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乔来了一趟,老麦被无限期“借用”过去,知返没有悬念地成为设计部经理,办公室换了,办公桌大了,只是悠闲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从前看老麦虽然总是来去匆匆,倒还还有谈笑风生,闲时邀人喝茶的工夫,等到知返坐上他的位置,才知自己火候未到,尚待修炼。
新年一过,新项目逐渐开展,公司上下都是紧锣密鼓的节奏。周一的例会,如果没有霍远的身影,他就是出差了。伏首案间,听见谁说了一句,霍先生回来了,她就点头应了一声。
会在吃饭的时候,忽然间发愣,停车的时候,看下某一个空着的车位,想起那张清俊的脸庞,想起他总是淡定的眼神,然而,总是短短一瞬,不会去沉溺。
“孟小姐,你看这彩砖这样贴可以吗?”
知返蹲下去细细察看,隐隐听到人声由远及近,她没有抬头看,继续和工人交代着细节。
脚步声逐渐清晰,一双黑色的皮鞋停在眼前,往上是笔直的西裤,知返微愣,仰头望去,难得的好天气,她被阳光逼得眯起眼,那人背着光,一时看不清表情,只有眼神清亮。
“你回来了?”知返淡淡一句,低下头。
霍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她,一身黑色的套装,白衬衫,小西服外套的袖口帅气地卷了起来,大大的安全帽几乎把她的脸都遮了大半,她左手拿了瓶水,一旁的水泥台上有Costa的纸袋,餐巾纸上放了块咬了一半的饼干。
“没吃午餐?”他问,声音温和。
“里面还有个三明治,”知返没有看他,指了下纸袋轻轻一笑。
他出差又回来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原来以为拼命地工作,可以让忙碌的生活填补所有时间,可他真正站在眼前时,才发觉如此想念。
“这么忙,有什么问题么?”他也蹲下来,打量贴着彩砖的墙面。
“那个还是和设计图有些出入,不过已经纠正过来了。”离得那么近,他身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知返松了口气接通:“顾姨?”
“知返,小游的左眼不知道怎么突然红了,一个劲儿流眼泪,我不敢随便帮他弄,你看是不是去看下医生?”打电话过来的是她上班时一直照顾小游的保姆。
“你等着,我马上去接他!”挂掉电话,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一旁的男人,声音微微颤抖,“不好意思,我要请半天假。”
“有急事?”霍远望着她,镇静开口,“公司的车刚刚开走了,我送你过去。”
知返一怔,有些犹豫,但心里实在着急,就顾不上太多,于是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车开到门口,顾姨已提前接到电话抱了小游出来,知返自她手中接过小游坐回车里,抬起头,镜中一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们,她呼吸一窒,轻声开口:“我儿子。”
霍远微微一笑,神色中看不出什么端倪:“叫什么名字?”
知返抿了一下唇:“孟游。”
“很有趣的名字。”
知返看着他的侧脸,嘴角勾起的轻浅弧度,心里竟有些忐忑。
小家伙左眼红通通水汪汪的,他自己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径自爬来爬去玩得很开心。霍远刚要发动车子,背后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转过头,一个小人儿仰着头冲他笑,左眼微微眯起来,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样子坏坏的,却可爱极了。
很奇怪的,他喜欢这个小男孩。
“Uncle——”他听见奶声奶气的呼唤,心中一动,讶异地看向知返,“他这么小就会叫人?”
“他平常会这么叫Chris,所以看到男的就基本无师自通了。”知返笑着解释。
“哦,”霍远淡淡地应了一声,“你和他很熟?”
“谁?”知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Chris,便讷讷地回答,“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
她偷偷地看着镜中他微微蹙起的眉——他的语气为何忽然有些不快,是在吃醋?
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她的脸竟不由一烫,再望过去,正撞上他的目光,心里一慌,她连忙转过头。
“怎么了?”他的笑声里带着调侃的意味,“一脸心虚的样子?”
