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迈进前厅,便见着个绿油油的粽子窝在椅子上拨弄右手边的茶盖,时不时挑两下眉毛哼两句小曲。我调整好表情迎上去:“喔呀~这不是谢大公子么?”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进来,奔过来捉我的手:“钱夫人,你可算来了。”
我急忙闪开,笑着道:“你今日这身松绿色的袍子倒是精神。”
他低头看了两眼,又抚了抚袍锯上的褶皱,谄谄道:“夫人若是喜欢,我以后每回来都穿这个颜色。”
我没答话,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不知谢大公子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他呵呵笑了两声,从怀中掏出本折子递给我,清了清嗓子道:“再过几日便是腊八节,家父体恤民心,为让贫苦百姓也能喝到腊八粥,特邀青州大户参加明日的崇德宴,希望大家能够慷慨解囊齐心扶贫,捐钱粮最多者,可获得一面御史大人亲自题字的牌匾。”
我接过折子看了两看,疑惑道:“往年过节也没见举办什么活动啊,今年怎的就想到扶贫了呢?”
粽子兄小声道:“这话若搁在别人身上我是断然不会说的,但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是吧?”我心想鬼才同你有关系,他已欺身过来:“你知道这次来的御史大人是何人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自问自答:“是当今最得宠的八皇子。若你们钱家能在崇德宴上驳得头彩,不仅能得到八皇子的赏识,还能博个大善人的名号,将来可谓是”说着又习惯性地过来捉我的手,被我一巴掌扇掉,他讪讪道:“商路亨通啊。”
我默了一默,觉着谢太守这步棋下得当真高明,既在八皇子面前表现了一番,又博得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头,筹得的善款还能收一部分进口袋,简直是一箭三雕。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出钱出力的商户却只占了个毛头小利,岂只是亏本,简直是亏大发了。但粽子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这确实是个扩展商路的好机会。我将帖子收起来,笑着道:“那是自然,自然。”
粽子兄朝我挑挑眉,脸上表情十分欠扁:“我将这么好的机会告知于你,你要怎么答谢我啊?”嘴上说着,手已伸过来揽我的腰。
这就出格了些。
我虽说念着他是青州城一把手的儿子不愿得罪,但太出格的事也是断然不会忍让的,凡事总该有个底线,一旦被逾越便无需再忍,否则不仅自己会吃亏,这种纵容更会令对方得寸进尺。是以当他伸手过来时,我便毫不客气地拿腕、下肘、绕着他转半圈,又一脚踹上他膝盖骨,使出招百试不爽只败给蕴华一回的擒拿手将他制住。
粽子兄半跪在地上,手被我锁在身后,连喊了几声‘哎哟’,哭丧着脸道:“轻点,轻点喂,我的手快断了。”
我心想断了才好,免得隔三岔五便假公济私地来揩我油水,往常被我教训后总要隔个三五个月才敢再来,今日离上回才不过一月时间,真是越来越不要命了。
但又不能将这些想法说出来,毕竟人家这回来还是做了些实质性贡献,于是假意打趣道:“也不知你这是个什么癖好,回回来都要与我过个一两招,真让人没有办法。”说完将手放开,又道:“若真想同我切磋,还是等破解了我这擒拿手再来好些,不然我要是把你伤着了,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来,仍是一副讨打的表情:“嘿嘿,我就欣赏你这种泼辣的性情,家中那些个小妾一见到我就唯唯诺诺,好没意思。”
我晕了一晕,敢情他是来我这找刺激的么?这青州城色心不改甘在花下死的狼友如此稀少,我怎的就这么好运遇上一只哟!我说:“听闻你家中那位夫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啊。”
他脸上僵了一僵,整理了一番仪容,急忙道:“事情办完了,我也该走了,否则家里的母夜叉又要闹得不得安生。”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今日之事你可千万不要透露出去。”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又说了几句好听话将他打发了,大多就是感谢谢大公子提点,妾身定会好生记着云云。他奔得急,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奔到门口时大约是因身上衣裳裹得太多,前脚跨出去,后脚半天没跟上,嘭地一声扑倒在门槛外,顺势朝阶梯滚了下去。将将才整理好的衣裳又扑了一身灰。
我强忍住笑:“哎哟,谢大公子,您慢些。”
他自顾自地爬起来,颇尴尬地朝我笑笑,一骨碌地便消失得不见踪影。
我正准备为他方才那粽子滚地的造型幸灾乐祸酐畅淋漓地笑上一阵,嘴角还没抬上去,一眼瞄见立在台阶下的蕴华。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两笑,将手中的石子儿仍在一边,一面拍手上的灰尘一面道:“你这招擒拿手倒是练得不错。”
我抬脚跨出门槛,顺便扫了眼躺在地上的碎石,笑着回他:“那里那里,自然是比不上蕴华君这仍石子儿的功夫。”
他面无表情地我一眼,负手走回自个儿的院子,轻飘飘道:“不过就是看你被欺负得紧,顺手教训他一下。”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哦,你不用太感动,也不用以身相许来报答,就当是我报恩加的利息。”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在原地,嘴角抽了两抽,感动感动,我感动个大头鬼啊!
