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垂着,李尊吾顺手抄起,见脚背高耸,末后两指窝在脚底——骨折后方能如此,想到她六七岁受的苦,不禁揉了一下,听得她鼻息一重,小腿猝然僵直。
李尊吾猛醒,长年的独身生活令他忘记一个常识——看女人的脚,等于看她的裸体。缓缓放下她的脚,李尊吾抬头,她的眼光饱满有力,高手般直射而来。
青春的气血,令人生畏。她还是小孩撒娇的腔调,纯洁无杂:“碍事么?”李尊吾:“打拳是差了点……可以练内功。”
她是把自己当做孩子。李尊吾黯然神伤,为把看脚一事定性在“检验习武资质”上,便要教她形意了。
李尊吾:“打拳,女人比不过男人,因为男人腿力强。内功,女人比男人优越,男人练三年的水平,好女人一个月就达到了。”
她双眼闪出喜悦之光,李尊吾也很高兴,将椅子让给她,做手势要她两小腿交叉:“和尚道士练内功,总是双盘而坐,两脚掰到大腿根——这叫佛坐,益处无穷。但习武人不双盘,因为打拳震膝,再双盘,膝盖必伤。”
坐在椅子上,不能垂腿,因为血液直上直下,久坐腿僵。最好是白衣弥勒的叉腿坐姿,两腿有了斜度,便免去僵腿之害。
坐姿便是内功。想头骨由一根虚线提起,脖颈自然挺拔。常人头颈多萎靡,直顺后,似接通神秘能源,有力量灌下来。
李尊吾:“提顶,就是提神。”
继而教仇大雪放松两肩。松肩是打拳要点,亦是静坐关键。八卦门练松肩,要走“托天掌”,两臂横开,略低于肩——保持此姿势,一圈一圈地走,日久肩松,锁骨窝内凹,程华安的锁骨窝能安鸽子蛋。
松肩,方能开气。静坐时,双肩暗动,如海波起伏,一沉一浮。李尊吾教她:“沉肩,就是沉气。”
仇大雪玩味提沉,片刻来了精神,一笑睁眼:“不敢练了,会睡不着觉的。”李尊吾道:“反而睡得更好。世人见和尚道士入定,不知道是什么,其实入定就是睡觉。常人靠睡眠补精神,吃多少滋补品,也不如睡一觉。只不过睡眠轻浮,入定深沉。你静坐久些,会感到重重困倦,那就是好处来了。”
仇大雪好奇的眼神可爱之极,李尊吾忽起一念,竟是想抱抱她。
沉下脸,李尊吾道:“回去睡吧。”她打个哈欠,起身向外屋而去,掀帘时问:“女人比男人快三年的法子,你还没说。”
李尊吾:“大道至简,没别的了。”
她倦意已起,乖乖地“噢”了一声,放帘出去。
李尊吾剪灭油灯,室内如盲。女人比男人快三年,因为女人有乳房。揉转乳房,即是上乘内功。男人的气沉丹田,往往是自我幻觉,难有实效——但这话怎么对她说出口呢?
李尊吾卧床,身压刀上,劝自己睡去。
8 正气
世上许多学问都是俗的。俗,似是而非。比如“气沉丹田”,人有上中下三处丹田,上丹田为鼻隆内,中丹田为胸窝内,下丹田为肚脐内。俗言,女人练胸,男人练腹,下丹田为男人成就处。
其实,功夫只出在中丹田,但男人生理没有女人明显,无法直接练胸,以练腹作过渡,本是无奈之举,如果不知上升,俗在下丹田里,一生便是瞎忙。
学拳,就是学女人、学小孩啊。
邝恩貉膝伤痊愈,来学拳了。李尊吾先教了下气桩、正气桩、上气桩,桩为静立。下气桩双手抱于腹前,正气桩两手抱于胸前,上气桩两手抱于眉前,一站要一个时辰。
邝恩貉苦不堪言,三日后,臂不能抬,回家养伤了。一歇便是七天,李尊吾进屋出屋,总见仇大雪懒猫般瘫在床上,时而手脚大张,时而蜷如蚕卵,睡得一塌糊涂。
仇小寒几乎不看他,同桌吃饭时,偶尔一瞥,是责怪的眼光。
第八日三点,邝恩貉来站桩了,李尊吾坐在窗下监督。天色将亮时,仇小寒隔窗轻语:“这么练,能练出来么?”李尊吾暗喜,低声回应:“女人能出来,男人出不来。”
等她追问,但她无声了。身后窗缝似透出一道热气,是她的体温?