“没有啊。”知返再也不敢望向他的眼睛,把小游拉到怀里,借以掩饰不自在。
跑了趟医院,医生说了小游的眼睛只是轻微发炎,并不严重,只要按时点药水,避免他总是揉眼睛就好,知返这才松了口气。
抱着小游走出门,走廊那头霍远已经拿着药走了过来,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伟岸的身影,眼里微微泛酸。
他这个样子,太像一个父亲。
当他终于站到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一个完美的微笑:“谢谢。”
“不客气,”霍远看了一眼她怀中爱动的小家伙,眉梢轻扬,“重么,让我抱一下。”
知返怔住,没料到他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他却已张开手臂,而小游也毫不客气地往他怀里钻,等到她反应过来,这一大一小已经走了老远。
“喂,”他转过身看着她,笑容温暖,“你还站那干什么?小家伙,你妈好慢。”
他的后半句,是说给小游听的,而小游很配合地从他肩上探出个脑袋朝她做鬼脸:“妈呜——”
知返望着他们,突然觉得阳光那么明亮,亮得刺眼,连眼中的泪水都快要逼出来。
终于,她还是笑了一下,朝他们的方向迈步。
五十、一痕沙
“什么曲子?”知返问。
入耳的旋律,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
“应该是勃拉姆斯。”霍远凝神听了会,回答她。
勃拉姆斯么?怪不得。
1853年,20岁的他对年长他14岁的她一见钟情。只是,她是他的师母,是他所敬重的老师舒曼的妻子。
此后几年,他帮她照顾病重的老师和他们的孩子。
1856年,舒曼去世,他压抑着对她的感情,选择离开,永不相见,任遥远的距离阻隔他刻骨的思念。
1896年,他63岁,拖着病老之躯赶往法兰克福的葬礼。行色匆忙,他踏上反方向的列车,渐行渐远,等到他终于抵达的时候,她的葬礼早已结束。
他一个人站在墓前,为她拉一首无人知晓的曲子,关于四十三年的思念与深情,关于迟来的告白。
这一生无望的爱,从此只待死后相逢。
时间何用?空间何用?就如我曾经离你那么远,就如你消失了两年,从前的点点滴滴,却依然深入骨髓,难以拔除。
“到了。”霍远缓缓停下车,转头往后看。
眼前的一大一小,正都睡得酣甜。大的斜倚在后座上,长长的卷发有几缕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说不出的慵懒妩媚,小的趴在她的腿上,蜷着小小的身子,嘴巴可爱地嘟起来。
心中忽地有一种柔软的感觉,他伸手关掉了音乐,车厢里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见后面轻浅起伏的呼吸声。习惯性地掏出烟盒,烟刚放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拿了下来。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恬静的睡颜上,他有些失神——她自己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会这样委屈地做一个单身妈妈?孩子的父亲呢?又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舍得她独自承担这一切?
眉间微蹙,他收回视线——她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看似平静无波却深藏波澜,看似迷糊随性却又防备森严。
后面忽然一阵闷响,他转过去,只见小游不知怎么掉到座椅下,大概是摔疼了,先是从梦中醒来的震惊,随即嚎啕大哭,而本来正睡得香甜的小女人也被吓醒了,慌张地把他抱起来,一时间,哭声哄骗声交织,如交响乐一般,响彻整个车厢。
霍远望着眼前的情景,眼角微微抽搐——惟小人与女子难养,还真让他撞上了。
“哎,”知返一边应付着儿子的闹腾,一边叫他,“帮我把包里那个小玩具熊拿出来。”
霍远瞅了她一眼,低头打开她的包,望见里头的东西,他愣了一下。
“我这是有备无患,他喜欢那个。”知返以为他是因为玩具熊而惊讶。
霍远没搭话,将熊递给她,知返按了下开关,电子音乐声响起,小熊手舞足蹈地歌唱,小游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忘了哭泣。
知返松了一口气,再看向霍远,却正好撞上他幽深的视线。
“我有一个和你一样的本子。”他缓缓开口。
“什么?”知返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包里那个爱马仕的笔记本。”他解释道,看到她的脸色忽然一变,他眸光微闪。
“喔,是吗?”知返力持镇静,心里却早就慌成一团,是她大意了。
霍远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当你沉默离去
说过的 或没有说过的话 都已忘记
我将我的哭泣 也夹在书页里
好像我们年少时的那几朵茉莉
也许 会在多年后的一个黄昏里
从偶尔翻开的扉页中落下
没有芳香 再无声息
窗外 那时也许正落着细细的
细细的雨
她记得那天回家的路上,他开着车给她背诵席慕蓉的诗,是那篇《致流浪者》,温润醇厚的声音随着音乐静静地在车厢流淌,像一道清泉,潺潺地直流进她心里。
她说,我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
他说,不行,如果时间停止不前,我怎么能知道明天,后天,将来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这两年,她把所有他曾喜欢的诗一首首地抄到那个笔记本上,然后再全部默写一遍,仿佛,这样就能体会他曾经历的岁月,明白他曾有过的心情。
——窗外,夜雾漫漫。
——所有的悲欢都已如彩蝶般飞散,岁月不再复返。
不由苦笑,是否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中早已预定?
