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连名字搞清楚,也要费一点周折。记得最早的身份证上是“孫彩蘋”,但是在与母亲离别之后五十年,又得重逢,方知她已经是“孙采苹”,这跟大陆用简体字有关。政权更替,连人民的姓名也跟着变,母亲的孙姓还好,要是姓萧,就成了姓“肖”,那是不同的字,岂不把姓都改了?
母亲当年也是留日的学生,读的是早稻田大学,她是上海附近的南汇人,算是少数地道的老上海了。在留日之前,她读的就是胡适先生当校长的中国公学,那应当相当于高中。她有位年少时的好朋友杨惠敏女士,就是当年抗日时为上海四行仓库守军送国旗的女童军。杨惠敏女士后来到了台湾,她的先生是台大教授朱重明先生,住在台北温州街,我们家在青田街,所以常常遇到。她一见到什么人,而我或是姐姐在场,不论是小面馆还是菜摊子边,总是会提一提她跟母亲的交情。母亲带我们来过台湾却没有留在台湾,也曾经透过什么管道,拜托杨女士带我跟姐姐去照相馆照一张相,再转寄给她,但是这一件事好像最后也没有做。在那个时代,就是这么一点来往,也可能被加上通匪的罪名吧?何况又是介入了人家的家务事。
日本早稻田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孙彩蘋
早先我的身份证上,母亲名字的下面,附加了一个“殁”字。也就是说,在当年报户口的时候,造谣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事实上,父亲辞世已经三十年,我姑丈辞世更过了五十年,在纽约的姑妈如今也是九十几岁的老太太,在北京的母亲,已届百岁高龄。当年为我们报户口的是姑妈姑丈,不知道实际原因何在,只记得报户口之际我跟姐姐是住在姑丈姑妈家受他们照应的。
有一天,姑丈跟我说,你的生日在哪一天没人记得,你爸爸只记得是在“国庆”前后,那个时候,重庆到处都挂着国旗,那么,就拿双十节作你的生日吧。这就是我有个光彩生日的来由。至于母亲明明活着,至少无法确定她的生死,何以会搞出个“殁”字?我哪儿知道!至今也不好跟依然健在的母亲提起。依我看我父亲,他不是那种会故意颠倒生死来表示什么心情的人,这事大概就是姑丈姑妈的主张,想来他们也没有什么恶意,身份证上要注明“离婚”,也许为父亲觉得为难,就径自替他把他的前妻“赐死”算了。我们的家风都有些不拘小节。
母亲跟我说,好久之前,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人介绍她跟父亲认识,那时她早稻田大学刚毕业,当时住在东京的池袋,应该是单身一个人,父亲跟她先通信约好了时间,就去池袋看她,门铃一响,年轻时的母亲把门打开。
“好漂亮的一位先生!”
这是母亲对于父亲的第一印象。
母亲年过九十的时候,尚有两位也住在北京的同学,也都九十好几了,据她同学的女儿跟我讲:
“我妈说,当年追你母亲的人有一条街那么长!我妈她们都没人理会。”
也许是夸张的言语,然而当年母亲应当也是位美女吧?那么,父亲站在门口,门开处,他的第一印象也许就是:
“好漂亮的一位小姐!”
他们彼此的第一印象应该非常好,但假如只是以貌取人,自然失之偏颇,母亲却对于有学问的男子格外中意,她一生前后两位先生都很有学问,但也没有因此得到幸福。
他们怎么谈恋爱的,我无从得知。据父亲的好友史学家杨家骆教授跟我讲,当时抗日战争爆发,许多留日学生都要回国,船票一票难求,于是就有了些限制,以男性为优先。然而有家眷的就可以连家眷一起买到票。云英未嫁的母亲孙小姐,为了要赶快回到上海,就跟父亲商量,能否以家眷的名义让她也可以买到一张票?父亲的性格一向豪迈爽快,立即答应没有问题,于是马先生孙小姐就一起上了船。
一念之间牵动了许多人的一生,就是这么开始的。
轮船原定在上海进港,那么那个姻缘应该也就没有了,母亲要回家乡,父亲要继续北上。想不到日军炮火连连,根本无法靠岸,只得转向天津。
当时姑丈姑妈正好定居在天津,得知哥哥要在天津上岸,就忙着准备接待。后来一查旅客名单,吓了一跳,大哥在日本早有了嫂子了!他们居然毫不知情,于是马上安排并且布置新房。
我的父母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发生了亲密关系,我也是不得而知。不过,他们在天津,的确没有完婚。
我听过一位父执辈的梁先生说,父亲当年在日本期间已经是个有名的学者,他之回国事先没有张扬,到日本政府发现他不见了,就急着找他,这样子一来,就让父亲无法在国内日本人占领区自由行动,原先想回家乡看一看的想法也无从实现了。又传说,国民党政府因为他是留日多年的学者,怀疑他是汉奸,也在找他。风风雨雨的,让父亲很不安宁,家乡最后得到关于父亲的消息是:“已经让蒋委员长亲手枪毙了!”这位梁先生离开家乡比较晚,讲这一段话的时候我在场,当时我还在上初中。由此事可知,在早年,我父亲的家乡,是多么闭塞的地方。