李尊吾准备了答案,三个桩分别对应三个丹田,两臂是引发丹田的契机,但空有契机,不会起作用,因为男人无乳房,所以两臂不贯气,对应三田,并无感应。
桩,本该女人站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抬着胳膊,可以梳妆打扮一两个时辰,男人站桩,胳膊抬一会儿便上刑般疼。可惜女人因骨盆结构,两腿吃重,不宜久站……这些话,怎么说出口?
仇小寒语音又起,细如蚊鸣:“无用功,还让人练,这不是折腾人么?”
李尊吾:“人活着,做的多是无用功。练不出来,但可以让我看出来他的心志性格。”她离开了窗?身后透来一线冷风。
李尊吾走向邝恩貉:“别练这个了。”
教他学小孩。小孩刚走路,要找到绝对的重心线,总是头部笔直,往往后仰摔倒。行走日熟后,随年龄增长,不会再求绝对,与世事一样,能混过去便混过去了。
低头猫腰,容易站稳,驼背的人照样走得快,这是个混法。人成年后,多是脖子前倾,探头探脑的样子。
李尊吾吩咐将重心向身后放,邝恩貉的头耸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那是无法克服的本能,对于人类,头部正直的恐惧,如站悬崖。
李尊吾:“仰仰。”
邝恩貉脖颈后展,进入未知世界的忧色。李尊吾:“走起来!”邝恩貉一惊,疾行数步,几欲摔倒,如两岁孩童。
此刻天色大亮,李尊吾盯着院墙上的一块暖红:“从头开始,再世为人,找你的重心线。”
邝恩貉忙着脚下,脑袋一仰一沉,如箱盖开合:“有什么用?”李尊吾看向他,没有被触怒的厌恶,反是同情:“找对了,便踏上高手之途……高手多灾,小心难活。”
一个月后,李尊吾见邝恩貉有了中年人的沉稳气质,问:“是不是觉得头顶上有一个亮点?”邝恩貉少女被勘破心事般羞涩,李尊吾:“我们凭它练功夫。”
亮点为幻象,是找到绝对重心线的表征。形意拳之劲,是调配重心线的整体力,而非抡臂抡腿的关节力。体认整体力,始自蹲身顶身。
两腿并拢,曲膝蹲身,然后一足着力,对着头顶亮点,将身体顶起来。李尊吾:“人爱偷懒,觉得歪头斜腰舒服,不知挺拔才能偷大懒。早年游泰山,看挑山工背石头,有一上千仞的耐力,奥妙在身姿笔直。”
邝恩貉眼中闪现聪慧之光:“负重点不在后背石头上,而在头顶,以脚顶头,等于重心线成了大扁担,将石头挑起来,挑当然比背省力。挑山工省力之法,便是形意拳劲。”
李尊吾翻脸:“拜师礼上是谁的牌位?我教的是八卦掌!”眼角余光扫向院墙东侧,那里有排水的方洞,大小可容下一个人头。
邝恩貉挨顿骂,给赶走了。午饭在院中摆桌,仇小寒依旧无语,仇大雪一笑,唇红齿白:“你一骂徒弟,我就知道他懂你东西了。”
村民送来的菜是木耳炖狗肉,香雾袭人,李尊吾将手里馒头捏扁:“聪明是聪明,可惜不刁钻。得是刁钻人,方能把拳玩绝了……也会把自己玩上绝路。”眼角余光扫向东墙方洞。
