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锦被铺好,又放下床帐,不多时,便听到外面传来沉稳的步伐。陈牧驰对着走进门的裴肃道:“床铺已经铺好了。”
“今夜已经很晚了,你先下去休息吧。”看了陈牧驰一眼,裴肃温和的道。
“那小人就先下去了。”说完,正要离开,裴肃却似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他道,“明日让李总管给你安排间离这里近的屋子,也好方便做事。”
“谢相国大人!”行毕礼,裴肃挥手示意,他便缓缓退了出去。
关好房门,陈牧驰松了口气,裴肃虽然语态皆一副易处的摸样,却无端让他感到莫大压力。
听到屋外踏踏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裴肃脸上神色才冷了下来,全当他是个死人吗。一个个的把人往相府里塞,虽然徐占喜目前的身份并无可疑,但是想起宴会上那道灼人的目光,他便不觉蹙眉。
他府上有碣曦的人,有皇上的人,还有一些江湖势力的,头疼的叹口气,暂且便这样吧,还不是时候,如今只能忍耐。
不到寅时,陈牧驰便起身梳洗前往裴肃的住处。他既被裴肃亲点为贴身的仆人,自然要尽职尽责做一个仆人的本分。根据李总管所言裴肃每日寅时起床,卯时上朝。
天还是一片黑沉,揉揉朦胧的睡眼,站在裴肃门前时发现里面已经点燃了蜡烛。迟疑了下,陈牧驰在外询问道:“大人,您可起身了?”
门从内打开,裴肃穿戴整齐走出来,看着徐占喜道:“怎么起的这么早?”
“小人既是再宰相大人的仆从,理应比您的起的早,只是不想还是晚了。”陈牧驰说完,见裴肃脸上还带着些许倦意,赶忙道,“我去给您打水。”
得到裴肃的应允,陈牧驰这才出去。不一会儿便打了干净的水进来,沾湿了汗巾寄给裴肃道:“大人您先洗把脸,我去厨房给您准备些吃的吧。”
裴肃摆手道:“不用了,早朝回来再吃便是,现在也没什么食欲。”
一切收拾妥当了,裴肃便迈着大步消失在相府的门前。陈牧驰送了口气,想着暂时也没什么事可做,便又回去补觉。等再次醒来时,约莫已到了巳时。他拍拍脸起来赶紧去裴肃平日处理事务的书房,只是等他一站到书房门口便有些愣了。
书房中传来静静的翻阅声,门开着,陈牧驰的视线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那人一袭绛红衣袍,头发束的整整齐齐,一双桃花眼此刻正看着手上的书本。司暮雪!他在这里做什么?此地平日并不允许闲杂人等进来的,莫非他与裴肃相识?
正想着,司暮雪抬头看向他,冲着他淡淡一笑,便又低首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书本上。陈牧驰进去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一边道:“公子先喝些茶水,大人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听到他说话,司暮雪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他笑,“你的声音与我一个朋友倒是相似。”
陈牧驰生怕司暮雪看出什么,只得装作不经意道:“那真是太巧了。”
於吉说过徐占喜这个身份与他最是合适不过,他进宰相府前也问过说话这个问题,只是一来徐占喜甚少说话,再者他们的声音虽说不上多么相似,却还是可以掩饰的过去的,因而陈牧驰便一直没有如何在意。今日突然见到司暮雪却让他险些露出破绽,他整理了下书房中的书籍,道一声,“我先去看看宰相大人他回来没有”便慢慢退了出去。
不多久,裴肃回来了,陈牧驰见了便道有客在书房候着。裴肃那张方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陈牧驰不由疑惑,司暮雪是江湖中人,为何却与裴肃搭上关系。他跟在裴肃身后到了书房,一见司暮雪,裴肃便大笑道:“暮雪,何时来的,怎么不提早说声,我也好早些赶回来。”
“裴兄可是一国宰相,怎可为司暮雪一人耽误国家大事。”放下手中的书,司暮雪转身回以一笑,让人看着如沐春风。
“暮雪此话可是见外。”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也许是嫌陈牧驰在身边碍事,裴肃和司暮雪没说多久便将他打发开了。陈牧驰一个人无所事事,想着昨晚上裴肃说要安排间离他住处比较近的屋子,便去找李总管。李总管少不得又训示他一番,然后又给他找了间屋子。
等李总管安排好一切,陈牧驰忍不住好奇问李总管有关司暮雪的事情,李总管听了严厉的告诫他对司暮雪千万要以礼相待,他再多问,便被李总管狠狠一瞪,说:“你一个下人管好自己的事便可,不该问的不要问。”
陈牧驰算是暂且安全在相府住了下来,裴肃并不难伺候,每日就是打理着梳洗,他在书房时便帮着研磨,端茶倒水,晚上了便是整理床铺什么的。这样反而大多时间都是闲下来的。司暮雪他在相府就见过那么一次,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初次混入宰相府那晚准备的晚宴便是为了司暮雪所备。他越加惊异于司暮雪与裴肃的关系来。要说裴肃好歹也是一国重臣,为何对一个江湖草莽如此以礼相待?司暮雪的身份并不简单,他与裴肃是一直暗中交好,还是最近才有的事?这与唐以青不知又有没有关系?
