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墨池听了我的话,睡在了床上,身子却是僵的。因为屋子里有暖气,窗户一关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地淌下去。我开了床头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一眼望过去,感觉那黑暗如深渊一样无边无际。我心中一搐,最深处有一种绝望似的恐惧,我竟然不敢离开半步。他蜷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里,眼睛疲惫地合上又睁开,声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着没动。
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
他仍然对我置之不理。我的心一阵阵刺痛,仿佛那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我只是疑惑,他为什么忽然不理我?好似很疲惫,他终于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却不敢碰他,远远地缩在一边看着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当我也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忽然在我耳畔说起话来,“考儿?”
我含糊地“嗯”了声。
他确定我没睡,就接着说:“我怎么做都没有希望了,只是还是不想放弃,我一直想忘了你,如果忘了你该有多好哪怕能够忘记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两年,我真的已经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名古屋的街上,我碰到一个长相和气质极其像你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之前从来没见过她,我尾随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好像我一生的路都没有那么远,但她终究不是你,我醒过神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明白,我是完了,我是再也忘不了你了。
“于是我就追到了西雅图,因为你,而爱上了那座城市,连死了也想埋到那里。你走后,我一天都熬不过,又追了回来,我撑着一口气没咽,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远远的一眼但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办法跟你走得更远,原来还希望祁树礼在我走后能替我爱你,疼你只是现在什么都破灭了,我自己都不能给予你爱和幸福,怎么能寄希望于别人?”
我的睡意醒了大半,支起身子问:“你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睡吧,天都快亮了。”他并不愿意深谈,翻了个身,用冰冷的背对着我。“但愿明天早上我还醒得来。”他又悲怆地说了句。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了,安妮却不见了踪影。
我们围着山庄前前后后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她的人,直到在书房的桌子上发现了她写的便条,我们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山庄。她眼睛看不见,怎么离开的?已经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来落日山庄的头天晚上,我还跟她有过沟通,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不能敞开跟大家谈的,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你说牺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让身边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们是不是都爱我。”
“那还用问吗,你是我们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诚恳的目光打动她,“你的存在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安妮答:“我也爱你们,我也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
当时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有办法跟她继续谈下去,她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耿墨池也猜测,她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果然,回到彼岸春天,安妮当晚就给我们扔了颗炸弹。
她非常坚定地大声对我们说:“我要结婚了!”
过了两天,夏老转道上海回新西兰,我们送他去机场。在长沙逗留的这天晚上,他并不肯跟耿墨池住到彼岸春天,而是一个人住进了佳程大酒店,我想他心里很清楚,妻子已经不在,那么自己跟妻子的儿子之间也就不存在特别的联系了,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维系这中间的关系。但我看得出来,耿墨池对夏老却是尊敬有加,并不因为母亲的离世而改变态度。
我们陪夏老在酒店一起用餐。
席间,耿墨池要他有空的时候常回来走走,夏老长叹一口气说:“我还回来干什么呢?你母亲已经不在了,这里到处是她的生活过的影子,触景伤情啊。”
耿墨池说:“还有我啊,爸,不管你有没有把我当儿子,我却是一直把您当父亲的。当年如果没有您的资助,我绝没有今天”
夏老吃惊地看着跟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子,眼圈蓦地红了,嚅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他沉吟片刻,不无伤感地说:“我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把我当父亲看,在他们眼里只有财产,而唯独你,不是我亲生的却把我当父亲。墨池啊,爸爸又怎么会不把你当儿子呢,这么多年,你也知道的,我对你的重视让我那三个不孝子几次要跟我翻脸”
“爸,没有必要的”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不能让那几个兔崽子败光!”夏老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你跟他们不一样,不是一个爱财的人,只是你不喜欢经商,这让我很头疼。”
“爸,我真的不需要什么了,这么些年来你那么费心费力地照顾母亲,我发自内心地感激您,至于这些年您转给我的财产”
“千万别给那几个混账东西,你就是捐给慈善机构,也别给他们!”夏老斩钉截铁。
耿墨池低下头:“我都给了考儿,希望她可以帮我打理好。”
夏老点点头:“当然,给Cathy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跟你妈都很喜欢她,而且看得出来,她不是个贪财的女人。钱这东西,取之有道,也得用之有道才行。”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恳切地说,“Cathy,我相信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子,墨池他的身体不好,以后很多事情都要你去出面,为他分担”
“伯父,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心底一阵发虚。
耿墨池突然插话:“我提醒你,不要想我死后,你转移财产或者捐赠什么的,该捐的我都替你捐了,包括我刚刚建立的一个慈善基金,就是希望可以将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回报社会,这些我都有安排,剩下的你若要转赠给谁,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你已经签字,协议书上写明了不能转赠”
我舌头打结:“我,我什么时候签过字啊?”
