜,她的主公,真是越来越具备做一个帝王的资格了
天边的乌云还未散去,像一张巨大的罗网,遮住了整个天宇,雨绵绵地下着,仿佛没有绝期。空气中正因有了这银线组成的天然珠帘,才有了隐约的美感,这珠帘把天地间的一切都隐上了一层轻纱薄雾,宛若飘渺仙境,这银线打在油绿的芭蕉上,打在静谧的屋檐下,打在汨汨的溪流中,风飘絮驻足廊前,静听雨声,发丝飞扬飘逸,一袭水绿色绣裙愈加从容。一汪小小的水坑中,竟有游鱼的身影。
欢乐的水花与鱼儿嬉戏,轻灵的身影越发矫健,那人嘴角微弯,楚王城地势低洼,此时将士的战甲恐怕已经被泡烂了吧,就连粮草也会发霉,满城怨声载道之语必定不绝于耳,垂眸间吟咏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鱼非我,安知我之乐?”自嘲地摇了摇头,“来人,清叶翎羽将军过来一趟,说本参军有要事相商。”军士道:“诺。”
潇潇暮雨,几时休?
☆、会天大雨应战机 孤注一掷双殉国
阴暗冷湿的楚国密牢中,摇曳的烛火微弱的可怜,仿佛只要一口气,就能将它吹灭,远处幽深的地洞里,时而传来硕鼠的“吱吱”声,深藏在暗处的昆虫翅膀扇动的“嗡嗡”声,吵得人心烦,却也仿佛在嘲笑那人的可怜。一袭囚衣的他丝毫不减平日气质,却是披发跣足,手中仍握着那只古朴典雅的墨玉簪,不觉莞尔。
现在,他是什么呢,在自家主公的眼里,他是叛臣;在世人的眼里,他是佞臣;在曾经最想投效的燕王眼里,他是他最大的威胁;而在兄长的眼里呢,他虽然是手足,却也是敌人也只有,也只有在那人的眼里,在那个永远一袭白衣,永远出尘不染的风飘絮眼中,他虽是敌人,却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他们虽未曾说过一句话,也未曾见过几面,却还是能彼此理解,能触到心灵最深处的悸动,感受最柔软的情谊。
外面“哗哗”的雨声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雨,自从自己进这密牢的第二天就出现了,而今,过去多少天了,为何还会有雨声?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不顾镣铐的束缚,直接冲到牢门边,双腿却绵软无力,刚触到铁栏就直直地摔下去,手上被镣铐勒的淤青的伤痕红肿未退,此时却又因这一下溢出红色的液体,但他并不在乎,艰难地爬起来,用手上的铁索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牢门,每做一次,都是锥心的疼痛,他却还是不停的做着,清脆的响声却道尽了辛酸与无奈。
一个忠厚的狱卒闻声而来,“楚大夫有何事?”他见惯了这种狼狈模样的人,却没有一人像他这样,如此从容,如此飘逸。“这雨,下了几天?”声音微微发颤,显然他极度隐藏着内心的恐惧,“七天了。”云澄微微一颤,身子差点因支撑不住而跌坐下去,“能否帮我准备纸笔,我想写一道奏章。”
狱卒犹豫道:“这”云澄急道:“这关系到楚国的存亡,请你务必答应。”澄澈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覆上的是一层更深重的憧憬。那狱卒自是知晓他的忠心,“诺。”
云澄如释重负地坐在干枯的稻草上,楚王城地势低洼,战甲泡烂,粮草发霉,他似乎看到军士怨声载道的身影,听见潇潇暮雨中的哀叹,只是,那个曾经与他携手的主公,这一次是否还会相信他呢?他不确定。也罢,这一纸奏章便是催命符,他也永不后悔,他终于为他的主公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望向窗口微弱的光芒,希望这阴霾真的会过去
夜,寂静而安适,雨还是不绝地下着,断断续续,联合着一两声蝉鸣,便构成了这夏夜独特的旋律,驻守城防的将士们早已耐不住白天修筑城防的疲累,待主将巡视完后便昏昏欲睡,兵器也仄
歪在一边,一袭黑影突然从城门上越过,身形之灵巧使人无法辨识,他摸索着来到楚王城密牢,若是不靠近,还真是听不见脚踏飞檐之声。
这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砖瓦,反手一指,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有力的落在了那狱卒的睡穴上,这人翻身而入,轻卸狱卒挂于腰间的钥匙,见一室灯火未息,便开锁而入,初进时,云澄还卧于枯草之上,口中无聊地衔一根稻草,无神的眼眸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听得室外动静,不由得起身观看,却见一黑衣瘦削之人跨进室来,“你是谁?”
