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溪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绽放出一个冰冷而又灿烂的笑容,字字铮铮:“因为你,才是这天下,最有野心的人。”
她为他弹琴
烛火明灭重重。
红溪看着他缓缓道:“当初在药铺的那个李璟之,看上去厚颜无耻,神经大条,心机却比任何人都要深沉。他表面上大大咧咧,说话莫名其妙,可那不过是欺骗世人的一个表象,实际上,他在药铺周围设下了诸多暗卫,监视着药铺的一切。他时时刻刻都在药铺探索红溪的秘密,他时刻观察着红溪的一举一动,只是,还是一时松懈,让红溪逃出了自己的视线。”
红溪的话里依然带着浓浓的讽刺,然而殷湛只是释然地笑了笑,仿佛浑然事不关己地接道:“然后他调动了所有的力量寻找红溪,只可惜,佳人的消息从此消失在晋国,三年不知所踪,不知如今的红溪姑娘可否为孤解惑一二?”
红溪的眸中闪过几分讶然,然后嗤笑道:“我若是要消失,你就是把这天下掘地三尺,都未必掘得出来。”
殷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我已经领教过了。红溪,你是第一个让我这样挫败的女人。”
红溪吸了一口气,终是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殷湛凝视着她,轻叹:“三年不见,好不容易见了一回,我们非要如此争锋相对么?”
红溪冷笑:“我们原本也没什么交情。”
殷湛低笑,却是不动声色地又向她靠近了三分:“啧啧,真是无情的女人啊,好歹当初我们也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你弹琴来我倾听,你受伤来我煎熬,正所谓郎情妾意,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红溪斜了他一眼,皱眉:“你”
殷湛忽然郑重道:“小红,快子时了。”
“什么?”
“弹首琴吧。”殷湛忽然有些疲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已经三年没有听你弹琴。”
红溪怔了怔,声音漠然:“你既要听丝竹之声,又怎么会无人弹奏?”
“别人弹的,又怎能与你的琴声相比?”殷湛含笑笑着望着他:“小红,我们的交情也算不差吧?你愿意给李璟之弹奏,却不愿弹给我听么?”
红溪冷笑一声,别过头去,就要迈步离开:“红溪与燕国国君,素来没有什么交情。”
殷湛似乎早有准备地往右一迈,再次挡住了红溪面前的月光。他身上隐隐有些雷霆的气势散发出来,可是他的声音却是十分轻柔,语气熟稔,就好像是分别许久的丈夫归来:“小红,三年前是我的错,别闹了,乖。”
这样亲昵的语气让红溪哑然。
而红溪这一瞬的迟疑,已让殷湛抓住了手腕,他隔着衣袖拉着她,却还是感受到她肌肤上常年的低温,他叹息:“你的手还是这样凉”
这相似的场景和似曾相识的话让两人都想起三年前在药铺的岁月,可是明明中间,已经有太多的不同。
红溪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将自己拉倒了琴台边。这时红溪蓦地一惊:“这是我的琴?!”
殷湛笑了:“错了,现在这是我的琴。”
红溪冷眼望着他。
殷湛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三年前,你和小康他们从药铺连夜逃走,据我说知,除了这把琴,你几乎什么都没带。”
“我有一位手下,倒是爱琴如痴,他最喜欢收集古琴,那日恰好从商行淘来一把好琴,还说只可惜断了一根琴弦,正在到处搜寻打听能够匹配的琴弦续上。我难免好奇,不知是什么琴,竟然他如此心动,便随着他去瞧了一瞧,没想到,呵呵小红啊,居然如此眼熟。”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红溪的表情,却有些失望地发现红溪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甚至有些漠然。他心中难免失望,继续道:“从前只知道你的这琴来历不凡,却没想到会让他那个行家如此爱不释手,我足足用了三把上好琴才从他那里换来了这把,还找来产自东秦的最好的丝弦配上那根断了的琴弦,小红,你可知,我等了这天,等了多久?”
红溪默不作声地盯着琴台,半晌才道:“这已不是我的琴。”
当初,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力渐渐散去,看着小康抱着大哭的贺礼终究是心烦气躁,将那唯一的身家瑶琴抵押到了当铺,换来了最后的一笔银子,交到了小康手里。
然后,她将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些灵力,全部灌注到了贺礼的身上,让她一夜之间,长到了六岁。
再也没有让人头痛的哭声。
可是她的身躯却最终变得透明,一点一点消散
最后一眼,她看到的,是小康哭得通红的眼睛
殷湛轻轻一笑:“你为我弹一夜琴,我便将琴送给你,可好?”
