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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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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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沈、夏三人互视,缩在墙角的姐妹俩突然发出大叫:“我俩怎么办?”夏东来转身,一脸诧异:“你俩不是要上吊么?”

两女羞愧垂头。

在房顶上行走,到了和平门一带,会好走些。京城民居多为三角斜顶,那里却有成片平顶,是长驻京城的日韩商人买房后改建的。

李尊吾在前,沈方壶、夏东来各背一女在后。女人裹小脚,类乎半残,在房上行走不便。让沈方壶背女人,因为形意门规矩,有师弟在,师兄不拿东西。

已入夜,洋兵抢劫后便纵火,前门商街方向正火光冲天。房顶上亮度足,可望见灰蒙蒙城墙,其中塌了一截,是攻城炮火所炸。

李尊吾驻足:“师弟,我们就此别过。”

沈方壶:“为何?你也想背背女人?”

李尊吾和沈方壶同时发笑,小时候捉弄村里傻子,两人便笑得这样恶意。止住笑,李尊吾眼珠死人般不动:“杀心跟风一样,停一会,又会刮起来。师弟,我有了杀心。”

武人一旦确立对手,身上的肉就成了一群野狼,随时会咬上去。沈方壶直身,令背上女人滑下,眼白闪过一星寒光。剑尖在人咽喉划开的小口子,是近期最让他痴迷的东西,一想到,便要上街杀人。

沈方壶掐住自己脖子,眼前一黑,逼退小口子幻象:“此时此地,最大的赢家是洋人,咱俩谁胜了谁,都无趣。”

李尊吾哀叹:“我也是此意。他时他地,老程的仇,我要报。”沈方壶苦笑,点头,抱拳告辞,飞跃下房,身形一黑,消失在残砖败瓦中。

夏东来放下背着的妹妹,轻言:“师父,刚才你能杀死他。”李尊吾转身,眼中一道血丝:“蠢物,说什么?”

夏东来忙跪下认错,李尊吾冷笑:“起来吧,打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徒弟了。实话告诉你,从没拿你当过徒弟。”

夏东来惊叫“师父”,李尊吾:“这话省了吧。抡刀上阵的时候,我需要个护着后背的人,我没教过你真东西,你只是给我挡刀的。”

夏东来垂头,死一般沉寂,猛然伏地磕头:“西边不能走了,洋兵在丰台挨村杀人,也不要往南往东,廊坊、静海的村子给屠光了。绕到北边去,能太平点。我先出城,从此您碰不见我。”

起身,拖铡刀向前,面朝城墙虚影,便要跳下房。

李尊吾:“走镖路上杀土匪、老龙头火车站杀洋兵,你给我挡过刀,也挡过子弹。临别了,给你点老程的东西。”

夏东来:“不用,你给我的已够多。”

李尊吾:“蠢物。”

夏东来后背一震,转回身,下眼睑重如墨钩。

李尊吾:“形意拳又叫践拳,因为发力用践步。你不是我徒弟了,我不好按形意门的传法,跟你直讲践步。幸好有老程,我借八卦跟你说说形意。

“老程是开剪刀铺的,什么是践?剪刀的剪。剪刀能剪开东西,因为根不动,左右相夹。人的根是裆,践步是裆力。人走路是一步一步往前迈,践步则是交剪互夹,两脚不是向外迈出,而是向内缩抽。

“老程对外教的八卦步,就是绕圈,见到可造之材,多教出一个探字,前脚迈出时脚尖往前多探一点,脚腕便活了。但光教探字,发不出力,探出去是为了回来,如脚板下有根草绳,往回一搓。

“前脚回搓,可振裆力,在八卦门叫搓绳之秘。不点明,光听这名是猜不出来的,因为常人习惯里没有裆力这回事,也就想不到。你明白形意的崩拳该怎么打了吧?”