峡佑村务农,补贴生活靠打鼬。皇上用来取翰林的贡生的殿试上用的毛笔为兔毛,兔毛笔一等名贵,但在北方易变脆,不经用。北方名笔是狼毫,不是狼毛,而是鼬毛。
鼬,即是黄鼠狼,俗称“黄大仙”,据说活过八百岁可成仙,活过四十岁即有邪法,能迷惑独身男女。常人不敢抓捕,但峡佑村一到秋季便捉鼬,卖给笔厂。饭后遛弯,看各家门口晒的鼬皮,李尊吾感慨民风彪悍。
教邝恩貉甚是舒心,看他每日练仰头顶身,渐有形意拳韵味,心里则盼着另一件事。果然,不久后,不信邪的峡佑村有了第一个被黄鼠狼迷住的人。
是那个弃学而走的人——叶去魈。
他不识字,却能顷刻间张口作出三十多首诗,不符合格律,用词多是“江山美人”、“苍天银河”之类,气魄吓人。他忘了自己是叶去魈,自称明朝名将戚继光,不睡觉也不吃饭,脸色粉红,眼神贼亮,整日唠叨不停。
照此趋势,必将耗干精力而死,村长带一伙壮汉绑了他。乡下对付疯病的办法,就是喂牛粪,引得大吐一场,往往能好。
不料牛粪凑到嘴边,他突然蹦起,连做几个仰头蹲膝的古怪动作,身上绳子竟然崩裂。他飞奔而逃,跑姿甩头甩臀,如一只长尾黄鼠狼。
从此他夜宿山林,饿了便入村偷食,据说动作快如闪电,以村民之强悍,屡屡让他逃脱,还被抓伤咬伤。
一日清晨,邝恩貉练功后,被骂走。仇大雪仍睡着,仇小寒做了粥,李尊吾摆小桌,叫端到院中吃。
她依旧不语,李尊吾自说自话:“武功扛不过时辰,困一分,武功就弱一分,倒下一睡,再高的武功也没用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我们叫二六连环锁,把人给锁牢了。开锁要修中丹田,就是胸口,胸口里有什么?肺。”
东墙方洞里积水流通,似一声叹息。
李尊吾扫一眼,继续说:“形意拳谱开篇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道理,我以为祖师爷不自信,武人拿文人的说辞来充门面。后觉得这堆废话里有秘密,看五行相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是肺。五行对应五脏,相生道理,正与练拳效果一致,肾气先动,引发肝、心、脾,一块练肺气。”
方洞“呜”了一声,应有疾风穿过。
李尊吾:“肺是一把金钥匙,打开二六连环锁。两手抱在胸前的正气桩,便是开锁。形意门内,评一人修为,不说功夫大小,说肺强肺弱。在沉睡中,能警觉而起,也是肺的功能。”
不再说了,见仇小寒一脸惊讶,该是没料到自己会对她说如此多话。往日,她不理我,我不理她。凑近她,李尊吾低语:“知道怎么捉黄鼠狼么?”
她矜持地摇摇头。
“需要一个蛤蟆,喂它一颗盐,会叫个不停。用锤子把一根尖头木棍打到土里,拔出棍来,便造出一个窄而深的洞,将蛤蟆投进去。蛤蟆的叫声,能招来黄鼠狼,黄鼠狼有缩骨本领,钻鼠穴蛇窝惯了,会一直往里钻,直至身子卡得动弹不得。”
仇小寒破颜而笑:“你真有办法!”