丁文江先生与东沙群岛
父亲倒是亲口跟我说过一段与丁文江先生的往事。
此事关联到何事,我也不清楚,发生在什么地方,我也无从查考,推测是在民国二十五到二十六年,父亲刚刚回国之际。姑且记录在此,也许可以作为近代史的一个小小附注。
丁文江先生也是地质学家,想邀父亲到地质调查所工作,父亲好像兴趣不大,没答应。丁文江很有耐性,一说再说,磨咕了整整一个晚上。但是父亲的脾气也很倔强,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父亲只想做个纯粹的学者。丁先生只得黯然告辞。
半夜里居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又是丁文江。他傻傻地立在门口,欲言又止,后来结结巴巴地,只说肚子饿了,你这里有没有东西可以果腹?父亲请他进到屋里,把当时很有名的,一个方方的铁盒,是上海的名牌“金鸡饼干”,整盒地递给他。
丁文江先生打开饼干盒子,一片一片,慢慢地吃。两个人,四只眼睛相对,该说的,都已说尽。可想而知的是,在那个寂静的半夜里,昏黄的灯下,只有丁先生咕咕嘎嘎吃饼干的声音。→文¤人··书·¤·屋←父亲看着这个可怜的说客,只因为国举才,都快要把整盒饼干吃光了,万一胀坏了肚子怎么是好?
人命关天,把心一横,就跟他说:
“你快别再吃了,回去睡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丁文江闻言大喜,鼓腹而归,开开心心地睡了个好觉。
后来丁文江先生做地质调查时,死于矿坑中的煤气中毒,得年只有四十九岁。
现在台北“中研院”应该还有一幅丁文江先生的油彩画像,那是徐悲鸿先生的作品。前两年在大陆有规模空前的徐悲鸿回顾展,收集了他生前所有的作品,但是独缺这一幅非常精彩的人像。这一幅作品,是丁文江先生的胞弟丁文渊先生托父亲带到台湾的,后来父亲把画像交给了“中研院”,也不知道这件作品目前情况如何。
丁文江先生画像,画家徐悲鸿的力作
父亲有一篇重要的论文,就是为了纪念丁先生而写,那一册大大的论文一翻开,封里就是那幅彩色的徐悲鸿画的丁文江先生像。在五六十年前,印那么一幅四开彩色铜版纸的价格是非常昂贵的,这一笔印刷费,穷了一辈子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筹到的?
二○○六年,我初履四川,又终于到了重庆的沙坪坝,找到当年从南京迁来的中央大学,现在已名为重庆大学了。我悄悄地参观了艺术学院,就在父亲当年上课的理工学院旁边。同在该校教书的画家徐悲鸿、傅抱石,虽非同科,却让我觉得分外亲切。
丁先生去找父亲,后来就有了父亲在东沙群岛的故事。这要从父亲善泳开始讲。
父亲在台大任教的几十年,到了夏天,除了教书跟做研究,其余的时间都泡在水源地的河里,风雨无阻。台风天刚过,河水高涨湍急,他照样来来回回地从此岸游到彼岸,偶尔岸边还停放着一具草席掩盖着的、溺水而死的尸首。好天气的话,他可以顺流而下,从水源地游到当年名为川端桥、后来唤作中正桥的对岸,他走入竹林,去同乡“立委”王洽民王叔家吃晚饭。他们情同手足,我也常去玩,甚至住上几天,兄弟姐妹个个都彼此相熟,但我是搭三号转五号公车去的,父亲却省去两张公车票。有意思的是,他出现的时候身上穿得很整齐,因为他能够两只手轮流擎着他的衣服鞋袜泅水,多半是除了内衣裤,还有一袭长袍一双皮鞋,不沾水干干净净的。到竹林里换好了再串门子去。
父亲去世多年之后,我到他的母校,仙台的东北帝大,自己进去参观了一番。只要再搭一两站的小火车,就是有名的日本三大名景之一的松岛。
在松岛海边一看,对于为何父亲善泳,立刻恍然大悟。
原来松岛海面有好几十个小小的岛,个个上面都是千百年的老松,从岸上望去,就是一个个修饰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盆景。岛与岛之间,相距不远。想当然耳,年轻的父亲在日本的夏天,就是从这一个岛游到下一个岛,从从容容、不慌不忙。据他说,游泳就该像走路,人能走多远,就该游多远。事隔六十年,我还没有听到别人说过同样的道理。
这个游泳的本领牵连到东沙群岛的某些发现。
小时候,曾经见过一幅父亲在水底的黑白照片,身边海带、珊瑚围绕,他戴着潜水镜,半立在海床上,手里抓着什么也不记得了,当时觉得他真了不起,能潜到海底,还能摆出这么样的架势!
