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未央神色反而十分平静,左手抬起慢慢解开右臂伤口,只见臂上的那道红线比早晨长了许多,向下已延伸到了脉门之处,向上已然快要到达肩头。
宁未央放下衣袖,看向默子轩,只见他脸色灰白,眸中痛苦之色暴露无疑,颤声说道:“你的毒并没有解,是么?“宁未央凄然一笑,柔声道:“子轩哥哥,我走不动了,你先找出路出去罢。”
“那你呢?”
“我就在这等你,”她眼中似乎有水光闪过,转瞬即逝,“等你回来找我。”
默子轩默默的看着她,并不言语。宁未央叹了口气,忽道:“子轩哥哥,你刚才看到我臂上的血线了么?”默子轩点点头,宁未央接道:“这道血线延伸到心脉的时候,我便会毒发身亡。即便我用药物压制,至多也只有二十个时辰,如果行走奔劳血行加速,毒发就更快。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是唯一的法子。”
“然后呢?”默子轩淡淡的问。
“然后?”宁未央愣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她心中想的只是要默子轩平安走出这死亡之谷,至于自己,倒真没去想。
默子轩仍旧是淡淡的,“你现下无法解的毒,到我来找你时,便能解了么?”
宁未央神色一窒,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待你找到出路,便带我去求见童掌门,她毕竟在这昆仑山上久居多年,说不定会有法子替我解毒呢。”
默子轩凝目看她,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一瞬之间宁未央竟不知心中是何感觉,仿佛一块大石落地,又好像心如刀绞,她知自己中毒已深,无法可解,此时一别恐怕便是天人永隔,再不相见,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刻在心中一般,良久,终于狠心扭过脸去,道:“那你快去罢。”
默子轩身子动也不动,淡淡的说:“你死也好,活也好,我都要带你一起走。你走不动,我背着你。”他声音平静温柔,并没有多么慷慨激昂,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决,他的目光,也坚定而温柔的锁在宁未央脸上。宁未央身子微微抖动,良久,终于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已是泪流满面。
就这样,默子轩背着宁未央,在这死亡之谷中艰难跋涉,从峡谷到戈壁,再从戈壁到雪原,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然后在刺骨的寒风中凝结成冰。
天色渐渐黑了,默子轩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白茫茫的雪原之上蹒跚而行,他的体力也早已达到极限,感到头痛欲裂,浑身上下也像被鞭子抽过一般火辣辣的痛,两条腿已僵硬的如同木头一般,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腿。
脚下突然一滑,默子轩再也站立不稳,连同宁未央一起摔倒在雪地之上,他的身体趴在雪地上,似乎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受控制的想要粘在一起。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让他的神志猛地清醒了过来,转头一看,竟是宁未央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宁未央此时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焰焚烧,剧痛难当,她生怕默子轩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昏睡过去,却再没有力气爬得起来,只得狠狠的咬他,见默子轩重又爬了起来,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却又咳出一口鲜血。
默子轩艰难的爬起来,又要将她背在身上,却又滑倒在雪地里,再爬起来,重又拉住她手臂,却被宁未央反手握住。月光下,看得到他眼中泪光闪动,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宁未央唇角牵出一丝笑意,轻轻的道:“子轩哥哥,不要再走了,你抱抱我罢。”
默子轩愣了愣,想不理会她,无奈被她死死扯住衣袖,终于还是依她之言,将她抱入怀中。
呼啸肆虐的狂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几点寒星或明或暗,一轮明月挂在明净深蓝的天幕之上,清冷的光辉洒在雪山之巅,不染凡尘,不似人间。
宁未央痴痴看着,忽道:“子轩哥哥,你看这夜空,多美啊。”
默子轩抬起头来,随她一同看去,冷月寒星,雪山冰峰,说不出的肃穆寂寥。
未央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庞,柔声道:“子轩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许骗我。”
默子轩低头看着她,月光之下,她的双眸灿若明星,心中发烫,温柔笑道:“你问。”
未央双颊绽出一抹嫣红,轻声说道:“你你是从甚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默子轩目中柔情缱绻,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让我想一想应该是从你给我算命的时候罢。”顿了顿,道:“那么你呢?”
