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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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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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人闲话多,盛汤时,阿克占老玉唠叨:“天津是满族私奔的窝子,道光、咸丰年间,满人和汉人就悄悄通婚了,十个有九个逃到天津。满族人家面食做得好,这是自小的手艺,来了先卖早点,街上炸麻花、烙烧饼的小贩,没准是个正黄旗、镶蓝旗的贵人。”

李尊吾“是呀”地应一声,低头喝汤。

阿克占老玉:“庚子之乱后,太后回京,头档大事便是颁布满汉通婚,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李尊吾:“为吗?”借用一句天津话,掩饰无兴致。

阿克占老玉:“满汉成了一个种,国家就不至于分裂。东三省、蒙古、新疆本是留给满人子孙的禁地,但地域太广,道咸年间管理已松,不杜绝汉人经商,这十年更是东三省大开禁,放大量汉人进去,为什么呀?”

李尊吾咽下口中汤,端正坐姿。阿克占老玉:“凭着东北那点满人,是挡不住日本俄国的,只有放汉人进去,才能占住这块地。”

他在苏州听得多,汉人里有“保国家”还是“保大清”两个意见。乡绅们多是保国家,以不亡国为底线,清室可废可留。官员们多是保大清,认为一改朝换代,列强必各扶持一股势力,国家就分裂了。

“最快最简单的分裂法,是民族分裂,仇恨一起,各族割地对抗,便成了一块块案板上的肉,任凭列强分食。分裂的下一步是亡国。”

李尊吾:“太后给满汉通婚以法律认可,不是随俗做好人,而是关系重大?”

阿克占老玉:“唉,大清建国之初,对汉人杀戮过重,革命党在报纸传单上揪住这段历史不放,事到如今也是巧妇难为,怕是不能善终。”也盛碗汤,吹着喝下。

脑海里有他的样子,寻常满人的样子,祖先的冷酷精明已被两百年享乐稀释,变成碎嘴唠叨、磨磨蹭蹭的热心肠,很适合做朋友的一类人。

他喝完汤,把李尊吾的碗取走,一块泡到水里:“那三拳,本来不是我挨就是你挨,你那徒弟不错,怎么把他赶走了?”

很想顺口把一切都说给他,他有一个朋友的体贴和分寸,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坐到床上,靠被子垛半躺,打起盹来。

在北方,客人在主人家随便上炕坐床,好朋友才会如此。

阿克占老玉不再问,刷锅刷碗,把水倒了。

打盹不知时,半梦半醒觉得屋里进了人,似仇家姐妹的油脂香。怎能来女人呢?定是梦了,沉浸在香气幻觉中,继续睡去。

睡得深,身内如花蕊泌蜜,似是幸福。忽听阿克占老玉利索的嘴皮子:“老哥哥,快别睡了,杨家二奶奶等您半天了!”

弹腰坐起,双眼残视中光影微澜。

奶奶是官员的正室夫人,现今,寻常人家也称奶奶。乱叫奶奶与乱叫和尚一样,都是清末事,庙里的讲经僧人才叫和尚,一座庙只能有一位和尚,其他僧人叫沙弥(受戒人)或阿阇黎(师父)。现今,所有僧人都称作了和尚。

“多谢大和尚,我想跟李大爷单聊两句。”

是仇大雪声音。阿克占老玉未改僧装,坦然承受大和尚称呼,连说好好,开门出去。

记忆中,她眼睛鲜嫩,如剥了皮的葡萄。她脖子长长,如迎阳光而长的竹笋……听说女人生小孩后,脖子会缩短,孩子像魔鬼,吸走女人精华。

李尊吾:“那天见了你孩子。”

仇大雪:“你没见着。我儿子比我姐的大,那天老妈子带他上街去了。你怎么瞎了?买个老回民戴的水晶眼镜吧,瞅着怪吓人的。”

女人当了母亲,便如一根刨平的木料,直爽豁达。

李尊吾:“我买。”

努起笑容。一段时光永远过去。

她受杨放心之托,来告知对混混武技的调查。

“他怎么不来?”

“他忙。”

家里有士兵,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善妒的杨放心,不知作何算计。李尊吾一时想喊阿克占老玉进屋来,但她抓过他的手,在手心划起来。

在手心的亲吻,是塔吉克女人对丈夫之礼……

“这是流氓的氓字,崩断之刀是亡,眼下垂泪是民。但袁公说,不是泪,是画的一只竖立的眼睛,上古战场,都是文身画脸。”

古战场习俗,大战前要吃大锅饭,以示团结一心。秦汉时诸侯谈判,以在一个锅里手捞分食,表示达成共识,“共”字本是煮食品的鼎形。

京津两地的混混又称锅伙,每次行动前,要在一个锅里吃顿饭——便是此遗风,证明混混最初来源于军队,所以会有武技传承。

赵子龙是三国时代名将,单枪匹马在敌营七进七出。十八枪不传自赵子龙,是先锋大将的闯营技。平地上擅长扎小腿,坐于马上,是扎冲到马前的敌兵。

仇大雪:“另一个来源是破落贵族,游手好闲久了,做不来生产,便滑到底层去了。京城有鸟笼阵,败了家的八旗子弟勒索店铺,用几十个鸟笼堵门,不交钱不撤——便是古时贵族变混混的活影子。”

李尊吾苦笑,武人的来源,也是败军兵将和遭贬贵族两大类。普门的话,在袁世凯的话里得到验证,武人跟混混同源,都是流氓。

仇大雪:“袁公讲,混混是最消极堕落的人群,但臭水沟也有臭水沟的用处。”

李尊吾一愣:“什么用?”

