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事情太奇怪了。
首先,月华门百年来连江湖走很少涉足,又怎么会牵扯到窝藏要犯,欺君妄上的重罪?
再来,为什么是和碧川姬家一起?月华门甚至同姬家素无往来。最大的牵扯也不过是月华门曾经的首徒和姬家现任的当家是关系不远不近的嫡亲连襟。
最后,也是最奇怪的,如果是要抓他的话,那么趁他观礼之后一个人返回师门的时候抓,不是更加容易,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的来?
青容和曼疏对视,心急如焚,却都有如坠云雾中的巨大疑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远远超出了他们可以理解的范围,让他们几乎无处使力。
“先回月华门看看吧,那人只说是捉拿,不知道师父他们现在究竟如何了——”青容一动,被曼疏抓住肩膀按回来。
“你不觉得不太对吗?”曼疏有种奇特的感觉。
青容看着她。
“我觉得我们头上有一张好大的网。”曼疏直觉的喃道。
青容脑中清明一闪,“对了,他们是要用我做饵。”
“他们大张旗鼓的,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们抓到你了。”
“然后引人来救我——”
两个人眼中有同样的喜色,那就是说——还有人没有被抓住,或者说,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人,并没有被抓住。
“但是他们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出现救了你。”
“那就是说,他们接下来会希望在抓我的同时将他们要的人一并引出来?”
“没有错的话,应该是这样。”
曼疏忽然看着青容,眼神明亮的。
“我们去京城!”
青容也沉稳下来,“月华门和姬家现在一定有人在守株待兔。对,我们去京城。虽然一样的危险,但是至少可以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吗,被人救走了。”魁伟威严的龙袍男子面窗而立。
“回禀皇上,是。”洪沉铭跪在地上恭敬的回答。
“什么人做的?”
“是苍堡的二小姐,祈安。”
“哦?”皇帝的声音有些微的惊讶。
“是,但是依属下所见,此事与苍堡倒应该没有干系。”
“是吗?”皇帝漫不经心似的轻声反问。
熟知皇上性情的洪沉铭不再开口,静待皇帝示下。
“那你就好好的去会会这位出人意料的祈小姐吧。”
“是,臣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挥手,洪沉铭恭敬的拜退。
巨大尊贵的紫檀书案上,金色绸缎包裹着的玉玺静静的镇在一侧,显示着身为一国无上权利的威严。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神色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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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资讯不发达有时候真是一件救命的好事情。
没有照片,没有影像,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和广播,就算画像和口谕再怎么相似和快速,也有办法对付。
曼疏和青容立意要去京城把一切搞个清楚明白,于是踏上了这条充满未知和荆棘的道路。
就像凭借着非常微小的已知去解一道高深的方程式一样,曼疏很有些头疼,她偏科得很严重,对逻辑思考真的不太行。但是好在,历史是非常有用的东西,你知道,就像戏剧只有那几十种模式一样,人间的纠缠也不过那几种模式的复杂演绎,总是有经验可以用的。
于是,在一间吵杂到一定层次的小酒馆里,曼疏和青容化装成两个外地来的小商贩,踞坐在破旧的桌前,一边稀里呼噜的吃着过油的宽面,一边面不改色的谈论着皇帝的八卦。
青容看着眼前面色蜡黄瘦小的中年男子蹲在椅子上粗鲁的吃相,很难控制自己的面部神经不要抽搐。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掩藏在改装之下的女子是一个完全不能理解的人,毕竟哪一个大家闺秀做得出这种毫无破绽的男子举动,连他都自愧不如。
