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备来许都未久,诸多情形不熟悉。丞相之义愤实属可以理解;赵彦之偏颇或有其因;孔融大夫的中道之论或许如国舅方才所言,较为妥当。最终还要依圣上裁定。”汉献帝包抄了一圈,又对曹操说:“丞相听了众人意见,现认为如何?众人都同意孔融之说,免官足矣。”
曹操掷地有声道:“必下狱,审定后斩首,夷三族。”
孔融高声道:“曹丞相,融亲耳听你讲过:做事须七分合理,杀人必十分合理!”曹操厉声答道:“沟通袁术谋反,杀之已是十分合理。”孔融更高声辩道:“丞相,从杨彪曾祖父、祖父到其父,再到他,于汉朝四世清德,岂能不顾及不考量?如此重臣,为一时‘暧昧响应’而诛而夷三族,岂不令人寒心?《易经》中孔子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杨家四世为大汉鞠躬尽瘁,今日小有过罪一杀了之,且夷其族,岂不是圣人之教导都白说了?”曹操不为所动:“但有叛逆之罪,必杀无赦!”孔融呼天抢地般高声说道:“丞相!——你大权在握,融以为是情势使然;你励精图治,融以为是志在天下;你杀罚决断多在理上,融以为实属不易;然而,你须防独断专行,一意孤行,专权独行!如此杀杨彪并夷三族,融以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孔融的呼天抢地之声震撼大殿,满朝文武为之悚动。曹操岿然不动。孔融一下跪行向汉献帝,以头撞地:“恳请陛下活杨彪之命,如此杀之万万不可啊!”说着恸哭起来。
停了好一会儿,汉献帝才问曹操:“丞相,孔融如此苦谏,你有何想?”曹操奏道:“臣的处置方案已讲过。唯请陛下圣裁。”汉献帝说:“杨彪,就先免其官吧,让其赋闲回乡思过。下狱就算了,斩首、夷三族自然也算了。案子丞相还可接着办,若还发现新罪再审再议吧。”曹操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圣上如此心软。只是圣上仁厚,孰不知袁术、杨彪等人不领这情啊。他们要的是夺陛下之天下,灭我曹操不过是清君侧而已!”汉献帝接话:“朕对这一点还看得明白,但以仁治天下,朕并无悔。”曹操显得无奈:“就听圣上的吧。”汉献帝立刻敲定此事,提高声音说道:“着即拟旨,免太尉杨彪官,去其职,夺俸削爵一应按汉律,限十日内离许都回乡赋闲思过,不得再干预朝政!”左右早有内史官高声宣道:“着即拟旨!免太尉杨彪官,去其职,夺俸削爵一应按汉律,限十日内离许都回乡赋闲思过,不得再干预朝政!”
曹操摇头叹息退回班内。
整个大殿似乎松了口气。唯郭嘉、荀攸在曹操身后相视会意。
汉献帝拿起杨彪的密信连同信封,说:“将此信还给丞相,容丞相接着办案。”早有殿官双手捧紫檀木盘接过,跑下龙座递曹操。
汉献帝又对文武大臣发问:“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赵彦这时已整顿好精神,重新出班:“微臣还有一要事启奏皇上。”汉献帝也来了精神:“讲。”赵彦铿锵陈奏道:“臣此奏要弹劾丞相曹操及吏部、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曹丕父子二人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罪莫大焉!”大殿内又一片紧张气氛,很多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汉献帝略点点头:“讲。”赵彦接着奏道:“许都费庄灭门案,杀全家十四口,实属特大命案,陛下曾有旨,令许都太守府严加查办。为何如此大案久久未破?臣现已暗访查明,盖因主犯是曹家人!”赵彦有意停顿了一下,扫视曹操、曹丕并满大殿文武大臣。
曹操冷笑。曹丕跃跃欲试。其余大臣大多震惊。
赵彦接着大声陈奏道:“他就是丞相曹操丁夫人之亲弟、曹丕的舅舅丁铎!”赵彦在慷慨陈奏中,换了讽刺口气插话道:“曹丕叫他舅的。虽非亲舅,胜似亲舅,岂能不包庇、不袒护?”接着又慷慨陈奏:“曹丕涉嫌徇私枉法昭然。而一个许都太守何敢抗旨包庇此杀人大案之主犯?实是因其父曹操为后台。当朝丞相竟也如此徇私枉法,天下还有何公道可言?其振振有词标榜秉公执法,公在哪里,法在何处?臣已写好奏章,一并呈交陛下。”说着赵彦双手交呈奏折。早有殿官用紫檀托盘接收,而后上呈汉献帝。汉献帝一边打开奏折,一边说:“丞相有何奏辩?”
曹操冷笑一声:“议郎赵彦也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
赵彦亢言道:“关乎十四口人命之大案是小事吗,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
汉献帝一边扫着奏章,一边也添了话:“丞相为何说赵彦议郎小题大做?”
