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旁边的那个中年男子已是不迭声地连道“不敢当”。
姬伐月对着伙计淡淡一笑,抬手丢过一颗银珠,那伙计伸手接了,欢欢喜喜地哈腰道谢跑了开去。
欠身将大夫引入屋中,姬伐月只是无言地端了张凳子放到榻前,并不多置一辞——乡野庸医靠察言观色蒙事混饭的太多了,那女人应该只是受了风寒,再加上惊急伤痛、失血过多,才会昏厥,只可惜他虽心里明白,却并不会处方开药,唯有先试试这大夫的脉,若诊断无误方可信了他,否则,宁愿再另觅良医也不能用那种混方乱药。
那大夫倒并不客套,也不多问,只管撩袍坐下打开药箱拿出腕枕扶过玉手来凝神取脉。只片刻,便显出讶色,抬眸瞥了一眼姬伐月,仍不发问,而是又持脉静观了良久,才沉思着收枕。
“尊夫人的病是忧劳过度,邪寒侵体,加之失血过多所致。”陈大夫言至于此,却不急于往下说,而是抬眸看向姬伐月。
“尊夫人”三字令他不觉怔得一怔,随即了悟: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旁人有此揣测亦是情理之中,因而也不作辩解,只微微点了点头。
见他含笑颔首,陈大夫方才起身行至桌前,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姬伐月跟上前去,见都是温和对症之药,便自放下心来,唤进伙计将一锭银子同着药方一并交付,叮嘱了选上好的药材买来,又取出一张交子递与那大夫作医资。
伙计应声匆匆出门,陈大夫接了交子却踌躇着欲言又止。
“先生可是还有什么饮食避忌要叮嘱关照?”
那大夫见问,终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地一揖道:“容小可多一句嘴。”
姬伐月见他神色凝重,遂敛容道:“先生请讲。”
“未知贤伉俪至今可有子嗣?”
“嗯?”姬伐月闻言一怔。
陈大夫见状忙欠身道:“小可唐突冒失,还请”
“不妨,在下与拙荆尚无所出。”这样的称谓竟然令他的心跳不自觉地乱了一拍。
“哦”陈大夫点头沉吟不语。
“先生有话还请不吝赐教。”姬伐月微微欠身。
“小可虽然不擅女科,但依尊夫人的脉象看来,质寒体虚,血亏气损却是无可争议。”他顿了顿,皱眉道:“女属阴,血气不足寒凉侵体原为常事,可尊夫人这一脉已是折元伤本凶险非常。”说着,停声叹息,却是欲言又止。
“先生不必顾忌,但讲无妨。”
犹豫片刻,陈大夫才低声道:“恕小可孟浪相问:未知尊夫人至今无嗣,是因不孕所致,还是孕后小产所致?”
姬伐月略略一滞,方才沉沉地道:“之前有过两胎,皆未能坠地。”
陈大夫闻言已是长叹道:“如此蒲柳之质竟屡孕屡坠,难怪脉弱经虚形乏神槁,此等难症恐怕已非寻常益气补血之方所能医治,只怕将来在子嗣一事之上公子还要另作筹谋。”
“还请先生妙手回春,在下感激不尽。”
“小可惭愧,女科一道所知有限,虽能诊得端倪,却苦无良方。”
姬伐月怅然看向纱帐久久无语:初次邂逅的那盏孤灯下,喜悦而热切的柔暖水眸一遍遍浮现眼前——她是如此渴望着、期待着那小小的生命。
“或者”陈大夫想了又想,终于启齿道:“小可权且出一张调养之方,虽然未必能有所收效,但总聊胜于无,若将来有缘得遇神医良药,也可稍助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姬伐月已是欣然欠身相让道:“多谢先生仁心施术。”
陈大夫遂再度上前提笔,又开了一张方子,细细叮嘱了煎服之法,方才欠身告辞,姬伐月还待再奉医资,他却是坚辞不受。
送走大夫掩门回身,姬伐月缓步踱回床前,轻轻挑起帐帘,憔悴虚弱的人儿静静地出现在眼前——他的内伤应该早就痊愈了,可为什么此时心口仍会有疼痛的感觉?
第119章 第四十章 侍药疗伤情意殊(上)
白夜忍着手臂的酸软小心地替那具健硕的躯体擦拭着血渍——她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要拖着这么重的男人爬上陡坡,再踏着湿滑忐忑的山路回到昨夜下榻的这座小木屋,不说千辛万苦,却也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放弃,总算是不愿前面的努力白白浪费,又不想心里总带着愧悔自责,才屡屡打起精神来拖着他继续前行。
这木屋应该是行猎此山的猎户所建,虽然粗简,但是床榻被褥柴米炭盆一应器具倒是色色俱全,单人独住的话十天半月是不愁的。
白夜拢起炭火,烧上热水,褪了那人的衣衫替他擦洗伤口。
温热的葛巾小心擦净血污,露出一张坚毅阳刚的脸庞,她不觉微微好奇地细细打量——他的五官并没有姬伐月那般完美,却是男人味十足,昏迷中深拧的双眉透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威严。
王者,这就是白夜对他的第一眼印象。
“哎呀。”腕酸臂软,白夜一不小心下手失了轻重,不禁失声轻呼,连忙看向那人。
因失血而惨白的刚毅面庞上没有任何变化。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白夜又不觉担心起来:刚才那一下正碰在翻起的皮肉上,应该会很疼才对,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显见已经昏迷得太深,探手到他鼻端,气息依旧微弱似无。
怎么办?就这样等他死吗?