☆、第十三章
年关时果真格外繁忙,文昊直至傍晚十分才归家。我看着他将一碗参汤喝得见底,顺道将今日粽子兄来送帖子的事说了一说。原本刻意省略了粽子兄轻薄我那一步,但文昊却是个好事的主,听完便抬了眉毛问我:“他今日被你揍完还走得动路罢?”
我诚然是没凶悍到那个地步,虽说懂得一招擒拿手,却也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妇人,尽管使的是巧力,却也拧不断他一条腿。文昊如此问我,就是个调笑的意味。我说:“今日我用的不是武力,而是智慧,直接搬出他家中的夫人来,那谢大公子当即便遁得没影了。”
文昊颇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所幸你终于悟得了这一点,武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不幸的是你今日才悟得这一点。你看我,解决问题从来就不使用武力。”
我斜了他一眼:“我这是学以致用你懂不懂?不像某些人,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却从来不作实质性的贡献,真真是浪费。”
他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挽了袖子道:“素锦,你等着,我定要你为今日的话后悔!”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几百回,理都懒得理他,直接进入下一个话题:“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说说你对明日的崇德宴怎么看?”
文昊迅速调整好表情,一面眯着眼睛思忖,一面将袖子抚回来,半晌,道:“这崇德宴是个扩展商路的好机会,去是一定要去的,但是要低调些。”
我不解:“为何?”
他手中的折扇扇了两扇,叹息道:“只怪本公子太过身姿翩翩风流倜傥,明日若抢了八皇子的风头,令他嫉妒心起刻意刁难就不大好了,说起来我也风光了这么多年,让他一让也没什么不妥嘛,何况我们还要”
话未说完,被我乱棍打出去。
第二日。
谢太守将这崇德宴的日子选得不错,腊月初三,正好是个大晴天。我特意选了件喜庆的衣裳,又戴了几件彰显富贵的首饰。今日宴会上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是不能显得太寒碜,失了钱家的脸面。
文昊则一如既往地套了件月白色的袍子,拿了柄惯用的折扇,只是在腰带上多挂了一双雕琢精细的玉麒麟。过去看他时,他正在屋里照镜子,我左呼右唤了好一阵,才总算将他这尊菩萨请出了门。这人是请出去了,但他每走出几步,又回头问我一声,‘我头发没乱罢’或是‘我衣裳没皱罢’,真叫人惆怅得没有想法。好不容易熬到大门口上了轿,耳根子才清净些。
一路经轿子抬到城南的太守府,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
门口的家丁接了帖子,颇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去。因出门前文昊照的那七八回镜子耗费了太多时间,进得大厅时各路的家主已经将大堂塞得满满正正,三个聚成一堆,四个凑作一团地围着宴席寒暄。是以,当我与文昊迈进去时,也没引得多少人注意,就连小丫鬟为我们安排的座位也是个靠边的。
我一向不喜往人群里扎堆,也头疼那些老掉牙的客套话,此番安排正合我意。却不知一向高调的文昊是个什么心情。回头看他时,他正将脖子伸得老长,望向一座庞大的人堆里。
我猜测这中间围的定是哪家娇花照水的小姐,便推了两把文昊,笑着道:“我们这个方位怕是不大适合观赏,左右此时离开席还有一阵,你凑近些去罢。”
他回头看我一眼,一副惊遇知音的神情,从椅子上窜起来道:“好一个体贴的素锦,嘿嘿,那我去去就来。”说完摇着折扇奔了。
小丫鬟正好递了杯茶水过来,我一个人乐的清闲,便坐在椅子里慢慢地饮了。但坐得久了难免有些乏味,好在一旁人堆里的几个老头十分聒噪,我便顺道光明正大地听了回墙根,也算是添了几分趣味。
一说:“今日这崇德宴,青州城的大户几乎来了个齐全,却不知能筹到多少银两。”
一说:“据说当年福昌公主开仓济贫时,也召集了帝都的大户开了个什么宴会,筹到的善款高达三百多万两。但谢太守此番效仿,恐怕难说。我看这宴会中的人多是怕扫了太守大人的面子才来的,最多也就捐个几千两聊表心意罢了。”