低咳了一声,青容掩饰的擦擦沾在颔下粗须上的面汤——真的是不太习惯带着这种胡子吃饭。
曼疏倒无所谓,把碗里的面条吃个干净,然后开始喝起那明显是用剩下的茶渣煮出来的茶。
“这么说,现在的皇帝,其实是篡位逼宫才坐上龙椅的喽。”她抹抹嘴,若无其事的总结道。
她的演技,说实在的很不错。
对于她这种曾经长年忍受痛苦的人,如果想要让家人不要担心,就只能学会这种精湛的演技。先骗倒自己,才能骗倒别人。只有自己相信自己已经没事,才能让别人放下心来。所以,只要把自己完全当作另一个人就可以了。这种尝试,她还挺新鲜的。
街面上不时穿梭过一些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还在邬家镇的范围里,虽然很边缘,但仍然十分危险。他甚至不知道周围的人里,有没有朝廷的密探混在里头。而这丫头居然就这么大拉拉的毫不在意的说话,他还真是有种奇特的被打倒的无力感。
“是的。”青容答道,虽然涩口,他也跟着咽下难喝的茶汤。
“能够把正当壮年的兄长赶下皇位,兵不血刃的人,相当棘手啊。”曼疏喃喃自语。
“说得没错呢。”熟悉的腔调忽然在耳朵边响起来,曼疏差一点把嘴里的茶吐出来。
非常想逃避的转过脸,一个油腔滑调的落魄郎中一脸谄媚的贴在身边。
江湖郎中一般都身兼算命师的职务,赚点小财糊口,在这种地方到外乡人身边拉生意再正常不过了,根本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但是曼疏看到那双掩不住狡光流转眼睛时,心情不是普通的复杂。
一方面很想一脚把他踹到天边去,一边又很激动,终于有个人可以确切的知道事态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是应该早就被抓到大牢里头去了吗?”曼疏低声问道,明显有些咬牙切齿。
青容安静的看着,一言不发。
姬锦寒嬉皮笑脸的坐下来,往曼疏身边蹭了蹭,用和本声完全不同的尖滑声音笑道:“要是大牢里头乖乖坐满了他们要的人,他们还用的着这么大张旗鼓的把饵放出来,然后赶羊进圈?”
曼疏眯起眼睛,而青容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
“你们家的人没事,那么另一家苦主呢?”曼疏抑制着激动问道。
姬锦寒耸耸肩膀,拍了拍身上的破旧药箱,道:“我们家不过混了几十年尚有办法自保,百年大树哪有那么容易倒,再说,还有个被称为隐圣的掌门在坐镇。他们是出其不意拉,不过,还不够快。”说着,嘿嘿的低声笑了几下。
青容握着茶碗的手明显颤抖了,一直悬在心口的刀子终于放下来,激动地难以自抑。
曼疏也放心了些,但是却明显感到了更大的疑惑。
她和青容对看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升起的的不解。
月华门素来不涉江湖,又怎么能够有能力这样迅速且早有防备似的躲过朝廷雷霆万钧三管齐下的出手呢?
不自觉地把眼光投向姬锦寒。
姬锦寒若无其事的摸过一只茶碗,到了杯茶喝,捻了捻嘴上的两撇鲶鱼胡子。
“不要问我,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被我家老爹一脚踢到这里来等你们的。”他还有一肚子的闷火不知道和谁发呢。本以为身为姬家少主,承担了将近半数的“家务”,游走于各个“客户”之间,却能全身而退,足以自满。却没有料到,一场不明所以的变故,让他发现,自己在爹娘的眼里,也不过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毛孩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只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打发掉。
驳了两句嘴,老爹甚至就这样一脚把他踢出来,让他想知道什么就自己查。真是被看扁到门缝里了。
曼疏抽动嘴角,看着他忿忿不平的嘴脸,“那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你们去哪我去哪啊,看来看去,就我们三个什么也不知道,大人又不肯说,只能自己找答案了不是吗?”