夏东来后脑发根浪花般碎开——崩拳打的不是拳,是腿。作为两腿夹角的裆部发力,两腿振动如弓弦,力道上冲手部。

师父以前教的崩拳,只教外形——前腿急迈,带得后腿跟随,拳头顺势击出。当初自己一看便明,认为崩拳的奥妙是冲撞力,每日打两千拳,颇有心得,不料全用错了心,看不出来的才是奥妙……

形意拳果然是践(剪)拳,拳力不是奔驰冲撞产生,而是两腿剪出来的。后腿不是被前腿带起,而是主动地一夹,看着像跟随,是因前脚“搓绳之秘”造生的错觉……

夏东来浮出古怪神情,如久饿之人闻到饭香。看他站姿出现微妙改变,李尊吾哼一声,似野兽低喘,惊断他思绪。

李尊吾:“这点东西,便宜你了。你资质差,这辈子成不了一流人物。在形意拳上,没有勤能补拙这回事,你练得再苦,遇上个龙凤之才,你练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记着,别说是我徒弟,丢我的脸。”

夏东来脸上的感恩之情慢慢退去,眼皮、腮帮厚起,像是挨打后的瘀肿,道一声“我记着”,扭身跳下房。

半晌,城墙塌陷处跃起一个小小黑影,一闪即逝。

望着城墙,李尊吾久久呆立,似已站着死去。

许多事情,需要好好想想……不知多长时间过去,感觉空气质感有了变化,那是寅时的气味。寅时为三点到五点,是习武黄金时段,身体最为协调,大脑最具灵感,他所有的秘技都是在这一时段初次练成。

断了思考,开始迈步,不舍得走似的,一步一缓地向房顶边沿行去。不是不舍,是站麻了腿。身为高手,真是羞耻。

响起一声怯弱女音:“我俩怎么办?”李尊吾触电般转身,见是那对姐妹。

竟忘了她俩!李尊吾足底一烫,全身冷汗,方知放过师弟、逼走徒弟两件事对自己心神消耗之大。刚才发呆,如有高手来袭,定可将自己斩杀。

三个武人救两位小脚姑娘出城,没有难度。现在,一个人是无法背两个女人的——为何急于与沈方壶、夏东来了断?

刚才将将望到城墙时,有种异样感,似乎它象征着国运,出城便改运了……荒唐!“出了城,国运就改了”的是光绪帝,不是自己。

传闻,皇上是八月十五号早晨走的,走时紧握一根水烟袋……但还是预感翻出这城墙,自己便改了运,那是以往经验无法应对的大变,或许出城即死,所以要与人速作了断。

形意门历代传人都是孤独而死,不愿让人瞧见最后的虚弱。

李尊吾怔怔望向两女,背着她俩,武功受限,遇上洋兵开枪,必死无疑。当初没任由她俩上吊,想的是“救不了一城人,救眼前人也好”——既然救了,便救到底,如果为此死了,也就死了。

他认命,向两女走去。姐姐:“恩公,你一个人怎么背我们两个?”他肃颜回答:“一个人背不了两个,分两次背。”

先将妹妹背出城,隐藏在野草丛,李尊吾回城、上房。姐姐趴上他后背,问:“你把同伙赶跑,真是想自己背背女人?”

无应声,姐姐又道:“我看出来了,你的身份高,不把他们赶跑,轮不到你来背。”

竟然未被激怒,感受着背上的温热,李尊吾忽然很想掐她大腿一把。

因为习武,耽误了婚娶。刚开镖局的时候,曾跟前辈镖师逛过窑子,不过两三回。算是品过女人,此生足矣。不洗脸、不沾女人是走镖路上的规矩,一趟接一趟走下来,心里便没了女人这回事。

武人忌讳女人,认为女人伤元气,评书里的武松、鲁智深不近女色,有家室的岳飞、秦琼长年在外。义和团有武人背景,最初是乡间武师哄起来的,年初开始的大旱,令人焦躁得在家里待不住,人们迫切地要聚在一起,村村都开了拳场。