后来方知,他亲自在东沙群岛做了许多研究工作,而且得到许多学术性的发现。他潜入海底做探勘时,也发现了海床上若干珊瑚长在一些海底的瓷器上,对于珊瑚他很内行,计算出这些珊瑚在什么深度、什么温度等等条件下的成长时间,推断出应属五百多年前的明代,由此进一步证实了那一片海域在明代就是中国的领土。
父亲去世后,“总统府”的褒扬状上也记上了这一笔。我曾经以此事请教父亲,他的回答很简单:
“在学术上没有多大价值。”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流亡校长
看来父亲一生只会做研究,却也有过一点行政经验。
他当过东北中学的校长,应当是抗战时流亡的东北中学校长。从北平到大后方的四川,一路流亡了一两年,随处驻校,随处迁校,中间也换了好几位校长,父亲应该是把学生带到大后方的最后一位。
这个校长当得如何,不得而知,许多事据说主要都是由教务长处理的。学生当中,国共双方的都有,有冲突的时候会找校长处理,他是怎么处理的,我也不得而知。
但是有一件小事,提起来,许多当年的学生依旧回味不已。
流亡学生当中,都是年轻人,还有女生,而一路翻山越岭,有时要在野地里扎营造饭,辛苦不在话下,安全更是问题。那个时候的中国,盗匪横行,城市都不保,遑论乡野山林!
这位校长在出发之前,吩咐学生买了一大捆铁丝,另外再要他们买些大红纸。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总之,扎营造饭。但是校长却要学生先找一些树枝,在营地四周插好,然后围上两圈铁丝。学生依命完成,校长就让人把红纸取出裁好,以毛笔写上“小心电网”四个大字。大家就只准在这两圈“电网”里活动,谁也不得迈出一步。
果不其然,山匪发现了这么些位老师带领的年轻学生,当然有意打劫,却又见到了几张大红纸写了几个大字,山匪大多是文盲,不敢造次,立刻上山把师爷给请了出来。师爷是认得几个字的,不仅如此,还对于“电网”很有一点儿见识,师爷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便跟山匪头目说,对这个玩意可不要掉以轻心,电是见不着却很有威力的东西,到你知道有电没有电,就太晚了,早让电给电死了。何况,电还有吸力,老远就能把人给吸了去,一吸上就再也拉不开,谁去拉谁跟着一块儿给吸住电死!
头目一听,这还了得!赶忙下令撤退。
我看这是继诸葛亮的空城计之后,唯一而且地道的空城计了,何况并非小说杜撰,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一群年轻的学生,虽然沿途吃了许多苦,终于抵达了大后方的重庆,继续读书。
听父亲的学生说,跟父亲出去做地质调查,睡在野外是很平常的事,有时严寒有时酷热,还要躲避各种毒虫野兽的骚扰。但是最可怕的还是人。他在中国西南做调查的时候,就曾经死里逃生。
那一次有几个人一起作伴。因为地质学家常常要打标本,都是石块,就得随身带着许多沉重的工具,人力当然背不动,得雇几匹骡马才行。
走着走着,忽然间耳边闻得枪声大作,山腰里出现了十几个骑着马的土匪,飞驰而下,几位学者哪见过这种阵仗?纷纷四散逃命,土匪便一路追赶,鸣枪示警,就在这样的追与逃之间,一位同伴居然中弹身亡!
只有父亲,听到枪声,便站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土匪喝令把骡马背上沉重的行囊打开一看,不过是些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锤头,很是诧异,为首的禁不住问道:
“就只带着这些玩意儿,还跑什么跑?”
言下之意,也觉得那位当场让他们给打死的学者死得冤枉。他们问父亲,你们是干什么的?父亲跟他们说了来历,他们一听说是做研究的教授,马上态度转为恭谨。又听说他姓马,这下子更加的热情了,因为这一帮土匪里还有当年东北抗日名将马占山的部众。忙不迭地请父亲等人上山,当了几天他们山寨里的贵宾,以老虎肉相待。
父亲的学生说,从此以后,马先生出外做调查,一定要求学生,只要一扎好营帐,就得马上摊开所有的工具,晾在帐外,让任何路过的人都看得清楚。防偷防抢,莫过于此。
常常要做田野调查的父亲,上山下海是家常便饭。父亲能够受穷受苦,依然体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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