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四月中旬,方进了潞安州城门。你道这次为何来迟?只因在路上打了几次围场,故此迟延了日子。兀术把陆节度尽忠之事,与众殿下细说了一番,众殿下莫不赞叹。不一日,又至两狼关。又把雷震三山口、炮炸两狼关的事也说一遍。众殿下俱道:“此乃我主洪福齐天所致。”迤逦到了河间府,兀术传令:“不许入城骚扰百姓,有负张叔夜投顺之心。”又一日,到了黄河,已是六月中旬了,天气炎热。
兀术传令:“仍旧沿河一带安下了营盘,待等天气稍凉,然后渡河。”
倏忽之间,又到了七月十五日。兀术先已传令,搭起一座芦篷,宰了多少猪羊鱼鸭之类,望北祀祖。把祭礼摆得端正,众王爷早已齐集伺候。只见兀术坐了火龙驹,后边跟着一个王子,穿着大红回龙夹纱战袍,金较带勒腰,左挂弓,右插箭,挂口腰刀,坐下红缨马,头戴束发紫金冠,两根雉鸡尾左右分开。那崔孝也跟在后头来看,打听得就是康王。那康王正走之间,坐下马忽然打了个前失,几乎跌下马来。那康王忙忙把扯手一勒,这马就趁势立了起来。兀术回头见了,大喜道:“王儿马上的本事,倒也好了。”不道殿下因马这一蹲,飞鱼袋内这张雕弓坠在地下。
那崔孝走上一步,拾起弓来,双手递上,说道:“殿下收好了。”兀术听见崔孝是中原口音,便问:“你是何人?”崔孝便向马前跪下,答道:“小臣崔孝,原是中原人氏,在狼主这里医马,今已十九年了。”兀术大喜道:“看你这个老人家倒也忠厚,就着你仗侍殿下,待某家取了宋朝天下,封你个大大的官儿便了。”崔孝谢了,就跟着康王来至厂前,下马进来,见了王伯、王叔。
兀术望北遥祭,叩拜已毕,一众人回到营中,席地而坐,把酒筵摆齐了吃酒。
九殿下也就坐在下面。众王子心上好生不悦,暗道:“子侄们甚多,偏要这个小南蛮为子做什么?”那里晓得这九殿下坐在下边,不觉低头流下泪来,暗想:“外国蛮人,尚有祖先。独我二帝蒙尘,宗庙毁伤,皇天不佑,岂不伤心?”兀术正在欢呼畅饮,看见康王含泪不饮,便问:“王儿为何不饮?”崔孝听见,连忙跪下奏道:“殿下因适才受了惊恐,此时心中疼痛,身上不安,故饮不下喉。”兀术道:“既如此,你可扶殿下到后营将养罢!”崔孝领命,扶了康王回到本帐。康王进了帐中,悲哭起来。崔孝选进后边帐房,吩咐小番:“殿下身子不快,你们不要进来,都在外面伺候。”小番答应一声,乐得往帐房外面好顽要。这崔季来到里边,遂叫:“殿下,二帝有旨,快些跪接。”康王听了,连忙跪下。崔季遂在夹衣内拆出二帝血诏,奉上康王。康王接在手中,细细一看,越增悲戚。忽有小番来报:“狼主来了。”康王慌忙将血诏藏在贴身,出营来接。兀术进帐坐下问道:“王儿好了么?”