“西雅图签的,你忘了吗?”
“”
我瞪他,在桌子底下横扫他一脚。
他伸手就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
夏老不知道是没察觉到,还是装糊涂,根本不朝我们看。
次日在机场送走夏老回来,高速公路上,耿墨池将车开得飞快。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感觉是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他却很无所谓地说:“别这么紧张,大不了就是车毁人亡啦,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我不是怕死,我还没立遗嘱呢,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
他呵呵地笑:“你也要立遗嘱啊?”
我说:“当然,怎么着我也是身价不菲啊。”
他点头:“的确,现在谁搭上你,都可以奢华一辈子。”
“所以你要好好的,不能让人占这便宜。”
“好好的?”
“是的。”
他的车速突然放慢下来,目光呆呆的。
他将车停在路边,开始抽烟。
他说:“跟你讲了,不要再对我抱希望。”
然后他继续发动车,我们一路无话。傍晚时分,车子停在一家餐厅前,我一下车就倒退几步,竟是我们九年前第一次就餐的地方——“邂逅”。
九年了,餐厅的外观上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走进去,里面也还是老样子,红墙木桌椅,朴素的挂画,怀旧的音乐,也许餐厅的老板就是想营造一种怀旧的气氛吧。我一眼就看到《罗马假日》的剧照,奥黛丽?赫本美丽依旧,照片下那个空位也依旧,我们牵着手径直就走了过去。
两人相对而坐。
他问:“怎么,想当公主?”
我回答:“当然,这是每个女孩曾经有过的梦想。”
他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我就不喜欢公主。”
“因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过王子吗?公主殿下。”
我老实地摇头:“没有。”又补充一句:“我只遇到过野兽。”
眼前一阵恍惚,记忆里的一切仿佛突然鲜活。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同撕开的封印,一切都轰轰烈烈地涌出来。隔了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的前尘往事,原来仍旧记得这样清楚,可他永远不知道,那些温软的过去,那些曾有的迷情,都是生在我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只能是血流如注。
我佯装埋头点菜。唯恐泪水当着他的面流下来。萦绕在餐厅的是一首经典的英文老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伤感的旋律一直刺到心底深处去,然后从那里翻出绝望。我真的能承受他离去的痛楚?
酒菜上来了,他为我斟满红酒,也给自己斟满,目光始终不敢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他忽然问了个不着边的话题:“听Frank说,你想写小说?”
“嗯,有这个打算。”
“会把我写进书里吗?”
“会会吧。”
“那我很荣幸!”他目光闪了下,又说,“预备怎么写我?”
我傻笑:“怎么写,那是我的事。”
他假装皱眉头:“不会把我写成恶棍吧?”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笑了笑,“没想到你居然还可以写得出小说来。”
“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前也有写,不过没写过长篇。”
“真是难得,你这个人,做什么都凭一时兴起,从没有具体计划,现在居然也计划写小说”
“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计划的。”
“也对,很多事情是没办法计划,比如我跟你,谁会想到扯了九年的麻烦还是没扯清呢,我原来是一直想计划甩掉你的。”他如实说,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掩嘴偷乐:“我哪有那么容易让人甩掉?通常只有我甩别人的。”
“通常我也只甩别人”
“这就对了,两个人都想甩掉对方,不想被对方甩,结果当然是谁也甩不掉谁。” 我盯着他,忽然很泄气,“你真是个无赖,我原本想死后总算可以清静了,不被你吵了,可是你居然要跟我合葬你就不想想,你若先躺进去,我起码还得活五十年,你要我在外面守望你五十年吗?为什么要给我这种希望呢?”