曹操回头看了一下曹丕:“曹丕先奏吧。”曹丕出班奏道:“臣丕已写好奏章,本想最后再呈,现说及此事,就此呈皇上。费庄灭门案前日已告破,主犯丁铎也已于前日抓捕归案。不仅许都太守府在审,刑部也同时参审。现大况已清,丁铎主谋杀人灭门罪行确凿。奏章均已写明,请陛下批阅。”说着双手高呈奏折。汉献帝大为意外,赵彦也愣了。大殿内百官面面相觑,郭嘉、荀攸也相视会意。董承、刘备、孔融等人神情不一。殿官过来接奏折上呈汉献帝,汉献帝面前同时放着两个奏章。曹操此时得理不让人了,他看着赵彦问:“赵议郎既说是暗访而知情,敢问你是如何暗访的?”赵彦脸色青白:“我自有门路,无须多问。”曹操哼了一声:“侦破此类案件是要保密的,以免走漏风声逃了案犯。我想了解你如此知情,是否有办案人给你通风报信?倘若有人犯了办案规矩,我是要办他的案的。”赵彦有些急了,强词夺理道:“丞相不是讲监督许都太守执政吗?我行监督之责。”曹操冷笑了:“你竟连这个规矩也不明白了,是否乱了方寸?监督执政并非代替执政。监督办案也不是代替办案。诸如监军监督军事,也并非代替将军指挥作战,这个道理还不明白?”赵彦一时语塞。曹操说:“何来我曹某草菅人命之罪,何来我曹某徇私枉法之罪,你赵议郎如此开口胡言岂不过分?你是否一概就人说事,凡我曹某所作所为都罪莫大焉,而凡杨彪等人之所作所为虽通敌谋反都理属应当?”
赵彦急了:“丞相此言,是要置我赵彦于死地?”
曹操微微冷笑一下:“我曹某倒不会借题发挥,也不会因人废言,我是要就事论事的。”
汉献帝又来给赵彦解围:“丞相说就事论事,现还有何事要论?”
曹操又瞄了赵彦一眼,算是放开他,对汉献帝奏道:“臣确有一事要启禀陛下。臣建议提拔任命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内各路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汉献帝大为意外。满朝文武也都大为意外。孔融本人惊诧不说,赵彦瞠目结舌,董承、刘备等人都睁大眼睛。汉献帝反应了一下,才说道:“中丞御史,如丞相所说,领导御史台内各路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其地位相当于副宰相。丞相为何想到委孔融如此重任,朕记得数月前你还当庭讲过孔融文才有余而见识不足,免去了他许都代太守之职。他能胜任中丞御史一职?”曹操说:“正是。因人制宜,人尽其才。许都太守,虽只管辖京都一地,但用百姓话讲就是一个当家的,事无巨细都要管到周密。孔融于此,大方有余,周密不足。而中丞御史居高临下俯瞰百官,用百姓的话讲是专挑百官毛病的,最需刚直不阿,孔融于此则最为恰当。圣上也看见了,孔融与我为多年至交,但当庭驳我绝不含糊。对曹某这种所谓位极人臣的丞相都拉得下脸的人,总领御史台岂非最合适人选?”
汉献帝心中实不想让曹操落这个人情,但也无理反对。他别开蹊径问孔融:“孔融,你本人认为如何,中丞御史一职你可胜任?”
孔融整顿衣冠,从容奏道:“启禀陛下,容臣直言不讳。”汉献帝说:“那是当然。”孔融说:“初听丞相提议,融大为意外;但再一想,以为丞相提议甚为恰当。”汉献帝大为惊诧:“甚为恰当?”满殿大臣们也对此种有违常规的、毫不谦逊的回答甚为惊诧。孔融道:“正是。融于中丞御史一职实为合适,合乎融之秉性。融本是刚直不阿绝不察言观色之人,任中丞御史,监察百官,臣必鞠躬尽瘁,发扬光大,不负此任。无论重臣权贵,但有违法者,臣一概举奏弹劾,绝不姑息。”
汉献帝没退路了。他怔愣了一会儿,对曹操说:“就依丞相的提议吧。但……是再审议几日,还是着即拟旨?”曹操说:“此事还请圣上当机立断为好。臣以为,孔融总领御史台后,御史台的权限还可扩大,御史名额也可增加,监察百官的规章还可周密。”汉献帝想了想,略提高声音:“即拟旨,委任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其原谏议大夫一职同时免去。”左右早有殿官高声宣道:“即拟旨,委任孔融为中丞御史,总领御史台,其原谏议大夫一职同时免去。”
孔融拜叩:“谢圣上信任之恩,臣融必将全心全力以图报效。”
汉献帝心中甚为不爽。他端起茶杯,拿起杯盖,呷了口茶,扫视满朝文武大臣:“众卿还有何奏?”无一人出班启奏。汉献帝不甘心如此收尾,他很有城府地、有板有眼地看着曹操:“朕听闻边报,袁术、袁绍两个方面都有军事调动,怎未见丞相说起?”曹操呵呵笑了,说道:“此事让郭嘉替臣回禀吧,他更清楚。”郭嘉在曹操身后出班奏道:“回禀陛下,此报早到,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用不着烦聒陛下,所以丞相未奏报。袁术那边军事佯动,不过为配合其密使沟通杨彪而已,给杨彪一个里应外合的感觉。现杨彪一除,袁术自然无望而息兵。袁绍那里更是虚张声势,他若决心进犯许都,至少还要一年半载准备,但请陛下放心。”
汉献帝一计未成,又转了转眼睛,忽然变态地仰头放声大笑。满朝文武皆不知其所以然,面面相觑。汉献帝笑够了,也让满朝文武惊骇够了,才一指曹操:“丞相今日这步棋下得好!”曹操也不明所以了:“陛下说甚?”汉献帝一指孔融:“你提议任命孔融为中丞御史实是一步好棋。一个杨彪下去了,用赵彦议郎的话说是,一个制衡你的大臣去了,又立起一个孔融来与你分庭抗礼,便显得曹丞相并不专权朝政了。”曹操怔了怔,反应了一下:“臣有此意,但不仅此意。”汉献帝豪放地说:“其余大道理,诸如刚直不阿、监察百官等,那是明摆的不用说。朕点破你这点小道理,丞相没有脸上挂不住吧?”曹操应和地笑笑:“自然不会。”汉献帝居高临下一指孔融:“孔融,你今后不可辜负了朕也不可辜负了曹丞相,给百官挑刺首先要给曹丞相挑刺。啊?哈哈哈!”孔融在下面诺诺:“遵旨。”
汉献帝挣回了君王的面子,一挥手:“好,散朝!”