是单酒窝的笑容,李尊吾:“我听村长说的。”转脸现出凶光,起身出院。
墙外,一人脑袋卡在排水方洞里,动弹不得。
叶去魈被捉后,仇小寒有怨言:“原来我是吃盐粒的蛤蟆。”
李尊吾:“一直说话的是我,蛤蟆是我,不要争功。”
这个清晨,第二次看到单酒窝的笑容。
9 禅病悲魔
早知叶去魈偷学,李尊吾:“得我的东西,邝是伤筋损骨,叶是心神大乱。叶的资质在邝之上。”
这话是在仇小寒来院中煮水时说的,她拎壶的小臂闪着光泽。仇大雪还在屋里睡着,该是团蜷如蚕的样子……
叶去魈锁在柴房里,响着如雷的鼾声。虚脱是癫狂的转机,他的头卡在排水方洞里,突然力绝,昏死过去。刚抬入柴房时,气若游丝,半个时辰后,才有鼾声。
喜欢这个洁净的上午,院子如清水抹过的杨木桌面。李尊吾坐马扎,左手攥一册《憨山老人梦游集》,看仇小寒给小铁皮炉生火。北方民间烧火多用煤球,以黏土揉和煤渣子而成,价廉。
她半蹲,背对李尊吾,左侧肩胛骨形状清晰。
李尊吾:“怎么处理这疯子,送给村长喂牛粪么?”斜眼上望,一只孤雁定在天际。
她歪过身,讨要东西的口气,不是女孩撒娇,是妻子向丈夫要求,平淡得无法拒绝:“你要能治好,便救救他。”
握着一柄匕首,李尊吾缓步走近柴房。仇大雪醒了,坐在马扎上,和仇小寒一起盯着李尊吾背影。
背上衣褶左旋右转。
匕首扔入柴房,鼾声止住,响起枯草瑟瑟声。仇大雪感鼻骨一凉,见李尊吾闪入柴门。
可闻匕首的破空声,间有野兽般的嘶叫……仇小寒心知,那不是李尊吾所发,他无声无息。
嘶叫止于柴门的嘎吱一响。叶去魈推门而出,左眼黑紫,肿得失去眼形,右眼射着凶光,向姐妹俩走来,扬起匕首。
仇小寒保持坐姿,搂着仇大雪,鼻骨冷透。
叶去魈止步,以持匕首的手擦了擦鼻血,嘟囔:“给口水吧。”他的身后,是走出柴门的李尊吾,脸色灰暗,似老了十年。
何苦搞这份惊险?何苦?
习武后生理异变,往往热气上脑,越是聪慧人,越会灵感奔涌,刹那疯癫。此时,须挨师父打。此时,无道理可讲,一顿乱揍,方能歇下狂心。
和尚坐禅,也有此现象,称为“禅病”。禅宗棒喝,就是打,后世文人不懂,美化成富于诗意的玄妙事。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憨山大师明白棒喝真相,在五台山自修时,猛然亢奋,数日不睡,写下三百余首诗,自知禅病来临,感慨:“可惜禅宗已衰,当世找不到一个打我的人。”
只要打他,就好了。为何要给他匕首,为何要他先出柴房?
惭愧近死。我是当世高手,却向女人卖弄……叶去魈喝水后,神志清醒,李尊吾将他赶走了。
第二日凌晨三点,叶去魈带一捆大葱、一扇熏羊腿、两条鲶鱼,在邝恩貉陪同下,来学艺了。
李尊吾一点钟便搬马扎,等在院中。未亲教他,只是让邝恩貉帮他校正践步、顶身。邝一脸热情——那是沈方壶随师父入终南山时的脸,沈以为我失宠,他将尽得真传。
有所掩饰,便会热情。邝嫉妒了……李尊吾插袖眯眼,想着自己和沈方壶,有一丝残忍的快感。
晚餐是叶去魈送来的鲶鱼,仇小寒和上粉条豆腐炖了。鲶鱼弯在盘里,像一个女人。形意门戒律,不吃鲶鱼,原该阻止她。
鲶鱼无鳞,传说杀人者转生为鱼,无鳞的鱼还犯有淫欲重罪,乡间驱鬼请神,禁止参与者吃鲶鱼,否则会法术失灵。
形意门还有许多规矩,与练拳无关,近乎僧道戒律,但师父没教过法术。或许形意拳传自寺院道观,或许师父要我像出家人一样生活……
鲶鱼皮厚,吃野味,便是吃皮啊。入口,脖子暖洋洋痒起来,一节节颈骨拉开——这便是淫欲重罪的滋味吧?
她俩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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