那黑影并未逼近,“我奉参军之命,请楚大夫移步燕王营寨。”
云澄坚定地说道:“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那人诚恳道:“难道楚大夫不想与兄弟共聚天伦之乐,不肯与知己共叙相惜之情?那楚王如此对你,楚大夫难道没有一丝怨恨吗?”
此时云澄竟笑了,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淡然,更兼一丝无奈,“这些话,都是她教你说的吧,果真戳到了我的最痛处,只不过我还是不会走,不管怎样,他始终是我的知遇,是我选择一生一世追随的主公,亦是我的救命之人,我在这里,只为等待最终的结果,告诉你家参军,别再枉费心机了。”那黑影不肯放松,又向前一步,“那也由不得你。”
正要点他睡穴,却不料那人已咬紧牙关,使他再不能向前一步,“你若再相逼,我便咬舌自尽,你难道要带一具尸体回营复命吗?”正欲再想对策,却听得外面人声,“唉,今晚又轮着我们巡夜,命苦啊!”那黑影只得退出密牢,把钥匙复又放到那狱卒身上,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苍茫的月色中,顷刻间没了踪迹,夜,一如既往地平静
云澄微闭双目,躺在干枯的稻草上,真想啊,真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可是,背负的太多了,一起携手走过的主公,那个温润如玉的兄长,以及,那个出尘不染的知己
第二日清晨,雨还是绵绵地下着,阴霾的天空一如往昔,压得人沉闷的难受。燕王的军队披了雨蓑行进于楚王城,铁蹄踏起了水花,仿佛破碎的镜子晶莹的碎渣,再也不可能重圆,风飘絮亦和军士们一样,眉头间却更锁上一层哀愁,昨日叶翎羽向她复命时,她并未责怪,既是知己,又岂会不知对方心思,但她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试,结果和先前的猜测一样,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主公,狂风肆虐着,嘶吼着,吹刮着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得彻骨,却还是无法撼动她分毫,也许,今天就是与那个知己的永别之日。
大军进驻在楚王城下,城楼上的军士慌乱了,这新加固的城防无法坚固他们的心墙,早已是劳累
不堪,肚腹空空,再也无力驻守,楚王依旧玉冠王袍,独立于城墙最高处,任冰冷的雨点拍打着他的面颊,连日来的忧愁在他脸上划下痕迹,看着那些匆忙乱窜的军士,不觉苦笑,什么时候,自己竟是到了这种地步?
燕王立马于城下,霸气和豪爽一如他的面庞,虽然披着雨蓑,却也丝毫不减那隐约透露出来的帝王气质,“楚子健,你已众叛亲离,无路可退,还不投降吗?”楚王向城下睥睨,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透出森然寒意,“慕容昭,你以为本王会像赵子丹那样,会这么轻易就降了吗?”
两手相击,便有两个亲随押着一个人上来,那人一袭白衣,目若朗星,墨玉簪插在束好的发髻间,昨日的颓然和无奈消失殆尽,只有唇边一抹淡淡的乌青,楚王反手扣住他的喉咙,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像一个失魂的人。
云琮在城楼下越发地着急,就算披着雨蓑也能看出微微颤栗的身形,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救出他这唯一的手足。风飘絮紧抿着唇,一直盯着那人,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搭救他的机会,然而楚王却始终小心翼翼,死命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云子初,你就这样看着你的手足死去吗?”
