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又都不是,着实难言。”曹操愣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孤不知如何将心比心,才能领会主簿之心。”说罢,摇头叹息许久,而后轻轻揽住白芍,走到琴案旁:“好,不说了。君临行,可否再为孤弹一曲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白芍想了想。凝了凝神。而后在琴案前坐下,低眉信手弹了起来。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微微发亮的天光照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曹府门口街道上,许褚所领五百兵护送的车队在静等。曹操听着琴声,在屋里踱来踱去,吟诵起他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诗念完了,曹操停了停,最后仰天长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白芍也弹完了琴,停住手说道:“丞相便去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吧。”曹操说道:“孤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君一走,我何枝可依?汝这一枝,是孤唯一可依者呀。”
白芍说:“丞相将来必有枝可依。”
小翠又在外面轻轻叩门,轻声叫道:“小姐。”白芍站起说道:“临行,我该去梳妆了。”曹操愣愣地看着她,不知所措。白芍看了曹操一眼,略咬咬嘴唇,转身出了书房。她在小翠搀挽下,往自己的小院走去。四个一直护卫白芍的女将士在路上迎候,其中一个对白芍说:“主簿要去徐州?”白芍点头:“两年来,有劳你们费心了。”
曹操站在书房门口,看着白芍在四个女将士护卫下走远,神情落寞。
白芍回到自己的小院,进到自己的房间。
行李已经搬走,房间显得比以往空荡。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小翠给她进行送葬之行的梳妆打扮。头发打开了,白芍从怀中又掏出那把鱼肠剑,放在梳妆台上。小翠吃惊道:“没有还丞相?”白芍说:“此时未还,必有他用。任何一人一物,出现并非偶然,退去也非偶然。鱼肠剑还有最后一用。”小翠十分惊愕:“还有何用?”白芍已将鱼肠剑从剑鞘里轻轻拔出,一片寒光弥漫。白芍又对小翠说道:“再拿笔墨来。”
曹操在大堂里背手踱来踱去,孔融、曹丕、荀攸、郭嘉、杨刚、陈登、许褚、李典、张辽、徐晃等文武要员及管家朱四在旁边侍立。曹操站住说:“孤要亲送主簿出城,至十里长亭。”
孔融想了一下,说道:“主簿护送郑康成及赤芍灵车回徐州,郑康成毕竟是随袁绍而亡命,丞相送此灵车队不妥。我等代丞相送到十里长亭即可。”
曹操面露愠色:“孤并非送跟随袁绍的郑康成之灵车队,我是送主簿的外祖父的灵车队。”孔融说:“即使是主簿的外祖父之灵车队,丞相也不必亲送至十里长亭。”曹操有些火了:“我实是送主簿。关羽,我都追送而去,主簿于我,可是关羽所能比?无她,孤已两次踏上黄泉不归路了。”荀攸冲孔融摆摆手,孔融诺诺而止。荀攸说:“请丞相乘车送别吧。”曹操说:“怕我张扬?孤必骑马。”
白芍披麻戴孝,在小翠及曹府几个丫环的搀扶下,在朱四与众家丁的陪侍下,在那四个女将的护卫下,出了她在曹府的小院。穿过曹府的花园庭院,来到大堂前的庭院,而后在曹操、曹丕、荀攸、郭嘉、孔融等人陪同下,走出曹府大门,在小翠的陪护下上了车队第一辆车。
天已亮,后面的灵车与车队一目了然。
曹操与孔融、郭嘉、荀攸、曹丕等文武要员也都上了马。许褚所带五百披白送葬护兵也都一齐翻身上马。曹操扬了一下下巴,整个车队出发了。
雪下得越来越紧,车队走过许都街道,两边路人靠边观看,少不了街谈巷议。曹操骑在马上岿然不动。车队出了许都城门,一路快行。曹操在风雪中没有言语,荀攸不时扭头看看他。曹操不顾左右。偶尔,小翠掀开车帘,白芍可以看见骑马走在一旁的曹操。曹操偶尔也会转眼看看车内的白芍,彼此尽在不言中。
终于,在风雪弥漫中来到十里长亭。车队停下来,曹操要与白芍最终分手了。
