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视而不见,拿着本书靠在卧室门口傲慢地说:“要搬出去,谁也不会拦你,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回来?”我反问,一双受伤的黑眼睛灼灼闪闪地直视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怪物,“我还会回来?见你的鬼去吧,我死也不会回来!没人性的东西,这辈子我都不想看到你!”我咆哮着,提起行李箱恶狠狠地推开他,“让开!让我出去!”说着就穿过客厅胡乱套上鞋子,临出门时那浑蛋倒又说了一句话:“要不要我送送你啊,很晚了呢。”
“送你的魂吧!浑蛋!”
我骂了一句后就重重地摔上了门。然后我提着行李来到米兰的公寓,房子还没装修好,只能暂时借住米兰这里了。米兰本来想问问我去拿行李时耿墨池说了些什么,但一看我的脸色,就不敢开口了。我也懒得解释,一句话也没说就奔进房间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此后的很多天,我没再说什么话,我无话可说,也没上班,实在没心情。米兰却是早出晚归,两人很少碰面。客厅里有个大鱼缸,里面养了很多鼓着眼睛的金鱼,我整天看着那些金鱼发呆,晚上米兰睡了,我睡不着,也会爬起来继续看那些金鱼,因为除了两个大活人,这屋子里就只有那些金鱼是活的。我发现那些可爱的鱼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睡的,很有意思,一动不动浮在水面上,好像时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会伤害到它们。我心想,连鱼都知道留有戒心保护自己,我是人哪,居然还不如那些鱼!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坐在客厅里一坐就坐到天亮,鱼儿们还在快活地游,我发现我也成了一条睁着眼睛睡觉的鱼,不敢闭上眼睛,我害怕黑暗,因为黑暗里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迷路了,丢了好多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回来。
米兰被我的状态吓得不行。
我看出她的担忧,笑着说:“你不必担心,我死不了,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我在舔自己的伤口,我的伤口在流血,一直在流,我却感觉不到疼,拼命地掐自己也没觉出疼,好奇怪啊。”
米兰看着我被痛苦折磨得毫无血色的骇人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应该知道,我已飘忽在崩溃的边缘,整天精神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在房间内整夜地踱来踱去,还用牙齿咬自己的手和头发,甚至是枕头和被子,我被自己咬得浑身是伤,满地都是我的断发,枕头和被子也被咬出了一个个的小洞。在凄冷的雨夜里,我经常一个人在楼下的花园里徘徊,忧伤地望着暗无边际的沉沉黑夜,任凭雨水淋透了衣服也毫无感觉。
那天米兰很晚回来看到我又一个人傻坐在楼下花园的石凳上,于是拖我上楼,进了房间我又趴到窗台上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米兰怎么叫我都没反应。
“米兰快来看,他开灯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神智不清,眼前突然出现幻觉,兴奋地朝米兰招手。米兰望外一瞅,黑灯瞎火的,耿墨池公寓的灯光在这里根本无法看到,可是我坚持说自己看到了那边的灯光,整个身子都往外倾,幽灵般喃喃自语道:
“看!他又在弹钢琴了,就他一个人,他演奏的是哪首曲子?让我想想,是《离别曲》吧,他经常弹那首曲子给我听你看,他又下楼了,他开了车要去哪,去墓园了?他站在墓前干什么,跟鬼说话吗?他宁肯跟鬼说话也不肯跟我说话,米兰,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埋进那深深的地下,我在里面,他在外面,那时候他是不是才肯跟我说他心里的话,就像此刻他站在他妻子的墓前说话一样可是恐怕这也是奢望,隔着墓碑,我还是无法看透他的心,我在坟墓里辗转难眠,我不能安息,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无法安息,死一百回也不会安息!”