仇大雪:“防止乡绅和官府恶劣化。”

李尊吾:“怎么会?”

仇大雪:“为恶是个行当,混混占据了这个行当。自古民俗,乡绅官府耻于跟混混沾上,对于乡绅官府,混混也像读书读坏脑子的酸秀才,以不给面子为荣。”

混混的这种做派,令人感慨中国社会构成是一个绝妙生态,维持文明不堕。独立于乡绅官府的混混,是社会之福。

仇大雪幽幽言:“其实最有为恶力量的,恰恰是乡绅官府。袁公担心,一旦他们跟混混联盟,借混混为恶,便世态破坏,不可收拾。”

李尊吾模模糊糊感到了武会的意义,追问:“袁公还说了什么?”

仇大雪想想,小姑娘一样的清脆嗓音:“没了!”

这一声,将内心隐隐的伤感荡尽,像爱女儿一样爱她。没有过孩子,怎样是爱女儿?便是像爱她这样吧……

李尊吾缓缓后躺,倒在被子垛上,似一去千里:“回去问问你男人,在袁公的算计里,武会不但要制约混混,还要保存混混,不让它变味,是么?”

仇大雪:“好嘞!得赶紧回去了,有了孩子,各种麻烦。记着买水晶眼镜啊!”

她真的很急,一记刺耳的木质擦地声,她从藤椅里站起。

条件反射一般,李尊吾随她而起,丧失意志,如一个家中初次待客的少年,规矩送到门口,正思索要不要送出门?出门送几步?仇大雪的手抓上他小臂,十指尖尖,扣得生疼:“忘了!还有个事。”

混混最厉害的武技是虎尾鞭和打门,与此两技相比,赵子龙十八枪等而下之。

虎尾鞭托名唐朝开国名将尉迟恭所传,一根十三节的竹节铁鞭,长四尺五分,重九斤四两,非天生大力者不能使用,据说专克赵子龙十八枪。

因为竹节棱角,一抡之下,刀枪尽折,骨断筋裂,在群殴场面中所向披靡。混混蓄养虎尾鞭鞭手,平时不让露面,住所保密,只在抢码头级别的大火并时才放出来。

打门是一种阴损的打人技术,在明朝末年一度泛滥成灾,在清朝缩小了传授范围,京津混混一代只有数人会。打人,可让人在数日后再病发,最长可达四十几日才毙命。由于隔得日久,即便告到官府,也难判成人命官司。

明朝买凶杀人,就是买打手,手法高明,可预定死日,误差不过两个时辰。

听到这,李尊吾隐约觉得出了件极大错事,送走她后,回屋静想,大叫一声,撞门而出,发动全部武人去大街小巷,搜寻邝恩貉。

第三天,托杨放心一并寻找,仍无踪迹。

第五天,杨府士兵送来一份天津当日的《中外实报》,胡邻炭以武人自居,批判武会人物皆浪得虚名,最多把人打个皮开肉绽,而真正的武功是慢性毒药,一拳之后,可在人体内慢慢发作。

现有一名武会学员,弃暗投明,身试大道,求受三拳后,在二条东路尼姑庵,欢迎各界人士参观,验证真正武功的实效。

阿克占老玉读报后,嘘声道:“你徒弟。”

李尊吾抢过报纸,摊于面前,才醒觉看不见。将报纸叠成一个巴掌大方块,每一折都用尽全力,折角锐如刀锋。

阿克占老玉招呼众武人,要抢邝恩貉回来。

李尊吾未动,如入魔境:“或许他真是弃暗投明。也好,也好。”阿克占老玉听到,凑过来耳语:“李大哥,你怎么啦?没忘吧,他那三拳是在这里挨的!”

如梦方醒,“噢噢”两声,李尊吾随众去了。

在路上,大伙想明白了,不能劫人。报纸攻击的是武会名誉,武会拿不出比“慢性药”更高明的武学说辞,抢出邝恩貉,更会被市民看低。

李尊吾:“那就去看看他吧。”

