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的时候,一辆丰田吉普驶进病院,也是探望病人的,当时病人们正在吃晚饭,医生护士忙得一塌糊涂,我趁乱溜出病房,瞧见了停在院子里的吉普车,借着夜色的掩护打开后车门爬了进去。
我躺在后座好像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驶出了病院,停在一家酒楼门口,我下了车顿觉寒风刺骨,这才发现自己仅穿了件浅蓝色的病服,外面罩了件薄薄的黑色开衫,我抱住双臂疾步飞奔在灯火辉煌的街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全凭心里那深刻入骨的思念牵引自己的脚步。
但我还是有记忆的,我依稀可以辨出自己所处的方位应该是在烈士陵园附近,无奈身无分文,没法坐车,只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徒步穿行,渐渐的,眼前的街景变得清晰起来,尽管夜色深沉,但那熟悉的楼群和树木仍让我激动不已,当我到达一个小区门口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走了几个小时的路手脚已发热,汗把背心也湿透了。
电动不锈钢伸缩门不时地有人进进出出,门口身着制服的保安一直在注意我,他可能对我有印象,我没理他,坐在旁边的休闲长椅上喘气。小区进出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还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保安几次过来问我话,我像是没听见似的就是置之不理。其实我也想说话,也想起来活动活动,可是我全身冻僵了,汗湿过的衬衣被深夜的寒风一吹,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
冻死我吧,就把我冻死在这,我的生命早就该终结的,如果不是心里的那个支离破碎的影子,我只怕已经停止呼吸。我拼命在脑子里拼画那个影子的轮廓,可是越拼越模糊,我在心里叹着气,心想到哪天那个影子模糊得再也无法拼画的时候,我可能就真的到了大限了,我的最后一口气竟全是为了要见那个影子。
一辆银色宝马从街那头向小区驶过来。
保安在车子开进门的时候礼貌地朝车主敬了个礼,车窗摇下来了,保安好像跟车主在交涉着什么,好像还跟我有关,我看见他在指我这边。车主把头伸了出来朝我这边张望,门口的路灯很亮,那张脸如此清晰,我顿觉遭了电击般从里到外都在颤抖,就是他,我心里的那个影子,我的最后一口气!
“我不认识!”他冷冷地扫了我几眼就把头缩进去了,车子冷漠傲慢地驶进了小区地下停车场,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保安追在后面喊:“耿先生,她今晚会冻死在这儿的。”
我瞪大眼睛,目送我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黑暗中,浑身又变得僵直。心里的伤疤猝然裂开了痂,血淋淋地牵起五脏六腑的痛。
好了,我见到他了,心忽然变得宁静,我仰望着浩瀚的夜空,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月亮更是躲在乌云背后不肯出来,可是奇怪得很,我眼前却出现一注奇异的光芒,在那光芒里好多人在走来走去,已经去世的英珠、还有祁树杰都在那光芒中冲我微笑打招呼,他们在召唤我,他们在天上看到了我的孤独
等等,怎么回事,在那光芒里我怎么还看到了他,他不在天上,他就在我面前,巨人般俯视我,他的身后正是那辆刚刚驶进去的银色宝马,车灯投过来的刺眼的光芒将我和他照得通明。
他缓缓蹲下身子,仰着脸看着浑身僵冷的我,凸出的眉骨让眼窝更加深陷,脸上瘦得像刀削过似的,只剩皮包着骨。他的目光已经没有先前的冷酷,眼神却带着一种怨恨的绞痛,我听见他在跟我说话——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你还来干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给不了你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是激动,心里那个影子如此近距离地依偎在我身旁,我感觉自己好像笑了起来,伸出冻僵的手捧住他的脸,想必是我的手太过寒冷,他的脸颊本能地颤动了一下。
我很想要说什么的,可是过度的寒冷让我舌头打结,“我我”我吃力地想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想你”
我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只见他闭上眼睛直摇头:“我前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怎么就还不清!”