曹操骑在马上,白芍坐在车内。曹操说:“君百日若回,最好。一年方回,也可。必三年才守陵完毕,孤也等你。但凡军政从容,孤还可能去徐州看你。徐州方面的事情,孤都已去令安排好了,一切主簿不用犯愁。”白芍看了看曹操,说道:“丞相保重。”就泪水盈眶,哽咽无语。她示意车队赶紧出发。曹操也便示意许褚出发。
许褚带兵走到前头,其余兵士随后护着车队启动了。
曹操骑马伫立,看着车队远去。曹丕骑马贴近曹操,将一红锦手袋交给曹操:“父亲,主簿临行留下此袋,嘱她走后交父亲。”曹操打开锦袋,先看到那把鱼肠剑,他握在手中愣怔地看了一会儿。又从里面拿出的是一个白色绢包,打开一看,是一缕光润的少女长发,曹操握着白芍的头发又愣怔地看了一会儿。再看,手袋里还有一封信,他将剑与头发放回袋中,取出信来看,是白芍临行写下的四句诗《别君难》——
青藤伴柏,遇伐两亡;与君相别,我心亦伤。
曾割君发,今存珍念;再割妾发,彼此相偿。
君必英雄,名垂青史;妾自飘零,已无故乡。
悠悠往事,恍然如梦;完璧归赵,唯剩鱼肠。
曹操默默将诗看完,下面还有一行:
“又及,丞相勿忧: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有枝可依。”
曹操看完这最后一句,仰天悲叹:“有枝可依乎?无枝可依也!孤实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接着,悲恸歌曰:“悲哉兮,天云惨淡;伤哉兮,我心凄然;君去兮,乌鹊无依;寻君兮,四望茫然!”孔融、曹丕、荀攸、郭嘉等人在旁听之,皆戚戚然。
曹操抬头遥望白芍车队。车队在大雪中越走越远,消失在茫茫白色中。
尾声
官渡大战后不久,曹操又领兵北征袁绍,再次将其击败。袁绍最终吐血而亡,袁绍的残余兵马也被曹操一一剿灭。未过几年,曹操就基本统一了中国北方,成为天下名副其实的头号强势人物。
与此同时,白芍一直在徐州守陵。陵墓中安葬着她的外祖父郑康成、孪生妹妹赤芍,还有她早已去世的父亲。正如白芍自己所说,一守三年。在这三年中,曹操几次路过徐州看望她。徐州几任刺史也都遵曹操之命周到照顾白芍。满百日时,曹操曾派军师荀攸专程到徐州接白芍,白芍拒绝了。满一年时,曹操亲自去徐州接白芍,白芍还是矢志不移。到满二年时,曹操派荀攸、孔融、曹丕、许褚等几人去接白芍,白芍还是摇了头。当满三年时,曹操还未决定如何去迎接白芍,徐州刺史五百里加急来报,数日前白芍与一直陪她守陵的小翠不知去向。此后不久郑府管家马五也将郑府田宅交付郑家族人,即病故了。
曹操听此消息,据说曾三日不食。
而后,曹操照常征伐天下而不辍。这方面的史实很多。值得一提的是,曹操在建安五年除掉董妃及国舅董承等人十四年后,又于建安十九年除掉了再次阴谋举事诛曹的伏皇后及其宗族同党。此前,曹操已将三个女儿嫁给汉献帝为妃。在除掉伏皇后的第二年,又将其中一女曹节立为皇后。
往下的一段奇遇,对于曹操来讲别有意义。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与白芍第一次见面二十年后,曹操于巡视四方的路途中,决定微服上云蒙山道观进香求仙丹。
年过花甲的曹操已到了体衰多病的时候。
四个壮汉抬着一座敞篷竹轿沿着云蒙山崎岖石阶路蜿蜒而上。云雾浓密,看不清坐在轿上的尊者面目,只见他在随意观览着云雾中移动的朦胧青翠山景,数十人在竹轿前后左右侍奉。
渐渐,云雾稍稍消散,坐在竹轿上的正是已显苍老的曹操,在前面引路的人中,有一个则是年富力强的曹丕。曹丕一边走一边回头对曹操说:“云蒙山道观的道长,人皆说对其求之必灵。”曹操只是微微颔首。
到了山顶道观前,曹操下竹轿步行,众多随侍止步,只曹丕一人跟随曹操到了道观大院门口。有几个道姑持拂尘立等。其中一道姑对曹操说:“恭候曹丞相光临。”曹操分外吃惊。他于三年前晋爵魏王,人们早已对他称王而不称丞相;另外,他此来云蒙山与曹丕一行皆是微服。曹操惊罢问道:“不曾透露风声,汝等何以知晓?”那道姑微微一笑:“道长未卜先知。”曹操看着眼前这个说话的道姑,颇觉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其实,这正是二十年后的小翠。
小翠等几个道姑将曹操、曹丕引入道观,穿过庭院,入到道观正殿,迎面供的是老子塑像。曹操仰视,小翠示意,曹操便拜了三拜。老子塑像旁拉着宽宽的竹帘,朦朦胧胧看不清竹帘后面。小翠向曹操说:“道长到了。”说着,朝帘后鞠了一躬,就退下了。曹操懵懂地站在那里,曹丕侍立其后,也看不出所以然。但听帘内传来一个清静女声:“丞相别来无恙?”