心中有诸多疑惑,却也只能慢慢观察,裴肃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对待,这让陈牧驰以为那夜裴肃探究的目光或许只是偶然。如今有近距离观察裴肃的机会,他便一点点的细心将他所有动作神情都看在眼里。
裴肃喜欢穿墨蓝色衣袍,显得整个人成熟而稳重。裴肃喜喝浓香微苦的茶水,他说这样的茶醒神最好。裴肃思考问题时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眼珠动都不动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决定。裴肃大多时候都呆在书房,翻看的书籍主要是些治国善民的贤治之文。裴肃说话不轻不重,大多时候带着温和的笑,但只有离得极近,注意到那双无丝毫波动的眼眸才可发现一切皆是敷衍陈牧驰的脑海中,视线里所看所想全是有关裴肃的,越是在这个人身边呆的久,他便越觉得他是个难得的经世之才。这样的人若真因他陈牧驰而丧命,却是他几辈子折寿都偿还不了的。
“你在想什么?”突兀响起的声音让陈牧驰回神。他顿了下,迟疑道,“突然想起许久不见的妻儿,有些想念。”
盯着他的眼眸看了看,裴肃道:“想念家人乃人之常情。”
陈牧驰道:“谢宰相大人不责之恩。”
裴肃不语,看着摊在面前的书许久,感慨道:“如今天下看似安定,实则暗潮涌动。碣曦与明毓相邻,一直虎视眈眈,虽经帝位动乱,却在新帝的镇压下已然平息。雅部南休果然不是好想与的,而我明毓,皇上因自身无端猜忌便将唐将军一家连根除去,此举实在让人心寒。我虽生为宰相,可终究不敢在他面前露出锋芒,否则羽翼未丰便会惨遭折损的命运。”
陈牧驰心惊于裴肃的一番话,站在他身边只得低着头不说话。裴肃却转头问他,“你说当今皇上可是昏晕无道?”
手心沁出薄汗,陈牧驰勉强镇定道:“国家大事小人不懂,小人只想做好自己的事,维持一家生计便已满足。”
“本相失言了,今日的话我不想除你我外的第三人知道。”裴肃那双眼眸突然变得凌厉,如一把刀刃猛的刺入陈牧驰双眼。
“小人必然守口如瓶。”垂下眸,陈牧驰沉声道,额上也渐渐渗出汗水。
“下去吧。”收回那逼人的视线,裴肃淡淡道。
等陈牧驰一离开,裴肃便对从外进来的李年吩咐道:“派人盯着徐占喜,若是皇上那边派来的人,杀无赦!若是其他势力,便先盯紧了。”
李年领命下去,裴肃冷冷道:“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哪方势力派来的。”
一个普通的下人,在听到那样的惊人之语竟然还能保持平静,这却如何都是不合理的,有时刻意隐藏,却恰是最易暴漏的缺陷。
陈牧驰不知道裴肃的一次试探已对他起疑,他依旧如常在相府上下,无事也不出门,如此一来,没有什么把柄落到裴肃手上,却在无形中将那未知的危险减了些。
在相府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对裴肃已有了大致的了解。可是私心里,他并不想出府去找於吉,因为那意味着会将裴肃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而在他了解了裴肃之后,这却是他不愿看到的。另一方面,陈牧驰对于裴肃始终有些防备,尤其是那日裴肃无意间所言更让他警惕,这也是他不愿轻易出府的一个原因。
又一日,裴肃有事外出,陈牧驰无事,听到几个府里的下人说出门采办些东西,顺便可以趁机出去转转,陈牧驰心思一动便跟着他们一路出去。
一伙人有说有笑采购好东西,便商议着去哪里逛逛,陈牧驰提议说去看看杂耍,其他几人听了也甚有兴致,一伙人便一起前去。途中经过盈奉阁,陈牧驰道:“有些口渴了,不若进去喝些茶水。”
“也好,走了大半天,是有些口干了。”其中一人应和着,于是一行几人便都进了盈奉阁。
里面的伙计热情的迎上来,给众人沏了壶茶便走开了。陈牧驰与其他一同进来的几人一边闲聊一边注意着店内来往行人,却并不见崔笑春。他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若就此回去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裴肃那一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举动让他不敢放松,若不借着这个机会,他要何时才可得知唐以青的情况。
正想着,崔笑春从二楼下来,巡视着店内一圈走到小二跟前不知在说什么。陈牧驰心思一动,一边和身边人笑着道:“一会过去看看咱们可得早点回去”正说着,衣袖不小心拉倒茶壶,水忽的溢出浸湿了衣袖,陈牧驰惊呼一声站起身。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随同一起的一人抱怨。
陈牧驰陪着笑,不好意思的站起身道:“我去找块毛巾擦干,一会重新给大伙沏壶茶赔罪。”
“不用了,你赶紧去擦干净了咱们就走吧,这还赶时间呢。”
陈牧驰憨憨一笑,转身时眼中泛起一丝笑意。随意的走到柜台前要了快干毛巾,看到小二离开了,他便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将袖中的玉佩掩在毛巾下只他与崔笑春二人可以看见。崔笑春目光一凝,脸上的笑却是不减,看似随意的与陈牧驰说着什么。
陈牧驰放下毛巾,道:“我要见司暮雪,我与他在宰相书房有一面之缘,希望他能寻机会去相府一趟。”
“在下会如实转达。”
“多谢!”