说完他把我抱进车内,又抱上了楼,我的双腿已经冻僵,根本无法走路。他把我放到客厅的沙发上,将暖气开到最大,又从卧室拿出一件他自己穿的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后泡了杯热茶放到我手里。我双手紧紧捧住茶杯,感觉那是我全部生命热能的来源。
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直直地看着我。
“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他沉默良久终于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冷硬如坚冰,“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想理你,你实在伤透了我的心,可是要我怎么说呢,有时候仔细一想,好像很多事也不能全怪你”
说着他扫了一眼我手腕上的伤疤,目光有一瞬间的不忍,随即又恢复了坚决的冷漠,我坐在他对面,感觉他身上的寒气一点也不比我身上少,我听见他说:“你做事从来就不顾后果,如果你不在自己手上割这么一下,安妮怎么会受到如此的伤害,比起她来,你今天所受的一切苦痛实在微不足道!”
一句话就让我脆弱的神经蜷缩在了一起。
我捧着杯子,看着眼前的男人,感觉他就是我悲伤的方向。九年了,我为他悲伤着、幸福着、煎熬着,时而飘在天堂,时而坠入地狱,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安妮是祁树礼的妹妹这件事,你以前知道吗?”他忽然逼问道。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也看着我,眼神忽然就暗淡下来。
“安妮看不见了,她这辈子都将生活在黑暗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恨不得杀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剧烈地抽动着,几乎是在咬牙切齿,“是的,那天我是说了些没有理智的话,刺激到了你,从而让你又进了精神病院。但你应该知道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说你是她的替身这话虽然是过了,但我爱你的很大因素就是源于她。我对你的爱就是对她的爱的衍生,你们两个是我生命中不可复制的精神支柱,不管谁受到伤害,我都不能原谅,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现在这样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安妮不会再离开我了,从前她一直就停不下来,我怎么抓她都抓不住现在她却可以寸步不离我的左右,至少在我剩下来的日子里她会守着我。”
“可是我走了呢,谁来照顾她?我也想过把她还给祁树礼,可祁树礼是伤害她的人,我怎么能把安妮交给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烟头忽明忽暗,犹如他内心的海在剧烈地起伏,“那混蛋来找过我几次,一会儿说要把安妮带到美国去治眼睛,一会儿又说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给安妮,我看他是疯了,进精神病院的应该是他而不是你!”
他一直在抽烟,我在烟雾中找寻他的脸,他也在烟雾中端详我的脸,我们都想把对方铭刻在心,他的眼神仿佛透过了我,投射在某个虚无的空间。我感觉我在流泪,温热的泪水流到嘴角的时候感觉快凝成冰,虽然房间里有暖气,但我还是冷得抱成一团。
他走了过来伸出手臂抱住了我的双肩。
我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梦里感觉我被抱上了床,有人替我盖上被子,温暖的手指在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片刻之后,那温暖蔓延到了我全身,我被他抱着,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详。我好似又在做梦,梦里有淡淡的香烟气息,感觉回到了遥远的西雅图,每天早晨我在他怀中醒来,却不急于睁开眼睛,等着他给我一个吻。然后我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假装还没睡够,闭着眼睛,偷着笑,直到他掀起被子,大叫着“懒虫”将我从床上拖起,拉到阳台上跟他一起晒太阳。
但这不是在西雅图,我知道。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祁树礼就找上门来了,当时我还没起床,听到客厅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把考儿还给我!”祁树礼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耿墨池不肯,两个男人吵得不可开交。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卧室门口,看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不知所措,嘟囔着说:“你们别吵了,我肚子好饿。”
两个男人一齐把目光投向我,耿墨池抢先一步走了过来,拥着我说:“饿了是吗?好,我们马上出去吃东西。”
“考儿,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昨天一晚上我都没睡,一直在找你,”祁树礼也向我走来,他的样子确实像是一夜未眠,憔悴不堪,“你怎么能不打招呼就走呢?如果不喜欢待在里面,我就带你回家”
耿墨池打断他:“不可能,从现在开始你休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不想让她死在你手里。”
祁树礼狠狠地咽下一口气,似乎想跟他讲道理:“Steven,做人不能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很爱她,可是我对她的爱一点也不比你少,想想看,我为她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除了伤害,你还带给她什么?如果不是你说出那些失去理智的话,她又怎么会进精神病院?况且你已经有太太了,还有安妮,现在又把考儿拢在身边,你现在的身体很不好,你照顾得过来吗?我知道我们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可大家都是男人,安妮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考儿是你爱的,也是我爱的,我们都渴望给她们更多的关爱,为什么一定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
耿墨池不说话了,虚弱地闭上眼睛。
祁树礼见状更加和颜悦色地跟他说:“无论是我怪罪你,或是你怪罪我,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安妮和她都急切地需要我们的照顾,你身体受限,我帮你分担一下不可以吗?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真的累了,难道你不累?”