过热的大脑和过剩的体力,靠聊天消耗不了,聚众往往发生淫乱,幸好有拳。义和团在乡间烧教堂、杀教民,进而大乱京城,到了能任意羞辱朝廷官员的时候,也没祸害过女人。

李尊吾深吸口气,兜女人大腿的手僵直,到房顶边沿放下她,先行跳下,再张臂接住她,利索地转到身后,向城塌处奔去。

碎砖刺脚。

女人起了变化,汗水透衣渗出,犹如油脂。她一人在屋顶等待时,便发生过一次这种变化,对死亡的恐惧催发情欲。

原是要死的,但一有生机,死志便崩溃了,肉体亢奋如冰河开裂。额头顶在李尊吾后颈,姐姐暗恼自己失态,但一张口,语气之媚,吓了自己一跳:“怎么报答你?老话讲,有钱给钱,没钱给身子。”

李尊吾顿住。胡子白了多久?三年前下巴须白,一年前唇上须白。

独身习武,胡子白得快。白须粗长银亮,在内行人眼中,反是体能旺盛的表现。白须是他的傲气,足以慑服天下英豪。

如果挽起裤腿,可见小腿汗毛黑密,强过精壮青年。京城被八国联军攻破的日子,他发现小腿汗毛白了一根,看着恶心,拔下时揪心的痛。

老了,杀洋人还可以,已经受不起一个女人。

天色将明,不趁黑赶到城北的野高粱地里,便躲不过洋兵巡逻队的眼睛,但李尊吾原地不动,要把话说完:“姑娘,你的身子留给别人吧。许多年前,师父让我入世争名,还让我发过一个誓,在武行里叫独行道,不留儿女、不留财产、不留绝技。这辈子,我是一个人,不能有徒弟,不能有钱,不能有家。”

从他手兜着的大腿起,姐姐身子一片片冷下来,“嗯”了一声。

城北德胜门外有一大片野高粱地,在太平年代,是有名的贼窝,老百姓不敢独身穿行。高粱地里埋伏着打劫路人的强盗,歇息着准备夜入京城的飞贼。

现今,强盗飞贼都远遁了,一片清静。天色大亮前,推着一辆独轮小车,李尊吾终于带两女钻进了高粱地。

小车是在崇文门外发现的,洋兵从城外农村搜集独轮小车,让农民推车进城,运输抢劫来的财物。这辆小车为何遗弃在城墙下?可能推车农民触怒洋兵被杀,李尊吾更愿是他得机会逃了。

幸亏有这辆小车推姐妹俩,加快了行程。

中国的东西都是工具简单而人力巧妙,一根毛笔无非是竹管和兽毛,但由于手法运用,可写出变化多端的线条。

独轮车和毛笔一样,结构简单,但推车两臂之间的力量转换,可产生多样功能,平凡农民用一辆独轮车可推起三四百斤粮食,上坡下坡时如耍杂技。

李尊吾得形意口诀后,看世人写字、推车运用的都是拳理,只是世人日用而不知,如果点破,写字、推车的能人短期可成拳术高手。

入高粱地一丈,李尊吾放倒独轮车。高粱长得密,这个距离,从外面已看不见车。带姐妹俩走进五丈深,踩倒几棵高粱,吩咐:“等天黑。”自己先趴下睡去。

姐妹俩不知所措地望了他一会,突感极度困倦,也倒下了。三人忽睡忽醒,一日里不知有多少来回,傍晚时分,才彻底醒过来。李尊吾隐约记得中午太阳歹毒,烤出一身臊烘烘的汗,因厌恶这身汗,强迫自己沉睡,万不能醒。

姐姐搂妹妹侧卧,观察李尊吾多时,见他睁开眼,便双双坐起。姐姐递话:“恩公,您醒了?”见李尊吾铁着脸,强作一笑,打趣道:“您跟常人不同,怎么趴着睡啊,压胸口,不难受?”