还是要做些什么聊尽人事呢?
白夜束手无策地愣怔着:她从来没救治过如此重伤的病人,确切地说,灵教数十年平静无事,她见识过的最多也就是山中豺狼虎豹蛇虫鼠蚁的咬伤,或者习武练功之时的误伤,哪里面对过这种垂危濒死的险境?
无措了一晌,发现刚刚擦净的那些伤口又渗出血水来,白夜才想到无论如何还是该先给他上药止血。
密密的伤口纵横交叠,几乎每一道都深重见骨,白夜一边小心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一边已不觉蹙起秀眉:是什么人如此狠毒,竟然招招式式都要置他于死地?——没有理由,她就是相信眼前这个强悍轩昂的男子不会是坏人。
宽阔的双肩,厚实的胸膛,强健的手臂,紧致的腰腹,精壮的双腿如此彪悍阳刚的男性身躯,竟令白夜不由得分外想念起另一个醉人的身体
手里的药瓶用空的时候,那个男人身前的伤口都已经敷上了一层薄薄的药粉,可是,背后的伤口要怎么办?
看着已经被鲜血濡湿的粗布床单,白夜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去翻自己的包裹。
竟然还有一瓶伤药!
她欣喜地笑意轻扬,心头却不禁感激起遥遥莫荆之上的蓝幽——这个包裹还是他替她收拾的,一路之上处处见得体贴周全,令她虽是初次远行却并无窘难。
第二瓶伤药也见底的时候,终于把所有伤口的血都止住了,白夜费力地把那人翻过身来,小心地盖上那条厚重的老棉被。
眉头深拧,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干燥,他苍白的紧抿着的双唇上已经裂开了好几条鲜红的口子。
白夜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男人,心头莫名地浮出“英雄末路”这四个字,没有理由,只是感觉,像他这样一个人会落到满身伤痕垂死雪中,一定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险恶艰难。
屋外砌着个简易的炉灶,白夜点上柴火烧了些热水,用帕子蘸着温热的水小心地轻濡着他的双唇,随着湿暖的润泽,那原本刚毅紧绷的唇角渐见柔和起来。
润罢双唇,白夜覆掌在他的膻中穴缓缓注入内力,想帮他逼出体内寒毒,只片刻,一股强大的纯阳内力便涌动呼应,自己的内息反倒不由自主地被带动着潺潺流转,通经过络毫无阻滞,显然这人外伤虽严重,但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内伤。
如此行功一周天,那纯阳内力方才放过她的内力重回丹田。
白夜微微疲倦地收掌舒气,心头的担忧却是稍减——虽然并未能够逼出蚕毒,但这人所修的内功乃是纯阳之气,而且功力竟然如此深厚,应该可以勉强对抗那阴寒之毒。
而此刻,仿佛是要印证她心头所想,那人的气色似乎好转了许多,只是,双唇又开始干得起皮,白夜便重新蘸了温水再替他濡唇。
她本没有什么经验,不过是想到了什么便做什么,这一天就在如此的忙乱中悄然而过。
不知是她歪打正着,还是他吉人天相,傍晚的时候,那个人的呼吸竟然渐渐平稳起来,有一刻,似是感受到绢帕上的温湿,失血的双唇竟然轻微地蠕动了两下。
这样的进展居然令白夜雀跃不已,一直压在心头的罪恶感消减了不少,耐心地蘸取更多的温水来喂他。
入夜的时候,再喂了一颗绛露追魂丹,她才放下心来。
这一夜,因为唯一的床榻被占据,白夜只能和衣斜靠在墙角,如此的不适自然更难成寐,辗转了良久,直至夜阑幽深,才倦极地朦胧欲睡。
正是将眠未眠之际,忽听床上那人呼吸陡然艰难急促,挑灯看去,却见他脸色忽青忽白,双唇自惨白至微紫,浑身微微颤栗扭曲,似是不胜痛苦。
白夜忙去摸他的双手,果然已是冰寒僵硬,这样的情形她最熟悉不过——每每催动冰蚕蛊,被施者便会经历这如坠冰窟的痛苦折磨。
看来这冰蚕之毒已非他内力所能抗衡,想着,她微急地伸掌抵向他的膻中欲助其一臂之力,不料,那股纯阳真气正在全力相抗之中,骤遇外力自然而然地抵挡反扑。
白夜感觉到强势袭来的一瞬,连忙撤掌相避,仍旧被迫退了三步,看向那人的眸色中不觉又惊又急——惊异于他内力的雄厚,忧急于他处境的凶险——既然如此强大的内力都不能克制寒毒,自己这点微薄真气即使加入相助也不可能力挽狂澜。
怎么办?