燕王喝道:“楚子健,你这个卑鄙小人!”楚王的脸上此刻竟现出了几分得意之色,他是生来不屈膝的君王,“不错,本王是卑鄙,但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本王不会像赵子丹一样,卑躬屈膝,俯首称臣,就算是死,本王也绝不会臣服于你。”眼中的森然并未减轻,反而更添了一丝决绝。
云琮颓然,无神的眼眸与城楼上的那一双何其相似,当他真正面对的时候,却不知该如何选择了,正在两方僵持之时,只见城楼上那仿若谪仙之人嘴角的乌青愈加明显,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来,楚王猝不及防,那人竟直直地从城楼上坠下去,这时,雨突然停了,浓密的乌云散开,天宇中出现了一道七色虹桥,从天之尽头一直连到楚王城前,那人就消失在那片灿烂之中,甚至,就是他造就了那片灿烂。
楚王望着城下那人白衣欲仙的身影化作斑斑点点的血迹,眼中竟有了某些晶亮的东西,“明远,是本王的固执和多疑摧毁了你,既然再也无路可退,本王就和你一同殉国。”那玉冠王袍的身影竟也跌落下去,霎时间,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从此这浩瀚苍茫的天地间,既少一经世奇才,也去一旷古绝今的帝王,世上再无云明远与楚子健矣
☆、高山流水怀知己 夜吟式微寄遥思
云琮从马上直直的坠落下去,他不顾锥心的疼痛,向那飘飘欲仙的人走去,他回想着,回想着以前与那人的一切,听龙吟虎啸,鹤唳猿啼,纵论天下,读诗书,抚琴曲,不知为何,父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回荡,“琮儿,爹的大限要到了,你成熟稳重,做事细致,我自是不必担心,只是澄儿涉世未深,总是把一切看得太过美好,我担心他早晚会被奸人利用,你作为兄长,要好好指导他,万勿使他误入歧途。”
如今,这话还萦绕在耳畔,但是他做到了吗,从一开始他就做错了呀,不该让他只身一人,不该由着他的性子,不该在那时没有与他一同前往雾水爬上他的眼眶,视线模糊了,千不该,万不该,他真的没尽到一个兄长应尽的责任,真的辜负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真的不配做他的兄长。
他颓然地坐在那人的尸体边,那人的容貌丝毫未减,只是嘴唇乌紫,额边的发丝摔乱了,墨玉簪沾染了斑驳的血迹,一边的骨头透露出来,泛着惨淡的血色,手脚都是冰冷的,这时风飘絮也携杜怀和一个王城内的狱卒赶了来,“军师,明远之死另有隐情,这是楚王城密牢内的狱卒,就让他告诉你当时的情况吧。”
云琮转过头来,无神的眸子里隐约有了一丝亮光,“当日,楚大夫在狱中上疏,但楚王看后十分震怒,更加上苏凤说楚大夫是祸乱军心,于是楚王下令即日处死楚大夫,今天早上,司法处已端了一杯毒酒过来,此时却听得大军前来攻城,楚大夫料到王城会陷落,决心与王城和楚王共存亡,于是提前喝下那杯毒酒,并留书一封,托我转交给您。”
云琮脸色煞白,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显然是极度掩饰着他内心的哀伤,展开有些揉皱了的信纸,看到那熟悉的字体,泪水再一次喷涌而出。
“兄长,终于已到了尽头,就连天也在帮助燕王,或许,从我患病开始,上天早就分定了结局。纵然楚王最终落败,但我并不后悔跟从他,他带给我的欢乐,泪水,惊惧,心酸足够我一生受用。纵然他不相信我,但我相信当我喝下这杯毒酒的时候,他会幡然醒悟。说来奇怪,当我上疏的时候,在奏折中已经直言其词,算准他不会听逆耳忠言,定会以蛊惑军心之名治我死罪,然而当这杯毒酒真正放在我面前时,却发现有太多东西放不下有兄长你,还有那个与我惺惺相惜的知己,风飘絮。三天前的晚上她还曾派人来密牢中救我,只是,兄长,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既然选定了那条路,我就会一走到底。兄长,万勿为我的死而难过,只要兄长心中有明远,明远就一直伴你左右,希望兄长能辅助燕王成就大业,完
成明远最初的心愿。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明远希望还能与你再做兄弟,只不过这一次,我会拉紧你的手,再不和你分离一步。
兄长珍重,弟明远含泪泣别”
云琮握紧了那纸书笺,澄澈的眸子透露出越发果敢的坚定,他缓缓站起来,宝石蓝的身影一如往昔,挺立的身躯像一竿修竹,瘦削却高洁无比,他向燕王走去,衣袖随风而起,天边的乌云完全散开,在他的身上镶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主公,三日后臣想扶明远的灵柩回祖籍下葬,一月之内必返,望主公应允。”燕王轻拍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