说到这时,我回过头发现米兰在流泪。
“哦,米兰!你干吗哭了?”我说,用手拭去米兰的泪,“别为我哭,没用的,我很茫然,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知道我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应该待的地方,那地方就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那是冬天来临时我必定要去安息的地方!就在那里,那个角落里,那个埋葬我灵魂的地方,有一块墓碑,立在旷野里,长满荒草的旷野,孤零零的立在那,除了吹过旷野的风,没人跟我说话他不会来找我的,他找不到我,他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了,我们都丢失了对方,再也找不到了”
“考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米兰哭叫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被她摇了那么几下,我的意识好像又回来了,这才发现自己又在说广播剧的词,而且我在发烧,浑身滚烫。米兰知道问题严重了,吓得泪流满面不知所措。
第二天米兰就把我拖到了医院的精神科。医生问明情况后,开了些镇定之类的药,说只是短时间的精神紊乱,回家多休息几天好好调养就会慢慢复原,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要保持心情愉快,过度或长期的精神压抑会导致病情转变甚至是恶化。
米兰吓坏了,只好去找耿墨池,把医生开的诊断书给他看,希望他能救救我。据米兰后来说,耿墨池态度非常冷漠,只抛下一句话:“我不会去见她,我已经放了她,给了她生路,她解脱不了是她自己的事,我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我潜意识里想活下去,我竟然调整过来了,渐渐地恢复了些正常。虽然样子还是很难看,枯瘦如柴,但神智清醒了不少,很少再胡言乱语。米兰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我死是死不了的,尽管我的样子跟死人并无太多差异。
真的像是死过了一回般,我整个人都垮了,沉默寡言,常常几天不说一句话,我像是在故意忽略自己的语言功能,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回电台去上班。幸亏有米兰的照顾和安慰,又调养了些日子后,我渐渐康复,气色也好了很多,房子恰恰也装修完毕,我就搬出了米兰的公寓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时候夏天已走到尽头,秋天的萧萧寒风一夜间刮遍了大街小巷,满地都是枯黄的梧桐叶。
两年了,我没有见过他。虽然偶尔还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但我很清楚那个男人已经跟我没任何关系了。这两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爱》的系列曲风靡海内外,他的名字在音乐界如雷贯耳,而每一次听到或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就会被狠狠地扎上一刀,心里的血流得更多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祈祷,千万别让我在上海遇见他,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他,如果老天还想让我好好活的话!
上海的录音工作忙碌而有序,这里的录音条件的确比内地好很多,正如冯客事先所说的那样,他这回要玩大的-
在我们还没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经把这个广播剧的小说版在上海一家大报的副刊上连载,这小说正是我在长沙改的!改得很成功,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着小说中主人公的爱情和命运,报纸的销量徒然增加。而就在这个时候,冯客对媒体爆出要将此小说改编成广播剧的消息,并在上海各大报纸和电台登载公开招聘配音演员的广告,声势造得很大。所以实际上我们还没到上海就已经吸引了各大媒体的注意,这些事都是冯客委托上海的朋友做的,我们都蒙在鼓里,到了上海后见很多媒体来采访,冯猴子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们。
“猴,你怎么想的这些个招啊?”阿庆惊喜地问,为了表示亲近和欣赏,她经常这么直接称呼他为“猴”。
“我可是得了高人指点的。”冯客卖关子,很得意。
我想也应该是,虽然他也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这种宣传上的策略如果没人指点,他绝对想不出来。我们问什么高人,他先是不说,后来经不住我们的再三逼问还是兜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我们都吓一大跳,那人谁不知道啊,著名的影视制作人,以炒作闻名于娱乐圈,不少演艺圈的红人就是他一手捧出来的,也不知道冯客搭什么关系得到人家指点的。“咱们这也是在炒作,合适吗?”我对他的这个冒险举动表示了怀疑。
“是炒作没错,可现在是这个潮流,什么都要靠炒作,”冯客说起来头头是道,“形势所迫,我也没办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崔再赔钱了是不?”
“老崔知道吗?”
“他知道了,咱们还能来吗?”
“他要知道了,小心卸了你!”
“知道了再说嘛,他自己不也经常先斩后奏嘛,谁叫我是他带出来的兵呢?”冯客笑嘻嘻的,一脸得意。这猴!