李尊吾:“骑马累腰。一趟镖走下来,都这么睡了。”

姐姐:“在我家的时候,您呼噜打得暴。在这,您睡得跟小孩似的,没声。”

李尊吾:“打呼噜,是心散了,拢不住气。心气合一,便无声了。”

姐姐没料到他能跟自己聊起来,脸蛋红涨,又想出句话:“六月里,人人都知道来了个金刀圣母,坐镇京城。您真是她的护法?她的金刀什么样?”

李尊吾眼光虚了:“她就是金刀。添药的勺子也叫刀,一锅普通的药,熬到火候,加一勺关键的料,就成了宝药。勺子是女人,盛的是阴毒,专克洋人的大炮。”

听闻金刀圣母是一个患梅毒的妓女,姐姐哑口,不料妹妹加入谈话:“她不灵了,您就把她杀了?”在家时,妹妹听沈方壶质问过他。

妹妹脸上洋溢着感人的天真,她只是好奇。李尊吾坐起,夕阳浑圆,云际烧出泛金的红线,勾连曲折,酷似几条血色大龙。

这是他最大的失误,以为八国联军破城后,最终要跟清廷谈判,百姓难免遭殃,王爷家总是安全的,于是把金刀圣母安置在一个王府,自己带夏东来去跟洋兵巷战了。

此王爷是义和团信徒。两日后,听闻王府被洗劫,女眷遭强暴。

他赶到时,见金刀圣母全身赤裸躺在地上,胸口插入一截椅子腿,已活不成了,但她的手指在狠抠下体,看到他后哀求:“给我取出来。”

洋兵临走前在她下体塞入一物,令胸口的致命伤贬值,她难受得无法死去。

李尊吾挥刀,劈断耻骨的感觉,如劈断一根筷子。裂开的腹腔似花瓣层层的牡丹,血肉里躺着一尊八寸高、三寸厚的金佛。是紫金,洋兵以为是不值钱的铁制。

她的手摸下去,拣出金佛,拿上眼前,道声:“对,是这玩意。”凝目而死。

妹妹的一脸纯真僵住,李尊吾眼光上眺,险恶如狼:“她——成佛了。”

姐姐探身,掩住妹妹,其动态让李尊吾一阵恍然。初做镖师,在白洋淀杀死三十名土匪后,没有成就感,甚至想追随土匪死去。那是武人才有的“死志”状态,如附骨之蛆,无法避免,总会发生。

杀人者,天伐之。是两株芦花给了他生趣,抬眼,芦花雪白,在风中相互遮掩,好看至极,正是她俩现在的动势。

李尊吾:“京城人在乡下都有亲戚,不管多远,我来送。”努力做出一个温和的笑,妹妹额头金边缩成一块铜钱大小的光斑,夕阳将灭。

姐姐说娘家在城北七十里红障寺附近,六月初,京城一位五十三岁男人买了她俩,未及圆房,义和团便进城了。男人在冰窖胡同开照相馆,家有自行车、唱片机等洋货,怕被义和团当“二毛子”杀了,便跑了。

毛子是洋人,二毛子是成年汉奸,三毛子是青年汉奸,四毛子是汉奸的男孩,五毛子是汉奸的女人……最多可达十毛子,有好几种划分法,义和团也不是人人能搞清。好在大原则清楚,信洋教、用洋货者皆为汉奸。

听闻照相馆给烧了,正房太太和长子让乱刀砍死。好在她俩是男人偷娶的,不住本宅,躲过此难。

李尊吾疑道:“为何偷娶?”姐姐红了脸:“我俩是用来炼丹的。”

早听闻年老男人买女炼丹,据说与年轻姑娘交合,可恢复青春,其中姐妹花最好。上古舜帝有一对姐妹妃子,娥皇和女英。这类人推崇舜帝,认为姐妹二人在体质、禀性上天然互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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