他瞪我一眼:“你没有理解我的意图!我不是要给你希望,而是给自己希望,希望你在外面好好地活五十年,这样我起码还可以在里面清静个五十年。如果你跟着我躺进去,我岂有一天的清静?做人不能这个样子的,不能只想自己,还得想想别人”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本来想坚强,反而变得软弱。我的嘴角开始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冰冷的眼泪淌下来,我哽咽着骂:“你你真不是个东西!可是,可是”
他答:“可是你爱我,我知道啦,白痴。”
餐厅的角落里有架三角钢琴,不放音乐的时候,就会有专人上去演奏曲子,这时候音乐停了,一个年轻女孩走过去坐到琴凳上开始演奏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瞅着角落里的女孩说。
“咦,有进步啊,”耿墨池吃惊地瞪着我,“你居然还能听出演奏的档次了,看来我没白‘熏’你。”
我呵呵直笑。他说的倒是实话,如果放在以前,我会觉得那女孩弹得不错,可是自己学了两三年琴,又被眼前这位大演奏家熏陶了这么久,耳朵听“刁”了,一般的演奏一进耳朵我就分辨得出水平的高低。显然那女孩是个新手,有些紧张,好几处地方都弹错了,餐厅的其他客人都没听出来,继续边欣赏音乐边就餐。
耿墨池却听不下去了,他是搞音乐的,最容不得别人亵渎音乐,在他看来弹错音乐就是对音乐的不尊重。他站起来,径直走向那女孩,拍拍她的肩膀,对方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琴凳上。
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耿墨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餐厅保安也疾步走了过来。
这个时候,音乐声响起,只弹了个前奏,保安就止住了脚步,我听出来了,是《爱》的主题曲,凄婉哀绝的旋律流水般从耿墨池指间淌出全场掌声雷动,“好!”、“好!”,所有的客人都停止了用餐,名家就是名家。
一曲弹罢,很多客人都站起来鼓掌。“再来一首”的呼声此起彼伏。
“好,我再弹一首,”耿墨池欠了欠身,拿过钢琴上的麦克风说,“我把这首曲子送给我的爱人白小姐”说着他朝我这边挥挥手,全场的目光又转向我,大家善意地笑了起来,又是一阵如雷的掌声。
音乐再次响起,竟是那首《昨日重现》,我顿时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坐着动也不能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昨日重现啊,我们都知道昨日不可能再重现,连今日都无法挽留,谁还能指望昨日,或者是未来?
音乐停止了,掌声久久不息。耿墨池徐徐站起身,回过头,他竟也是泪眼婆娑。先前演奏的那个女孩好像认出了他,追了过来。“耿老师,耿老师,”她跑到我们的餐桌前惊喜得浑身颤抖,“我知道是您,我听过您的音乐会”
“是吗?”耿墨池微笑着看着她。
“是的,是的,您是我们音乐学院的偶像。”
“音乐学院?上海的吗?”
“是的,我跟您是校友呢。”
耿墨池随和地点点头:“是小师妹啊,弹得还是不错的,就是缺少激情”
“不好意思,今天在老师面前丢丑了。”女孩红着脸,很难为情的样子。
“没关系,继续努力,你会弹得很好的。”耿墨池说着站起身,朝服务小姐挥了下手要埋单,一个端庄秀气的服务小姐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耿先生,您不必结账了,您给我们餐厅带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我们老板说以后只要您来这用餐,都可以免费。”
“那怎么可以?”耿墨池不由分说就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也没数就放在餐桌上,拉起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
“耿先生,耿先生”服务小姐拿着钱追了出来。
“耿老师,耿老师,”弹钢琴的女孩也跟着追,“您能给我签个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