宁未央甜甜一笑,轻轻阖上双目,半晌才道:“愿得痴心人,笑看江湖老,你还记得这句话么?”
默子轩愣了一愣,想起这句话正是当日初遇宁未央之时,自己随口吟出,当时情境如今想来,竟是恍若隔世。
宁未央睁开眼睛,抬手抚摸他的头发,默子轩的头发早已凌乱粘连,宁未央便为他细细梳理。默子轩不言不语,只是紧紧的抱着她。
宁未央柔声说道:“子轩哥哥,你知道么,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一面说着,手指将自己一绺秀发与默子轩的头发合在一处,轻轻的绾在一起,唇角含笑,轻声吟道:“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一滴水珠滴在漆黑的发上,接着又是一滴,宁未央抬起头来,笑着说:“子轩哥哥,现在,我就是你的妻子了么?”
默子轩点了点头,又是一滴泪水落下,宁未央伸手抚摸他的脸庞,柔声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哭?”
默子轩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的笑,道:“我喜欢的很,就是太欢喜了,才会流眼泪。”
宁未央痴痴的看着他,原来他的笑容竟是这般好看,一时仿佛身上的剧痛也没有那么痛了。呆了半晌,才忽然说:“子轩哥哥,你把我的剑给我。”默子轩愣了愣,仍是依言将她的剑递与她手。寒光一闪,一片青丝落下,却是她将两人相缠的头发斩了下来,从自己头上拆下一条发带,将那头发束好,放入默子轩怀中,道:“子轩哥哥,我今后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若想我了,就看看这束头发,便如我在你身边一样。”
默子轩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又想赶我走么?实话告诉你,我也走不动了,要死要活,咱两始终在一起就是。”
话音刚落,空旷之中突然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声音飘忽不定,一会在东,一会在西,忽大忽小,忽而低沉,忽而尖细,飘荡在这荒无人烟的荒原之上,有如鬼魅。
默子轩与宁未央十指紧握,神色如常,生死都可以看淡,即便是鬼魅游魂又有何可惧?
等了一会儿,笑声渐小,只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岂非已经见到了天涯花?此花只开在黄泉路上,所以,你们走的注定是一条死路。”这声音平板晦涩,毫无温度,不似人声。
默子轩并未抬头,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你是何人?”那声音又大笑起来,笑声比方才更为凄厉,半晌才道:“我不是人,我是这地狱之谷的孤魂野鬼,哈哈哈哈”
笑了半晌,见两人仍是毫无反应,那声音不禁奇道:“你们难道不害怕么?”默子轩淡然一笑,道:“怕甚么?”“自然是怕死。”
默子轩身子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眼望苍空,长出一口气,“死,自然还是怕的,毕竟不如活着舒服。不过,能和所爱之人死在一处,也算人生无憾了。再说,看到你这游魂野鬼,我就更加不用怕了。”
“为何?”那声音依旧刻板冰冷,但细心之人均可听出这语声中已带了三分好奇之意。
“如你一般,即便成了鬼魂,也仍旧会说会笑,能看能听,与做人无异,我还怕些甚么?”
宁未央听见他的说话,也不禁想笑,不知怎的,身上的苦楚反而没有方才那般难熬,只是脑中昏昏沉沉,神思困倦已极,双眼不自觉的往一处合去。
那声音沉默半晌,冷笑道:“你倒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过你怀里的那个女子只怕是快要不行了。”
默子轩心中一震,忙向宁未央看去,只见她不知何时已闭上双眼,好似睡着一般。不由大惊,在她耳边大叫,“未央!未央!你怎么了?”又摇又叫,惊慌失措,与方才的镇定自若简直判若两人。只是不论他怎样呼唤,宁未央却始终不再应他。
那声音不耐道:“你再叫也没有用,我只道你与别人不同,却原来都是装的。”默子轩怒道:“我装不装与你何干!你快滚!”将宁未央紧紧搂在怀里,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那声音倒也并未动怒,悠悠然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只是人还没死,你倒哭什么丧。”
默子轩眸光微微一亮,抬头道:“前辈可有办法救她?”
那声音道:“你若肯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或许我还可考虑考虑。”
默子轩毫不迟疑,点头道:“前辈请问。”
“你们可是昆仑剑派弟子?”
默子轩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们何故要上昆仑山?又闯入这地狱之谷?”