第四十三章 识破身份
离开盈奉阁,陈牧驰不禁暗喜,以之前裴肃对司暮雪的态度,司暮雪前去应该不会太难。陈牧驰跟在几人身后,思绪却是一团乱麻。有些挫败的叹息,从前的自己恐怕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吧。
过去看了杂耍,又稍微溜达了会儿,陈牧驰便与相府的下人们回了相府。
一路上,在他们无知无觉间,已被一位高手从府内一直跟到府外,等他们平平安安回了相府,那个仍在人堆也绝不显眼的低矮男子一闪身便出现在李总管不远处。李总管看到他,不言不语的向着他自己房间行去。
男子看着四周无人,如同一个普通家仆进了李年的屋子。
“可有何可疑?”李年肃声问道。
“他们只是去逛逛街,并无什么异常。”低矮男子如实答道。
李年皱眉,寻思了会儿,又道:“可有接触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
仔细想了想,男子回道:“这中间他们只去过盈奉阁,似乎是徐占喜提议去的。快离开的时候,徐占喜不小心打翻了茶壶,去寻干毛巾的时候与盈奉阁的店小二以及老板崔笑春有说什么,小人离的远并不清楚,但从外表看来没有任何异常。再后来,出了那座茶楼,他们一同去看杂耍,与其他人一样,也不曾见到什么异举。”
“你下去吧。”打发了那人下去,又叮嘱他盯着陈牧驰的一举一动,李年着人去查盈奉阁的底。等裴肃回来了,他禀告了一切,裴肃知晓他去查盈奉阁时脸色顿时沉下来,“立刻把人撤回来,你只管派人盯着徐占喜,其他的不要插手。”
李年是看着裴肃长大的,活这么久,还是首次碰到裴肃用那样的口气和眼神对他说话,他一直呆愣,也不知他错在何处。裴肃看到他的样子,语气缓了下,“盈奉阁是暮雪私下里经营的,我不想让他误会。”
“可若是真的是踏雪公子对您不利呢?”李年脸上喊着担忧,此刻的裴肃实在不太理智。
“李总管,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不要插手了。”说罢,温和笑道,“我也有些累了,想休息下,你先下去吧。”
李年脸上忧色更浓,但看到裴肃坚决的模样,终是摇摇头出了屋子。
裴肃心情有些沉闷,他坐在桌前不由想起他与司暮雪初见。
问西楼禁烟何处好?绿野晴天道。马穿杨柳嘶,人倚秋千笑,探莺花总教春醉倒。
两年前,他携着女儿出外郊游,那时节草长莺飞,正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他做富家公子打扮,偶尔亦侧目身旁路过佳人,虽已有一个几岁的小女儿,却丝毫不减其自身风华。裴肃为人温和惯了,即便只是伪装,也让人看得出几分暖意。
那日他就像一个普通人带着女儿绿荫绯花之间。若不是跑在前面的女儿被绊倒在草丛中,他或许便与司暮雪错过了相识。
裴肃的脸色缓了缓,嘴角无意识的泛起淡淡的笑。
那日,他心疼女儿,急匆匆的赶过去时,却看到女儿正扑到在一个绛红衣袍的人怀里。那人以手遮面,仰躺在草地上,也不怕寒露湿气。裴菡嫣爬在那人胸前咯咯笑起来,他也只听到他如清泉般的声音,“小色女,看到美男也不必如此激动吧。”
裴肃听到那人话语,心中却是不喜,走过去抱起女儿,抱歉道:“这位兄台打扰到了你了,实在抱歉。”
抱起女儿,他低头便看到那人的样貌。一张干净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双桃花眼似是始终带着笑意。裴肃一怔,明明那人在笑,他觉得那双眼死在流泪。裴肃天生便有着异乎寻常的惊人洞悉力,否则他也不会将自己伪装的那么好且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天生便是温和易处之人。他意外的抱着女儿坐在那人身边,两人一坐一躺漫无边际的闲聊起来。
裴肃好笑,那时候的他怎么会变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捉摸不透呢。那样子,实在不像他会做的事。司暮雪是个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感的人,尤其看着那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便更难生出隔阂。糊里糊涂的便与司暮雪成为了挚友,裴肃笑,这恐怕是他一生中做的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