殿下忙谢道:“父王,臣儿略觉好些了,多蒙父王挂念。”
正说之间,只见半空中一只大鸟好比母鸡一般,身上毛片,俱是五彩夺目,落在对面帐篷顶上,朝着营中叫道:“赵构!赵构!此时不走,还等什么时候?”崔孝听了,十分吃惊,兀术问道:“这个鸟叫些什么?从不曾听见这般鸟音,倒像你们南朝人说话一般。”康王道:“此是怪鸟,我们中国常有,名为‘囗囗’,见则不祥。他在那里骂父王。”兀术道:“听他在那里骂我什么?”康王道:“臣儿不敢说。”兀术道:“此非你之罪,不妨说来我听。”康王道:“他骂父王道:‘骚羯狗!骚羯狗!绝了你喉,断了你首!’”兀术怒道:“待某家射他下来。”康王道:“父王赐与臣儿射了罢。”兀术道:“好,就看王儿弓箭何如?”康王起身拈弓搭箭,暗暗祷告道:“若是神鸟,引我逃命,天不绝宋祚,此箭射去,箭到鸟落。”
祝罢,一箭射去。那神鸟张开口,把箭衔了就飞。崔孝即忙把康王的马牵将过来,叫道:“殿下,快上马追去!”
这康王跳上马,随了这神鸟追去。崔孝执鞭赶上,跟在后边。逢营头,走营头;逢帐房,踹帐房,一直追去。兀术尚自坐着,看见康王如飞追去,暗想:“这呆孩子,这枝箭能值几何,如此追赶?”兀术转身仍往大帐中去,与众王子吃酒取乐。
不一会,有平章报道:“殿下在营中发辔头,踹坏了几个帐房,连人都踹坏了。”
兀术大喝一声:“什么大事?也来报我!”平章嘿然不敢再说,只得出去。倒是众王子见兀术将殿下如此爱惜,好生不服,便道:“昌平王,踹坏了帐房人口不打紧。
但殿下年轻,不惯骑马,倘然跌下来,跌坏了殿下,这怎么处?”兀术笑道:“王兄们说的不差,小弟暂别。”就出帐房来,跨上火龙驹,问小番道:“你们可见殿下那里去了?”小番道:“殿下出了营,一直去了。”兀术加鞭赶去。
且说崔孝那里赶得上,正在气喘,兀术见了道:“吓!必定这老南蛮说了些什么?你不知天下皆属于我,你往那里走?”大叫:“王儿!你往那里走?还不回来!”wωw奇書网
康王在前边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往前奔。兀术暗想:“这孩子不知道也罢,待我射他下来。”就取弓在手,搭上箭,望康王马后一箭,正中在马后腿上。那马一跳,把康王掀下马来,爬起来就走。兀术笑道:“吓坏了我儿了。”
康王正在危急,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个老汉,方巾道服,一手牵着一匹马,一手一条马鞭;叫声:“主公快上马!”康王也不答应,接鞭跳上了马飞跑。兀术在后见了,大怒,拍马追来,骂道:“老南蛮!我转来杀你。”那康王一马跑到夹江,举目一望,但见一带长江,茫茫大水。在后兀术又追来,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叫一声:“天丧我也!”这一声叫喊,忽然那马两蹄一举,背着康王向江中哄的一声响,跳入江中。兀术看见,大叫一声:“不好了!”赶到江边一望,不见了康王,便呜呜咽咽哭回来。到林中寻那老人,并无踪迹。再走几步,但见崔孝已自刎在路旁。兀术大哭回营。众王子俱来问道:“追赶殿下如何了?”兀术含泪将康王追入江心之事说了一遍。众王子道:“可惜,可惜!这是他没福,王兄且勿悲伤。”
各各相劝,慢表。
且说那康王的马跳入江中,原是浮在水面上的,兀术为何看他不见?因有神圣护住,遮了兀术的眼,故此不能看见。康王骑在马上,好比雾里一般,那里敢开眼睛,耳朵内但听得呼呼水响。不一个时辰,那马早已过了夹江,跳上岸来。又行了一程,到一茂林之处,那马将康王耸下地来,望林中跑进去了。康王道:“马啊!
你有心,再驮我几步便好,怎么抛我在这里就去了?”