他的功夫倒是没白下,招聘配音演员的广告一登出就吸引了大批的少男少女前来试音,虽然招配音演员远没有选美或其他选秀活动那样具有诱惑力,但现在的年轻人胆子都很大,谁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加之冯客请了当地电台和电视台几个颇有影响力的主持人当评委,此外还请了两个戏剧演艺中心的老师和一个小有名气的明星,再经电视台那么一播,几天下来,在我们下塌的酒店的小型会议室,前来报名试音的人越来越多,我跟阿庆还有其他几个同事忙得都快虚脱。
冯客却没管招聘,他去跑录音棚的事了。也托了炒作的福了,上海最著名的一家录音棚答应将棚租给我们,这家录音棚可是目前国内数一数二的,不仅设备一流,录音和后期制作水平也是一流,很多当红歌星的专辑就是从这录音棚里出炉的,甚至许多境外的唱片公司也过来排档期,如果不是冯客把声势造得吓死人,只怕排到年底也未必轮到我们。
招聘结束后,正式录音开始。在录音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冯客为了进一步造声势又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上海的各大媒体都派出了记者,偌大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场面甚是热闹。虽然以前给电影配音时我也面对过媒体,但真正走到幕前这还是第一次,我明显地力不从心,面对闪烁不停的闪光灯窘迫得就差没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冯客坐我旁边,不时用脚踹我,提醒我要保持笑容。于是我就只好“笑”,一个小时不到的新闻发布会,我的脸笑得又酸又胀,发布会结束了还在“笑”,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你简直是让我在卖笑!”吃饭的时候我拍打着脸颊抱怨冯客。
“考儿,你配合一点好不好,”冯客脾气也很大,“现在什么时候了,一个极小的疏忽,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会付诸东流。”
“可你做这些有意义吗?就一个广播剧,你弄这么大声势,只怕到最后血本无归。”
“你怎么就知道血本无归呢?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冯客啪地一下放下碗筷,当即黑了脸,“这么关键的时候,大家应该拧成一股绳才对,你倒好,尽泼冷水,你看看大家,这些日子我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不止你在付出!”
“算了,少说两句,大家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阿庆连忙打圆场。
一桌的熊猫眼都看着我。
“首先我们就应该对自己有信心,自己没信心,你要别人怎么相信你?”冯客认真地说,他很少这么认真地说过话,“考儿,我跟你在台里混了这么多年,进台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难道你就没想过有所改变吗?实话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录广播剧,成或不成,我都不会继续在电台干下去了,这次算是完美的谢幕,也是想给台里做好最后一件事,让老崔对上面有个好的交代!”
“什么,你要离开电台?”一桌的人都震住了。
“早就想离开了!因为一直觉得愧对老崔才留到现在,这次我这么努力就是想还老崔的人情,这些年他实在是为我和大家扛了太多的包袱”
说到这,冯客的眼圈有些红。“老崔实在是个好人,这几年都是他帮咱们顶着,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就录不成什么广播剧,虽然受听众欢迎,但亏的钱太多了,每亏一次老崔就要向上面赔不是,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扛,这些你们都知道吗?”
没一个人说话了,饭桌上一片沉寂。
“对不起,冯导,我也是一时情绪”我哽咽着道歉。
“我不怪你,考儿,以你的个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这次我们能成行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筹措了50万,我们根本没可能来上海录音。”冯客看着我,又看看大家,语气非常坚决地说,“所以我们必须成功,为了老崔,为了电台,我们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们要让上面的人和那些等着看我们好戏的人瞧瞧,电台是可以跟电视和其他媒体相抗衡的,我们具备这样的实力”
冯客的观点是对的,晚上回到房间看新闻,我们发现新闻发布会居然还像那么回事儿,虽然我的表情僵硬,但冯客却是神气活现,一本正经地对在场的记者说:“目前已经有不少影视制作公司要买下我们这个广播剧的版权,我们还在考虑中”
“谁要买我们的版权啊?我怎么没听说?”阿庆傻乎乎地问。
冯客没做声。我们也没做声,心照不宣。
“真的会有影视公司要买我们的版权啊?”阿庆还在冒傻气。
“大家都没做声,就你问题多,”冯客恨铁不成钢地瞅了眼阿庆直摇头,“心里有想法不一定要说出来嘛,蠢得死!”
“蠢得死”是湖南一个著名娱乐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发明”的口头禅,在湖南家喻户晓,屁大的小孩都会,遇到对谁不满的事就会脱口而出:“咯都不晓得,蠢得死。”
“你才蠢得死呢!”阿庆回骂冯客。
冯客也不还口,胸有成竹地跟我们说:“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上海戏剧演艺中心的黄经理就找到我们,说决定买下这个广播剧的舞台改编权(原先他是要等广播剧播出后看其反应才决定是否买下版权的),这无疑都在冯客的掌握中,我们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下午,上海方面正式派人过来跟我们谈合同,谈完了合同又请我们过去参观他们的话剧演艺中心,双方都决定次日签定合作意向书。事情进行得意想不到的顺利。
上海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