贴在眼睛下边的那颗长了毛的大痣不停的晃来晃去,曼疏终于忍不住一脚把他踹翻过去。
酒馆里的人大概是常常见到这种情形,只是轰然大笑,拍桌子笑骂些下流话。
青容把头转到另一边,非常想装作自己和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二十六
“说起来,你们怎么在这里磨蹭了那么久还不走?”姬锦寒坐在小马车的车板后头嚼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从那天逃走以后,曼疏他们在镇上藏匿了足足十余天。这才让刚刚赶到邬家镇的姬锦寒逮到。
“我本来以为自己来晚了,不是得想办法把你们从大牢里挖出来,就是得想办法在他们前头找到你们,没想到你们根本就没走。”还真是胆子大,不过倒是让那些抓他们的人想不到,反而成功的避开了大部分的追兵。
青容在前面赶车,曼疏坐在车上,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
她救青容,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月华门的恩情。但是,同样的,她也欠了祁安的恩情,既然占据了她的身体,就要对她的家人负上责任,即使是祁安自己放弃了性命也是一样的。在一定程度上,她继续了她的人生,就要为她的人生负责。这是生为世人不得不服从的良知和秩序。
因此,她至少要确定苍堡的人是否会因为她的行为而被牵连。
她珍惜自己和自己所重视的人的性命,但是,也同样尊重其他人的性命。必要时,她可以为此付出代价。
姬锦寒看着曼疏沉静中稍带严肃的神情,垂了眼睛,微微一笑。
即使是伪装成黝黑病瘦的老年妇人,她也还是透着光华。
他们舍弃了到达京城最快的道路,绕道西北,再向京城进发。
邬家镇往西北是一片荒漠和草场交杂的广大土地,和邻近的西尹国一样,这里生活了很多以放牧为生的游牧民族。
曼疏他们就这样化装成来往贩卖皮货的牧民,混杂在来往的商旅中,毫不显眼。
曼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傍晚巨大的太阳,带着温暖灿烂的光晕,渲染了天边的云彩,也给沿路的沙砾草场镀上了金色的光芒。
牛羊像云朵一样,跟着牧人的鞭子,向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跑去。
往来的商旅中,有人见了这画面,勾起了乡思,用辽远低哑的声音,唱起了歌儿。
曼疏被那忧伤而深情的曲调吸引,不自觉地听入了神。
鸿雁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
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
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
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苍茫
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向苍天
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曼疏听不懂歌词,但是却深深的被触动了心灵。
跨越了千年的时空,她来到这里。做她该做的事情,努力活下去,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但是,她好想家。
她好想念千年后那片污浊的天空,想念那些纵横的水泥高楼,想念城市里嘈杂的轰鸣。
因为,即使失去了一切原始而古朴的美丽,那里,也是她的家乡,她的亲人生活着的地方。
她真的没有那么坚强,或者说,失去了她一直为之努力的家人,她不知道,要为了什么而坚强。
可是,她回不去了。
无论再怎么疯狂的想念,她也回不去了。
她知道,也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
但是,这样的寂寞,真的已经让她快要被啃噬殆尽。
她快受不了了,真得快要受不了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她毫不掩饰的哭泣,像个孩子。
青容和姬锦寒见了,大惊失色,手足无措的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这样冷静坚强淡漠理智的女子,忽然哭成这个样子,任谁也要吓一跳。
但是,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却也忍不住觉得,这样很好。
至少,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受了委屈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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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对老人家真是孝敬阿。”一个虬髯壮汉大笑着过来搭话,手里拿着一个装满酒的皮口袋,豪爽的请姬锦寒和青容喝酒。两个人招待他在篝火旁坐了下来。
被安稳的放置在厚厚毛毡上的曼疏听了这话,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尴尬。
傍晚一时的情绪失控之后,这两个人简直把她当成琉璃做的,完全的小心过头。
姬锦寒哈哈一笑,接过酒水喝了一口,顺手递给青容。青容也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那壮汉。
姬锦寒和青容的身量都很高,扮成两个皮肤黧黑的西北汉子,光看外表,几乎没有破绽。
姬锦寒常常走南闯北,各地的方言都会,倒是青容这方面就比较弱一些,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不开口,都是姬锦寒和人打交道。
“我叫查罕,就是附近村子的人,两位兄弟怎么称呼阿?”壮汉的声音洪亮,眼神有着塞外牧民特有的明亮单纯。
“我叫程大安,这是我兄弟程大喜,我们本来是走脚做些小买卖的,这回是我们娘说要来看看她嫁到这里很多年的姐妹,我们就顺路过来做些皮货生意。”姬锦寒露出白牙,笑得一脸诚恳。
曼疏听到他诹出来的那两个名字,怎么想怎么觉得和那个妖异不搭调。不过,倒是十足的像是普通的百姓会取的名字,直白上口得很。于是,闭着眼睛装睡之余,在心里暗笑。反正糊弄人这方面没人比姬锦寒更擅长,就交给他好了。
查罕听了,颇感兴趣。
“哦?找到人了吗?是这附近村子的吗,这我熟,说不定能帮上忙啊。”
青容默不作声,姬锦寒作势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言语。
查罕倒好像明白了似的,也跟着叹了口气。
“唉,你们也不是头一个啦。这些年来我见得多了,找亲戚的,还有找儿女爹娘的,不少,你们算是远路来的啦。但是,有几个真能找着啊。莫说我们这的人隔几年就要换块水草好的地方住,找个人困难。就是不说这个,当年那一场仗打下来,有多少人就是永远也找不着啦。”
说着,喝了一口酒,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