如果是冰蚕蛊,她倒可以施驱寒咒令蚕蛊收回阴毒,可是他此刻却又并未中蛊
中蛊!
白夜蓦然间灵光一现:他虽然没有中蛊,但是自己岂非可以现在下蛊,然后再令蚕蛊吸收寒毒,待到蚕毒吸尽再替他解咒便是。
不及细想,白夜已是摸出装冰蚕蛊的小纱囊,箭步上前施蛊——他的脸色已经转为灰白,再迟疑片刻,只怕任何方法都没有机会尝试了。
捏诀成咒,白夜强抑着心头的慌乱,一边用心催蛊收毒,一边焦切地注意着那人的神色变化——自痛苦的挣扎喘息渐趋平稳舒缓,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紧拧的双眉也微微放松开了。
果然有效!
白夜长舒了一口气,仍旧不停地念咒收毒,浑然忘了自己本是该盼他早早死去才好动身上路的
第120章 第四十章 侍药疗伤情意殊(中)
纱帐低挽,药香幽浅,素淡苍白的人儿静静地沉睡在榻。
蓦然,一道寒光自窗外无声地迅疾而入,直取伊人玉颈。
“叮”地一声轻越之音,一支玉笛已阻住了犀利的剑锋。
楚杀停身抬眸:红衣如酒,琥珀色的瞳中蕴着薄怒。
“一个弱女子也值得你亲自动手?”语声微寒,手中的汤药却涓滴未洒,姬伐月小心地将药碗放到榻畔的几子上,另一只手中的玉笛却是抵住剑尖分毫不让。
“我收了玉司的定钱。”楚杀语气生硬地道。
姬伐月挑眉道:“人你已经交过了,银货两讫各不相欠,没有看管好是她们自己的问题,你犯不着再插手。”
“第一次果然也是你。”
“不管是谁,都与大风堂无关。” 姬伐月撇首道。
“这次她们要的是她的命。”楚杀沉声道。
“笑话,难道你把她们给的银子丢了她们也会再付一次钱么?你第一天做买卖?还是见了女人就丢了魂?”
“这是第二笔买卖。”
姬伐月轻哼冷笑道:“就真的穷到这种地步?明知道那都是些什么货色还要一再接她们的买卖,是家里揭不开锅,还是有多少儿孙祖宗等着你供养?”
楚杀脸色铁青,半晌,才冷冷地道:“你每年坐收五成利,当然不用发愁生计,我底下的人出生入死刀头舐血难道让他们喝着西北风过日子?”
琥珀双瞳怒火一炽,姬伐月冷道:“灵教多少人?大风堂才多少人?若都指着你们每年的那点银子,怕连西北风也喝不上了。” 他哂然怒笑:“拿不出就别死撑这面子,谁跟你要过?,”
“我答应过师父,就一定会遵守约定。”
“那是你师父和我师父的约定,你答应了,我可没答应,灵教不缺钱花,更犯不上仰人鼻息,这三年你拿过来多少,我加上利息原封退还就是。”姬伐月声寒如冰。
苍弄尘与大风堂已故的堂主韩澄是为忘年之交,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韩澄生前曾与苍弄尘约定,灵教下一届教主继任之后,大风堂将在三十年内,把每年所得的五成作为资助奉送至莫荆山,所以,姬伐月接任教主之时,韩澄虽然已故,楚杀却依然守约遵诺年年进奉。
自觉前面的话说重了,楚杀缓缓回剑入鞘道:“你要不要是你的事,哪怕你左手接过右手扔掉,大风堂也不能失信于人。”
姬伐月正欲启唇相拒,瞥眼看见榻上的人儿,忽然改口道:“既然你如此重信守诺,那我就拿这剩下的二十七年利来赎她的命好了。”
楚杀没有说话,却静静地抬眸,深深盯了他良久,才沉沉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爱上她了?”
微微一怔,姬伐月随即淡淡哂笑地道:“你觉得她够格进圣女宫么?”
“你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人。”
“一旨恩深泽万树,神州遍惜杨柳风。就算我不在意她,也大有维护在意的人。”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自己的这句话里隐隐着莫名的涩然,姬伐月停了停,才调整回语声道:“我记得你说过:无论为了什么,有关朝廷,还是能忍则忍为上。连她你都动,是想向朝廷宣战么?”
楚杀幽冷的眸中难以掩饰地闪过一阵讶异,无言地沉思半晌,才轻轻地叹息道:“但愿你真的还没有爱上她,否则”他闭上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屋外。
姬伐月微怔地看着楚杀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忽然轻轻地问道:“那个男人死了?”
楚杀在房门前止步,沉默片刻,蓦地转身问道:“你希望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