耿墨池把目光投向他,很显然没有了先前那般灼人:“可是你知道我离不开她,我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安妮失明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只是想在临终前有她陪着,以我现在这种状态我还有什么能力跟你争,我死后,她们都是你的。”
祁树礼说:“别说那么多了,如果你确实离不开她,你就住回彼岸春天吧,你在我对面不是有栋房子吗,我想看她隔着湖就可以,同样,你让我带着安妮,我们兄妹分开这么多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现在终于找到她了,于情于理你也应该体谅我的心吧?”
在这年冬天来临之前,我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这主要得益于耿墨池的相伴相守,我一直跟他住在彼岸春天的在水一方,他请了两个保姆照顾我的生活,又把妹妹白葳接到长沙住了好些日子。妹妹走的时候,我的行为举止已经跟正常人无异了,只是情绪还是很低落,因为住在对面的安妮跟我隔水相望,我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我,这让我始终无法面对她,一看到她那天使般的眼睛,我的心就绞成一团。
安妮已经恢复记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奇迹般找回了丢失的过去。
当她得知恰恰是自己的哥哥弄瞎了她的眼睛时,并没有如我们担心的那样怨恨谁,相反,她常常伸手摸索着哥哥泪水纵横的脸,反过来安慰他:“别哭,哥哥,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却可以一直记着你从前的样子。多好啊,一切又都跟从前一样虽然这些年我忘了以前的很多事,但我知道,在我心里你们一直都没离开过,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过得有多么不快乐。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拼命回忆,越回忆越模糊,到后来能记得的事越来越少,我甚至想,如果哪一天我什么都记不住了的时候,那也就到了我生命终结的时候
“十几年,我作践了自己十几年,活得像个鬼,一直盼望着有谁来救我,我遇到过很多人,可是没人救得了我,现在我知道了,只有你和阿杰能救我,所以,你完全不必为我现在的样子难过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给予你一样东西的时候必定会在你身上拿走另一样东西,上帝让我找到了你,却又让我失明。让我永远活在对过去美好的回忆中,我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宁静,黑暗中的宁静,再也看不见人世的荒凉,多好,我真的很高兴有这个结局”
祁树礼搂着小静哽咽得不能言语。
他常跟她说话,滔滔不绝,兄妹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祁树礼变着法子哄安妮开心,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是搜遍全城也会把它给弄来。我知道,他是在弥补。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白发丛生的祁树礼今天拿只绒毛玩具,明天拿样女孩子用的发卡,过两天又牵条丝毛狗回来逗安妮,我总是难掩辛酸。漂泊了半辈子,现在除了我,可能只有安妮让他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亲人了。而没有商场上的阴谋算计,此时的祁树礼显出的是一种孩童似的天真和单纯,还有表露无遗的慈爱,无论过去的祁树礼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他只是个双目失明的妹妹的哥哥,仅此而已。我自己犯了那么多错都可以原谅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宽恕他呢?
他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安妮。
我也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墨池。
我们都丢失过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这样的惩罚足以让我们学会宽容。
而我不知道他跟耿墨池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协议,两个人居然很有默契,当他过来看我的时候,耿墨池就会跑过去看安妮,都是很自然的错开,即使碰了面,也都只点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我仍感觉得出,两人间的敌意消除了不少,至少没有了先前的剑拔弩张,祁树礼每次见到他的邻居总是笑容可掬,起先耿墨池不怎么搭理,后来次数多了,态度也跟着好了点儿。
一进入冬天,耿墨池的病情急转直下,每隔几天,我都会陪他去医院做检查。医生一再要求他住院,他坚持不肯,说:“死哪都可以,就是别让我死在医院。”
我劝不了他,只好由他去。每次做完检查回来,我都要陪他到湘江边上走走,那阵子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我和他坐在花圃边的长椅上,眺望湘江,大多时候,心情很平静。
他穿着厚厚的羊绒大衣,蓝色条纹羊毛围巾还是多年前我给他买的,他一直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