翻开扉页,那几个苍劲飞扬的字清晰如昨,仿佛永不褪色。
给知返——我的宝贝。
——无论我曾经怎样固执地,等待过你。
如果你忘记,如果你敢连这些都忘记。
我是真的会恨你。
五十一、调笑令
霍远变得有些奇怪。
知返盯着手上的图纸,微微失神——还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最近他来设计部的次数多了一些,说话的时候,一双黑眸总是有意无意地瞅向她,看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公司不小,捕风捉影的也大有人在,不知谁又传出亲见他们同在一辆车,一时间议论纷纷,同事们见了她都是目露暧昧。
午休时本想去员工餐厅,想了想还是下楼去外面吃。公司隔壁是个意式餐厅,Pasta和pizza做得一般,咖啡倒是不错。店面并不大,推开门走了几步,就发现右边桌子旁的身影,那样的熟悉,叫人想忽略都难。
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身就走,那人却淡笑了一声。
知返知道他是发现了她有意所为,于是微微气恼地转过身。
“为什么见了我就走?”沉缓的声音飘过来,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桌上的报纸,过了几秒才抬起眼望向她,“我就这么碍你的眼,让你宁可饿肚子也要回避?”
知返看了他一眼,干脆在他对面坐下来:“霍先生真会说笑。”
“呵,称呼又变了?”霍远瞅着她,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每次听你叫我,无论称呼什么,都让我觉得你心有不满。”
“有吗?”知返似笑非笑地把他的问题丢回去。
门又被推开,一阵高跟鞋蹬地的声音响起,转眼间香风扑鼻,打扮入时的高挑女子站在桌前。
知返抬起头——正是企划部的大美人Linda,后者许是先看到霍远再看见他对面的她,原本千娇百媚的笑意顿时生生僵在脸上,变成酸不溜秋的一句:“你也在?”
知返瞧着她的脸色,心知肚明地站起来让位:“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有约。”
“我并没有约她。”霍远看着她,不疾不徐地开口。
他们之间是用中文交流的,Linda听不懂,但看着两人僵持的神色已就让她心生不安,她吸了口气,力持镇定地看向知返:“孟小姐,我有话和Calvin讲,能请你回避下吗?”
知返没说话,绕过她要往外走。
“你去哪?不吃饭了?”冷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没听见人家在说什么吗?我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她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心里酸涩难当。
“你不会拒绝吗?”霍远气结,“就一个‘不’字,有这么难吗?是读音难,发音难,还是拼音难?”
知返惊恼地看着他,他是吃错药了吗,她哪里招他惹他了?
“都不难,我懒得讲!”她跟他卯上了。
霍远望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一时语塞,竟觉哭笑不得,无从开口。她这性格,还真有点孩子气,而他自己也是的,难得这么冲动。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只好微微一笑:“随你。”
知返有些讶异,他的语气里竟有无可奈何的宠溺。
“Calvin——”Linda觉得自己几乎成了隐形人,不甘心地出声。
知返再也不想听下去,伸手就要拉门。
“对不起Linda,我现在没时间,”霍远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不疾不徐,“我和我女朋友有些误会。”
知返的手硬生生地僵握在门把上——他在说什么?
恍若大梦初醒,她猛地转过头,霍远正看着她,清亮的黑眸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太过熟悉这个表情,以前每回他捉弄她时,就是这副样子。
“女朋友?你是在说她?”
不等她问出口,Linda已经按捺不住地问他。
霍远点头微笑,表情镇静得无懈可击。
知返眼见Linda神情灰败地夺门而去,不由又惊又急:“你在胡扯什么?”
“你打算就站在过道里跟我理论,让其它客人看戏佐餐吗?”霍远仍是不温不火地开口,神情优游,“过来。”
知返不情愿地挪过去,重新在他对面坐下。
“吃什么?”他把菜单推到面前。
她胃口尽失,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以质问的目光逼视他。
他却不以为意,径自喝了口咖啡,看着手中的报纸。
知返见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简直恨得不行,她不是没有领教过他这从容不迫的性子,你越是急,他越是享受。那一回她跟他闹翻了在餐厅里点麻辣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呵,脑袋撞坏了,性格倒是一点都没改。
“看够了?”见她许久未动,他放下报纸看向她,“还是比起食物,你对我更感兴趣?”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知返羞愤开口,脸居然不争气地发烫,“你这样胡说八道是在害我!”
“我害你?”霍远像是找到了症结所在,“你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
“关键我和你没有关系。”知返冷冷地望着他。
“哦?”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