这声音太熟悉了!曹操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里。他在回忆和判断这既遥远又切近的声音,半天喃喃道:“道长是……”
接着传出的声音就更明确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有枝可依。”
曹操又愣怔半晌,悲恸道:“实是无枝可依啊!”说着,老泪纵横。
女道长在帘后说道:“知道丞相近来身体欠安,这里有少许丹药,可以拿去祛病延寿。”曹操悲叹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帘后道长诵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操悲喜交集,感慨万分:“道长何以知道曹某后来所吟之诗?一别二十年,杳无音讯!……”
道长说道:“虽不出户,也知天下事。”
曹操怆然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真可谓沧海桑田,江河悠悠!……”
道长说道:“还望丞相柔以制刚,随以顺命。圣人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接着,帘后弥漫出一片青烟,道长的声音袅袅远去:“丞相万事顺其自然即可……”
青烟消散了。道长的声音远去消失了。殿内寂静无声。小翠与几个道姑进来。小翠说道:“道长已然离去。”说着将一个小小的药葫芦交曹丕。曹操问:“道长去了哪里?”小翠答:“来无影,去无踪。今日是特来迎候丞相的。”
曹操听罢长吁短叹,只得告辞,下山而回。一路上,曹操脸色苍苍,目光茫茫。
就在去云蒙山道观后第二年,建安二十五年,曹操于农历正月寿终正寝,享年六十六岁。同年农历十月,曹丕逼汉献帝禅让帝位,自己登上了天子宝座。随后,曹丕封汉献帝为山阳公。汉献帝在逊位后又活了十四年,终年五十四岁。
史家们多讲曹操在东汉末年的动乱中奠定了其后中国被晋朝统一的基础。其实或许应该说,是曹操与汉献帝共同奠定了中国又一次统一的基础。两人二十多年的合作,形成了一种别样的平衡体制,这段历史的余音未尽。
至于曹操与白芍的故事,则是新近发现的一个传说。
2012年6月26日一稿于北京
2013年3月26日二稿于北京
2013年7月21日定稿于北京
编后记
雪珂说,柯云路写了一个新长篇,特别好看。
哦?他可好久没写小说了!写现实的吗?写政治的吗?那是他的长项啊。
写曹操的,曹操与献帝。
啊?曹操啊!家喻户晓,不好写吧?
他琢磨曹操十几年了。你看吧,看了就知道了。
雪珂所言不虚。柯云路写的曹操,还真有看头。
写曹操,当然得有政治、有权谋,这当然是柯云路的长项;曹操呢,当然是文武忠奸具备,坏得有理,好得必然,小说家嘛,这都是看家本事。读者心里都有一个曹操,不用谁告诉;所以,要读者认可你写的曹操,并不容易。简单说,小说好不好看,关键在细节;作者的才智、功力,主要体现在细节运用上。细节好,假的也有趣;细节不好,真的也叫人兴味索然。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说白了就是编故事。柯云路编故事的能力,可谓一流,他生给曹操编出一位红颜知己。乍一听觉得不甚靠谱,可是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有意思,好看,干净,大气。这就是细节的力量。
又当然,如果柯云路写了一个沉湎于男女之情的曹操,他就不是柯云路了,那曹操也不是曹操了。曹操的舞台天高地阔,“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的雄才大略、奸诈权谋,都是为了“天下”,对女人也是别样的情怀,这才合乎逻辑。曹操爱女人爱到无欲无求,“挟天子”挟得有理有道——连汉献帝本人窝囊之余,也觉得与其被别人挟,还不如被曹操挟——这样的立意对小说家是极大的考验,弄不好就成了夹生饭,强扭的瓜。柯云路写的曹操看着舒服,不矫情,出彩儿,不枉他三十多年练就的看家本领。
如果把小说分为“本色派”和“演技派”,《曹操与献帝》似乎属于“演技派”。但细细琢磨,里头也有“本色派”的意思。写过《新星》《夜与昼》等等的柯云路,总要在小说里表达点什么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个曹操,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