下朝后出大殿往午门走,曹丕、郭嘉、荀攸等人簇拥着曹操。
荀攸边走边对曹操说:“用了孔融当中丞御史,是显得丞相不专权,但也难免朝政受其掣肘,总给丞相挑毛病。”曹操说:“那也只能任他挑。”荀攸接着说:“另外,监察百官,其实百官中有一半是丞相的人。”曹操说:“正是要他监察我的人。要不个个恃宠骄横,胆大妄为,难免败事。自古以来骄兵必败,有这么一个出头挑毛病的,我管他们杀他们就更有由头了。这一点皇上看不到。还有一点,你们能看到真正制衡我的是什么吗?荀攸,你说说。”荀攸说:“外有袁绍、袁术之流。”曹操说:“内有呢?”荀攸说:“议郎赵彦之流。”曹操摇头:“这谈不上。”荀攸接着说:“国舅董承那里必有密谋。”曹操说:“那也监视着即可。真正制衡我的正是这个皇上。他自幼称帝,十年来磨炼于动荡之中,心思不浅。外有强兵,内有这个皇上,这才是真正制衡孤的两大势力。供着这个皇上,就要受制于他。天下没有白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宜事。但正是这两大制衡,才令孤日复一日不敢懈怠,才可能步步有理有节而最终得以取天下。”荀攸点头:“丞相英明。”
曹丕在一旁说:“今日便宜了杨彪,没有把他除干净,本该下狱问斩。”
曹操哈哈笑了。曹丕不解:“父亲笑什么?”曹操说:“问二位军师吧。”曹丕看身旁走的郭嘉。郭嘉说:“今日上朝丞相原本就只准备请旨免杨彪官,削爵回乡。”曹丕不解地又看曹操。曹操说:“我本就不想杀他,杀他太过分。罪不当诛而诛,众人必说我暴戾。这样处置恰好。”曹丕仍不解:“那父亲为何……”曹操说:“天下做事有两种,一种叫一口价,如那日审袁术密使,有信不交就杀,交了如何处置由我不由你——不容对方讨价还价。还有一种叫讨价还价。今日我一启奏就开了个高价,下狱问斩,最后折中出个免官。如我开奏只提免官,那上有皇上,下有赵彦、孔融反对,再加上刘备之流抹稀泥,弄不好连官都免不成,很可能只落个对杨彪停职省过。”
曹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曹操接着说:“杨彪这封回信,正如孔融所说,只是对袁术谋逆的‘暧昧响应’,本不合杀头之罪。又肯定查不出袁术的来信说了什么——杨彪绝不会交代——也即所谓‘没有上下文’,那能定多大罪?再说,谅杨彪也就写了这么一封信,还来不及干更多的事,此案接着审也审不出什么‘新罪行’来,所以免官去职也就到此了。往下所谓接着办杨彪案,不过是放放空炮而已。”
曹丕茅塞顿开。
曹操又笑着添了一句:“有这么个下狱问斩的说法悬在杨彪头上,他免了官绝不敢眷恋许都,十日限期不到,就溜之乎也跑回老家去了!”
曹丕慨叹道:“父亲真是十韬九略。丕若处在父亲这位置上,真还斗不过这位献帝呢。”曹操说:“好好学吧。”
第七节
四五个太监并二三十个羽林军将士护送两顶宫轿在丞相府大门外停下,抬轿的是宫中苦力太监。大门外森严而立的守卫刚要上去拦挡盘问,黄二从第一顶轿中下来,指着自己身上穿的褂子:“看明白点,是宫里来的。”又一托举手中的一卷黄绫卷轴:“是宣皇后懿旨来的,快去告诉你们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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