康王一面想,一面抬起头来,见日色坠下,天色已晚,只得慢慢的步入林中。
原来有一座古庙在此。抬头一看,那庙门上有个旧匾额,虽然剥落,上面的字仍看得出,却是五个金字,写着“崔府君神庙”。康王走入庙门,门内站着一匹泥马,颜色却与骑来的一样。又见那马湿淋淋的,浑身是水,暗自想道:“难道渡我过江的,就是此马不成?”想了又想,忽然失声道:“那马乃是泥的,若沾了水,怎么不坏?”言未毕,只听得一声响,那马即化了。康王走上殿,向神举手言道:“我赵构深荷神力保佑!若果然复得宋室江山,那时与你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也。”说了,就走下来,将庙门关上,旁边寻块石头顶住了。然后走进来,向神厨里睡了。
此回叫做“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正是:天枢拱北辰,地轴趋南曜。神灵随默佑,泥马渡江潮。毕竟不知康正在庙中,有何人来救,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宋高宗金陵即帝位岳鹏举划地绝交情
诗曰:胡马南来宋社墟,夹江夜走有神驹。临安事业留青史,莫负中兴守一隅。
上回已讲到了宋康王泥马渡过夹江,在崔府君庙内躲在神厨里睡觉。此回却先说那夹江这里,却正是磁州丰丘县所属地方。那丰丘县的县主,姓都名宽。那一夜三更时候,忽然坐起堂来,有几个随行值宿的快班衙役连忙掌起灯来,宅门上发起梆来。老爷坐了堂,旁边转过一个书吏,到案前禀道:“半夜三更,不知老爷升堂,有何紧急公事?”都宽道:“适才本县睡梦之中见一神人,自称是崔府君,说有真主在他庙内,叫本县速去接驾。你可知崔府君庙在于何处?”书吏道:“老爷思念皇上,故有此梦,况小吏实不知何处有崔府君庙。”都宽又问众行役:“你们可有晓得崔府君庙的么?”众人俱回禀不晓得。都宽流下泪来道:“国无帝主,民不聊生,如何是好!”回过头来,叫声门子:“拿茶来我吃!”
门子答应,走到茶房。那茶夫姓蔡名茂,听得县主升堂,连忙起来,正在扇茶。
门子叫道:“老蔡,快拿茶来,老爷等着来吃哩!”蔡茂道:“快了,快了!就滚了。半夜三更,为什么寂天寞地坐起堂来,也要叫人来得及的!”门子道:“真正好笑!老爷一些事也没有,做了一个梦,就吵得满堂不得安稳。”蔡茂道:“做了甚么梦,就坐起堂来?”门子道:“说是梦见什么崔府君,叫他去接驾。如今要查那崔府君庙在那里?又没人晓得,此时还坐在堂上出眼泪,你道好笑不好笑?”蔡茂道:“崔府君庙,我倒晓得。只是接什么驾,真正是梦魇。”一面说,一面泡了一碗茶递与门子,又吩咐道:“你不要七搭八搭,说我晓得的,惹这些烦恼。等他吃了茶,好进去睡。”
门子笑着,一直走到堂上,送上茶去吃。都宽一面吃茶,一面看那门子只管忍笑不住,都宽喝道:“你这奴才,有什么好笑!”扯起签来要打。门子慌忙禀道:“不是小的敢笑,那崔府君庙,茶夫晓得,却叫小人不要说。”都宽道:“快去叫他来!”门子奔进茶房里来,埋怨蔡茂道:“都是你叫我不要说,几乎连累我打。
如今老爷叫你,快些去!”蔡茂倒吃了一惊,鸡鹘突突来到堂上跪下。都宽道:“该打的奴才!你既晓得崔府君庙,如何叫门子不要说?快些讲来,却在何处?”