“当真?”
他柔声道:“我何曾骗过你?”
红溪冷眼望向他。
殷湛笑得更加得色:“是么?看样子我在小红心里的信誉不太好啊”
身影反转,红溪已经利落地落在了琴台前。
“你想听什么?”
殷湛惬意地在旁边的贵妃椅上躺了下来,懒洋洋道:“小红,我想听天下间只有我听得到的琴声。”
“什么?”
殷湛想起药铺里的那段岁月,笑得格外灿烂:“这事你知,我知。”
红溪的指尖微微一顿,望向了旁边的更漏,恰好子时,更漏翻转。
一曲《破阵子》竟然铮铮地响起,杀伐之气毕露。
马蹄嘚嘚,雷霆万钧的气势终于渐渐散去,那已是一曲终了。
殷湛懊恼:“小红,你这是报复!j□j裸的报复!”
红溪有些狡猾地歪了歪头微笑:“难道我弹得不好么?”
殷湛揉着太阳穴指责道:“大半夜地听这种亢奋的杀伐之声,还让不让人睡了?!”
一个“睡”字让红溪的眉心一跳,她难得地柔声微笑:“那我换一首宁静的。”
殷湛一愣,狐疑地看着她:“这么好说话?”
红溪又是淡淡道:“这只是一桩生意。”
殷湛的眼神一黯,沉默地凝视了她半晌,缓缓地躺了下来,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熟悉的《清平乐》的曲调缓缓地倾泻而出。
三年前,就是这一曲《清平乐》读出了商妍的记忆,同时,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可是就是那一曲之后没多久,殷湛却再也没有红溪的消息。此时再次听到这一曲子,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一曲结束的时候,红溪望向了殷湛。
那个男子,却已经在贵妃椅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曾经天天抱怨着她的琴声搅了他的睡眠的男子,如今却因为聆听她的曲子,睡着了。
红溪缓缓地、无声地站了起来,眉心的朱砂突然变得格外妖艳,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殷湛的面前。
沙漏沙沙地滴着,脚步声在静夜中也化为无声。
红溪的手渐渐地伸了过去,想要触及殷湛的脸颊
就在这时,殷湛的手猛地抓住了红溪的手腕!
他满含笑意的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怎么,小红是在觊觎我的美色么?”
红溪嗤笑:“你的美色?”
“也是,你自己长得就足够倾国倾城。”殷湛笑眯眯道,“不过”
“这也不排除你对我倾心相许,情深根种的可能嘛!”
红溪抽出自己的手,不耐烦与他纠缠,直接站了起来,道:“我只想杀了你。”
“哎哎,说话这么直接做什么?”殷湛嚷嚷起来,“就算你真的要杀我,也不应该伪装成善良的样子让我放松警惕,再寻找机会,在我信赖你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么?”
“没必要。”红溪冷冷否决,“美人计?没兴趣。”
“没兴趣?还是没胆量?”殷湛笑道,“美人计一般人可用不起,晋国赵家两兄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结果也都栽在这美人计上小红,你其实也是怕吧?”
“那又如何?怕便是怕了,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况且,有时候,本不需要用美人计的时候偏用了,反而弄巧成拙。”她自顾走到了琴台前,继续弹奏起来。
殷湛双手交叉抱在后脑勺,舒服地躺下,夸张地叹道:“你这女人,真是太理智了!你难道没听说过,蠢女人,被别人利用;笨女人,利用女人;聪明的女人,利用男人么?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小心将来不把自己累死,也把自己憋死!”
琴声一颤:“我的事,不劳阁下费心。”
殷湛再次沉沉地睡去。这一次,却是真的睡得沉了。
红溪真的为他弹了一整夜的琴,可是,她在殷湛的梦里,什么都不曾看到。
就算是断不了他的骨,读不出他的记忆,可是至少可以从梦境里发现一些线索。
只要是人,就会做梦。有些人总说自己从来不会做梦,其实只是在醒来之后遗忘了梦境。梦境里会隐藏太多太多交错的线索,甚至是潜意识中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可是,殷湛的梦里,居然真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红溪静静地看着那个沉睡的男子,眉头深深紧缩。
她想起当初在药铺里帮他接骨的事情,在那骨头交错的刹那,她也是这样什么都没看到
殷湛,燕国国君,这个人,果然就是她命中的克星么?