一说:“杜老爷此话有理,我们底下捐得再多,这政绩仍是别人的,就算是博得头彩,也不过是花大价钱买了块牌匾而已,好没意思,还不如留着银子多娶几房小妾来得实在。”
又一说:“是啊是啊,还是刘老爷想得实在。就是不知在牌匾上题字的御史大人是帝都的哪位大人,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出席。”
再一说:“甭管是哪位大人,反正有好处也轮不上咱们。”
我想,他们若晓得这御史大人便是当今最得宠的八皇子,恐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如今奉正皇帝已至六十八岁高龄,传闻已将大部分政事都交给底下的儿子处理,这八皇子不仅才华横溢且还是端文皇后的亲生儿子,向来颇得老爹的欢心,也是最具实权的。若哪家能攀得这样一位高枝,自然是前途无量。现下想来,这粽子兄还是办了些实事的,不枉费我这些年来不辞劳苦地揍他。
正想得入神,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谢太守啪啪啪拍了三个巴掌,立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散乱在各处的宾客意识到主人即将发言,纷纷停止喧嚣,自觉回席翘首以待。文昊拎着把折扇一步一摇地走回来,脸上笑得十分开怀。我猜定是方才与人堆中围绕的小姐聊得投机的缘故。
也只有这个缘故了。
众人落座之后,大厅当中一时寂静。谢太守抚着嘴角的八字胡,在场中打了阵官腔,自是‘感谢诸位前来参加此次宴会,老夫代青州所有需要救济的百姓谢过’,‘看到如此多的俊杰加入慈善大军,老夫感动非常’,‘希望大家踊跃捐钱捐粮,陪贫苦百姓共度难关’云云。
我越听越觉得上下眼皮交缠得厉害,半个时辰后,我已感觉快要睡着。然而,就在将睡未睡这个节骨眼上,却忽地被一道热气腾腾的目光射了个激灵,硬逼得我从头发尖尖到脚趾尖尖都来了精神。
虽说感觉到这道目光,却仍是找不准方位。席上众人纷纷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将头点上一点,看模样听得十分入神。场中太守大人正讲得唾沫横飞,我又不好贸贸然东张西望,只得端起面前的茶盏,低头饮了一口,顺道以眼风四处搜寻一阵。
从左边瞄到右边,发现只有斜对面一位着暗紫色绣金纹袍子的公子听得不大认真,不仅微仰着头颅,且那视线所对之处,堪堪正是本夫人我。我抬头看他时,他也不闪不避。那灼灼目光热烈中带着隐晦,疏离中带着婉约,看得我周身的汗毛都竖了一竖。
回想当日去公主庙求签时,那解签先生说‘夫人怕是要犯桃花啊’,如今将之于这位身着暗紫色绣金纹袍子的公子这道复杂的目光相结合,我觉得,呃,这朵桃花多半便是他了罢。
但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妇人看,终究不是个体统,我便琢磨着该如何让他有这个觉悟。而就在考虑究竟是‘我先避,还是以眼神杀得他退’这个重大问题的瞬间,席上不知谁打了声响亮的呼噜,将原本入神的宾客惊醒一大半。我突感天灵盖一道灵光打下,赶忙趁此机会将视线移开,回首去众里寻他找寻那位打呼噜的知音。也正亏了这一扫,我方才悟得那众人点头的姿势原是在打瞌睡。
试想几十号人同时在席上打瞌睡,这该是个多么庞大而壮观,悲催又喜感的稀罕场面啊!
太守大人遭遇如此尴尬,只将皱巴巴的脸黑了一黑,便再未讲话。一旁的司仪十分懂事,嗓音也相当洪亮,两步窜上来,长长地嚎了声“募捐开始”,立即将没醒的那部分也嚎了个精神。我有些感慨,觉着不论什么时候,与金钱挂钩的事总能为众人提神。
角落的笔官准备好笔墨,这就开始募捐了。片刻功夫,大厅内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气,席上的各路家主一个接一个地将带来的银票递交上去,笔官每记录好一笔,司仪便嚎一嗓子报个数。可谓是十分透明,十分公开。
但我却觉得,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令大家产生一种攀比情绪。这就好比男人们娶小妾,娶得越多,越漂亮,就越彰显自家实力,也就越有面子,越有优越感。但凡有点财力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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