蔡茂禀道:“非是小人叫门子不要说,崔府君庙是有一个,只是清净荒凉得紧。恐怕不是这个崔府君庙,所以不敢说。”都宽道:“你且说来!”蔡茂禀道:“小人祖居,近在夹江边。离夹江五六里,有个崔府君庙,却是倒塌不堪的,所以说不是这个庙。或者城里地方,另有别个崔府君庙,也未可知。明早老爷着保甲查问,自然就晓得了。”都宽道:“神明说是江中逃难,衣服俱湿。今既近江,一定就是这个崔府君庙,(奇*书*网^。^整*理*提*供)快叫备马掌灯!”又命门子到里边取出一副袍帽靴袜,忙忙碌碌的乱了一会,带了从人,叫茶夫引路,来到城门边,已经天明。出了城,一路望着夹江口而来。
不一时,蔡茂指着一带茂林道:“禀老爷,这林边就是崔府君庙。”老爷吩咐:“尔等俱在庙外候着,不许高声!”只带了一个门子,把庙门用力一推,那靠门的石小,竟推开了。走到里边,并无影响。殿上亦无人迹,殿后俱是荒地。老爷叫门子:“把神厨帐幔掀起来我看,可是这位神圣?”那门子不掀犹可,将帐幔一掀,不打紧,只见两根雉尾摇动,吓得魂不附体,大叫:“老爷,有个妖怪在内!”这一声喊,早惊醒了康王。康王一手把腰刀拔出,捏在手中,跳出神厨,喝声:“谁敢近前?”都宽跪下道:“主公系是何人?不必惊慌,臣是来接驾的。”康王道:“孤乃康王赵构,排行九殿下,在金营逃出,幸得神道显灵,将泥马渡孤过江。你是何人?如何说是来接驾的?”都宽道:“臣乃磁州丰丘知县都宽,蒙神明梦中指点,命臣到此接驾。”康王大喜道:“虽是神圣有灵,也难得卿家忠义!”都宽叫门子唤进从人,进上衣服。康王更换了湿衣,齐出庙门。都宽将马牵过来,扶康王上了马,自己却同众人步行跟随,一路进城。
到了县中,在大堂上坐定,重新参见了。一面送酒饭,一面准备兵马守城。康王便问:“这里有多少兵马?”都宽禀说:“只有马兵三百,步兵三百。”康王道:“倘然金兵追来,如何处置?”都宽道:“主公可发令旨,召取各路兵马;张挂榜文,招集四方豪杰。人心思宋,自然闻风而至。”正在商议,忽报:“王元帅带兵三千,前来保驾,未奉圣旨,不敢进见。”康王道:“快去与孤家宣进来!”军士到城外传旨。王渊进城,来到县堂上朝见,君臣大哭一番。命王渊坐了,问道:“卿家如何得知孤家在此?”王渊道:“臣于数日前梦一神人,自称东汉崔子玉,托梦叫臣到此保驾。不意主公果然在此。”正说间,又报:“有金陵张大元帅带兵五千,前来保驾,在城外候旨。”康王道:“快宣进来!”张所进城朝见毕,奏说:“崔府君托梦,叫臣保驾。不意王元帅已先到此。”两个又见了礼,各各赐坐。
康王看那王渊一表非凡;张所年已七十多岁,尚是威风凛凛,好生欢喜,便问:“二卿,此处地方偏小,城低兵少,倘金兵到来,如何迎敌?”王渊道:“二帝北辕,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愿主公驾回汴京,明正大位,号召四方,以图恢复。”张所道:“汴京已被金兵残破,况有奸臣张邦昌卖国,守在那里,其心不测,不宜轻往。金陵乃祖宗受命之地,况在四方之中,便于漕运,可以建都。”康王准奏,择日起身,往金陵进发。一路上州官、县官俱各进送粮食供给。旧时臣子闻知,皆来保驾。
到了金陵,权在鸿庆宫驻跸,诸臣依次朝见。有众大臣进上冠冕法服,即于五月初一日,即位于南京,庙号高宗皇帝。改元建炎,大赦天下。发诏播告天下,召集四方勤王兵马。数日之间,有那赵鼎、田思中、李纲、宗泽并各路节度使、各总兵俱来护驾勤王。又遣官往各路催取粮草。各路闻风,也渐渐起行,解送粮米接应。
内中来了一位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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