朱诗怡的往事
殷湛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阳光从窗台上洒进屋子,照出一方暖格。
他下意识地往琴台的方向望去,那里却只剩下一片空荡。仿佛昨夜那整整一夜的琴声,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他却明白,那不是梦境。他的确见到了她,整整消失了三年的女人。
他揉着太阳穴,缓缓地苦笑了起来:“真是斤斤计较,索要报酬倒是麻利。”
他蓦地愣住,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上竟然盖着一根毯子。吉祥云纹的毯子,是行宫里的,是她帮他盖的?
“齐放!”
“主子,您醒了。”齐放毕恭毕敬地出现待命。
殷湛这才想起来,他这三年来难得睡得一个好觉,昨夜,在那个危险的女人面前,他竟然睡得这样熟
真是,不要命了么?
“这个毯子”他提了起来。
齐放有点愕然:“是是属下”
殷湛原本有些兴奋的的脸上顿时阴沉下来,指尖微抬,指向门外:“出去!”
齐放:“”默默地转身离开。
殷湛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无情无义的女人!”
李璟之再次走进了这个院子。院子里百花盛开,独独一棵桃花树是枯死的。这棵桃花树,当年朱诗怡亲自从当初他们相遇的那个地方剪下了一枝桃花,插在了这院子里,竟然也径自让它活了起来。
一年又一年,春暖花开。
可是自从诗怡过世之后,这棵桃花书竟然也莫名地再也没有开过花。他到处请花匠打听救治方法,一次次试验,却是徒劳无功。他终于相信,草木有灵。
他负手站立,凝视着枯枝,沉默地叹息。
“李将军这是在睹物思人?”身后兀地响起一个冷清的声音。
李璟之隐忍着怒气回头:“谁让你进来的?!”
红溪漠然道:“红溪到处找不到李将军,只好斗胆走了进来。”
李璟之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红溪缓缓笑了:“将军在这里睹物思人却不知,想不想亲眼见一见尊夫人?”
李璟之明白了,犀利警觉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来完成你的生意的。”
“红溪已经索要了报酬,自然该把药交给将军。”红溪微笑,“其实我能做的,也只是制药而已,最终决定要不要后悔的,仍旧是将军。”
李璟之又等了一会儿,皱了皱眉问:“所以呢?”
“只不过,药却不是给现在的你。”
“什么意思?”
红溪道:“红溪不太明白,李将军最后悔的那个点。”
她轻轻地走到了那个枯树下,凝视了许久,回过头来再次将目光落在了李璟之的身上:“李将军,后悔药,只能在李将军最后悔的那个点起作用。红溪不明白,李将军最后悔的,到底是贵公子的死,还是尊夫人的死?”
李璟之的脸色刹那煞白,手捏成拳,青筋毕露。
红溪的头微微一侧,神情也变得肃然:“还是其实都不是?”
李璟之的神情大变,如临大敌:“你说什么?!”
红溪微微笑着:“红溪只是问将军一个问题,仅此而已,将军不必介怀,只要想清楚,自己最后悔的到底是什么?”
李璟之僵硬地转过头,仰望天空,苦笑道:“如果是这样,当初,我也许就不应该娶她,娶了她,倒是耽误了她的一生。”
红溪微微一怔,收敛了笑容,望着他良久,才有些犹豫地开口:“如果是这样,也许我可以让你听听,朱诗怡的声音。”
李璟之再次浑身僵直,不敢相信地望着红溪:“你说什么?”
夜深人静,月光皎洁,森森荒野。
朱诗怡的墓前。夜风簌簌,频添了几分寒气。
“大半夜的,你竟然带我来这里?”李璟之古怪地望向了红溪。
红溪并不在意,反问:“李将军难道怕了?”此时此刻,她的手里抱着的,就是她从殷湛那里取回来的那架瑶琴。
“怕?这里躺着的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又怎会怕?”李璟之上前几步,他的指腹微微抚摸着墓碑,似乎那就是他那愧疚了三年的妻子。他这样堂堂的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也是万分柔情。
红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才开口道:“李将军,天色不早,宜尽早开始。”
李璟之回过头来,警告道:“你最好”
“放心,我只是要完成我的生意而已。”红溪恹恹地皱了皱眉,“你不必总是把我当做祸国妖孽对待。”她说着,已经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开始拨动琴弦。
月过中天的那一刻,曲子再次流畅地倾泻而出。
在虞国这片土地上,李家是毋庸置疑的门名望族,三代为将,让人尊敬。而除了李家之外,朱家也是小有名气的书香世家。朱诗怡便是朱家的小女儿,从小受着四书五经的熏陶,谨守女训女诫,是块不折不扣的碧玉。朱诗怡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朱勤雨子承父业,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