尼姑庵经过清扫,负责接待的混混言辞礼貌,说大拨看热闹的百姓刚过,还来过记者。此时尚有三四位百姓,见来了武人,怕出事,快步离去。

庵内供的是站姿观音像,下摆一张窄桌,胡邻炭和邝恩貉各坐一端,对聊喝茶,亲如友人。捆绑示众,官府要管。无绑之绑,不知胡邻炭用了何法。

望见李尊吾,胡邻炭起身:“你徒弟是个人才,在我手里废了,可惜。你们爷俩聊聊吧。”踱步去了后堂。

李尊吾原地未动,武人们上前打量。

邝恩貉双眼突出,暴着血丝,面色黑里透青,努力想坐正,但控制不住地向左斜——是肝脏受损的迹象。

走近几步,闻到一股浓烈气味,分泌头屑过多,是肾脏开始紊乱的表征。李尊吾:“你出声,我听听。”嗓音可以测五脏内情。

邝恩貉:“说什么好呢?”发出“好好好”三音,这是山中七年说得最多的话,心机和狠劲在此三音。

李尊吾:“你会一天比一天糟,现在是难受,后面是受苦。看了报纸?”邝恩貉应声,有自嘲笑意。

登了报纸,他死,就是人命案。胡邻炭不会让他死,只会让他成为一个废人。无绑之绑的方法很简单,内伤深重,他走不动。

李尊吾凑近:“上古之人,大啸而抒情,大啸而长生。到舜帝时代,模拟啸音,制木为琴。琴生啸废,从此世人知琴而不知啸了。战场大将、乡野游侠多有当敌大啸、当月大啸的记载,便是上古余绪。

“啸法留存于武人。古传,大啸可长生。疑难杂症、无医少药时,以啸来自医。大啸不是大喊大叫,抵齿吹气为啸,舌头藏于上牙之后,翘舌吹气,出不出声都可以,出则惊天地,不出泣鬼神。你的舌头,受吹之时,能向左右自然舒展,便提起了肾气,可补救肝脏损伤。”

不待邝恩貉反应,言罢出庵。

站在街头,李尊吾又一次忏悔,刚才所言,是师父当年话语。自己识字不多,师父是武状元出身,说话有魅力,与练武相比,更爱听师父讲拳。

当小伙子的时候,想击垮名拳名家,也想找个人,像师父那样把拳讲给他……可以肯定,师弟沈方壶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他是个击人击倒、打人打死的人……或许自己的天赋,不该做搏命争名的豪杰,该是个隐居的教拳者……

李尊吾蹭了蹭脚。京城至今还是下雨成泥的土路,天津早是沥青路面,硬邦结实,等武人聚过来,道:“你们先回去吧,老玉也回去。其昌陪我。”

陶其昌陪着,见李尊吾一副想事的神情,没敢打扰,一恍又行出百步,问:“师父,咱们去哪儿?”

“针灸世家金针张,开馆行医的,找起来不难吧?”

入金针张医馆,未开口,一尖利喉音响起:“你这双眼,整个天津,也就我能治。”

当即心凉,像个街头兜售的小贩,如此不稳重,怕无真才实学。

李尊吾:“不治眼。向你打听个事?按出诊付费。”

“金针张看病,不收钱!”

略感惊讶,或许他不是小贩习气,只是性烈。乡下医生不收钱,过年过节收点礼。但在城里,如何过活?

李尊吾口气和缓:“得罪。请教一事,光绪铜人。”

北宋宫廷医馆教授针灸时用铜人模具,铜人裸体,等人身高,周身布满穴位小孔。明朝仿制过一具,北宋版不知所踪,传说流失到蒙古草原。清朝继承了明朝的皇宫,明版铜人也在其中。庚子年,铜人被八国联军当纪念品掳走,皇家医馆依据文案记录,重制一具,正当光绪年间,称为光绪铜人。

针灸铜人是皇家用具,不现民间。

江湖传言,因与某位御医私交,金针张家有光绪铜人,每一个开医馆者皆发一具,以作平日研习用,秘不示人。

金针张:“没有。”

李尊吾左手放于诊脉布垫上:“我是个拿刀劈人的人,脉象很乱,人只要杀过人,身体就不会好。”

金针张:“我不受威胁。”

李尊吾:“不是威胁你,我在说我的心事。”

闪过一道枯叶色泽的黄黑之光,尺子刀搭在金针张肩上。

李尊吾:“你我都是艺人,我是武艺,你是医艺。艺人该尊重艺,如果我用刀摘掉你帽子,像用手一样,不失型,不弄乱一根头发,就让我见见。”

中国人在正式场合戴的帽子不能松垮,要契合头型,用手摘有专门技巧,才能摘下不失帽型。医馆,是医生最正式的场合。

听无回音,李尊吾翻下眼皮:“觉得简单了?”

金针张声起,意外冷静:“你手艺好,我自然识货。”

似火车齿轮巨响,或是手表一声嘀嗒,帽子落于桌面,在金针张两手之间。

铜人男形,两米三厘。

铜人复制再复制的是宋朝版式,清人一米六几是常态,以两米三厘为常态的宋人,内心与世界都不一样。即便体格巍峨的宋人,也被金人夺走一半疆土,被蒙古人灭国。

手抚铜人,如坠历史尘沙,李尊吾蹲下:“我要了。”

金针张是久历江湖的冷静:“此物是张家秘物,让你见一眼,已是法外开恩。拿走,我对家里没法交代。”

李尊吾含笑:“真的是没法交代,我还要把它公之于众。”

英雄欺人,自古英雄都是欺负人的人。

次日,买《中外实报》,有邝恩貉伤情的追踪报道,说身形佝偻如老人,时有忍痛哼声。

深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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