默子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我们来昆仑山,本是想找寻一把宝剑,误闯山谷,实乃意外。”
那声音嘿嘿冷笑,一字字的道:“长生剑 ?”顿了顿接道:“你们可有去过昆仑剑派?”
默子轩听他说出“长生剑”三字,心下震惊,暗忖:他也知道长生剑,想必此人也非等闲之辈。听他又问,心中暗道:莫非他是昆仑剑派的仇家?那我要不要说实话?脑中虽如是想,怎奈他生平最不会说谎,最终仍旧点了点头。
这半天那声音本已有了些温度,见他点头,蓦的重又冷冽如刀,厉声道:“昆仑剑派现任掌门是何人?是不是辛灵子那畜生!”
默子轩心中奇道:辛灵子是何许人,当真从未听过。当即摇头道:“不是。当下昆仑剑派掌门是童夕颜童女侠。”
“童 夕颜怎会是她?”,那声音只喃喃的说了这一句话,便再无声息,四周寂静一片,甚至就连方才的语声也似幻境。
默子轩听那声音就此消失,仿佛也并不意外,这几日当中,这样离奇古怪的事情也见了不少,此时再多一件也亦无妨。他抱着宁未央,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在这茫茫无际的荒原中央,天地之间寂静的如同永恒,默子轩全身都已冰冷,只有怀中还有一点温暖,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点温暖也被寒风吹散。
/ 落日余晖照残峰【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地之上现出一个黑点,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竟似是一个人影。想不到在这罕无人迹的荒谷之中竟会还有第三个人存在,默子轩也不禁愣愣的看着那人。
月光之下,那人竟一直走到他面前来。这人身材高大,头发披散,身上穿着一件不知是甚么兽皮缝成的皮袄,走路时一条右腿拖在地上,原来这人竟是个瘸子。
这人也不理会默子轩,径自走到他跟前,向宁未央看了一眼,一眼之下,竟是一怔,默子轩瞧见他神色,双手不自觉紧了紧,低声道:“你待怎样?”其实他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强弩之末,莫说对方是个武林高手,便是一个不谙武功的壮汉,只怕也能把他打倒,他于自身倒并无惧怕,只是不想未央再受到伤害。
那瘸子冷笑了一声,道:“若还想你的心上人活命,就不要抱的那么紧。”默子轩一愣,心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未及细想,那人已出手如电,接连点了宁未央胸前十二处大穴,默子轩大惊,出手想拦,却哪里赶得及。那人也不理他,将未央衣袖拉起瞧了瞧她的伤口,转而又翻开她眼睛看了看,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默子轩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那人脸上,看见他的神情,心中刚燃起的火种又仿佛被一盆冰水浇灭,竭力压抑着语声的颤抖,道:“她怎么样?”那人皱眉问道:“这女娃可否已服过解毒的药物?”默子轩想起宁未央曾服下过那碧绿色的药丸,点头道:“正是。”那人颔首道:“若无这些丹药,只怕她也撑不到现在。我已封住了她十二处大穴,可暂时延缓毒性侵蚀心脉。”
默子轩心下一松,宛如一块大石落地,向那人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那人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我只说能暂缓毒性侵入心脉,却没说能救她。”默子轩乍喜乍悲,脑中重又空白一片,盯着那人,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人也看着他,点头道:“你可知这死亡之谷最毒的三种东西是甚么?”默子轩不答,那人也不以为意,慢慢接道:“在这山谷之中,最毒之物有三,天涯花的香,竹叶泉的水,还有最毒的一样,就是这上古神兽,天煞神蛟。神蛟来去无踪,浑身上下都是剧毒无比,若是寻常人碰上一碰,也难活命。”他向两人看了一眼,道:“你二人竟能活着走到这里,实在出人意料。”默子轩仍旧沉默,眼神空洞,仿佛并没看见他这个人,也听不见他的说话。
那人见他这样,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道:“难得你是个多情之人。你随我来。”回转身来走了几步,又转过头道:“天煞神蛟之毒虽剧,却也并非无药可救。”默子轩猛地抬头,那人却已径自走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抱着未央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拖着一条残腿,在雪地上走得极慢,默子轩却比他走得更慢,走了不知多久,那人回头向他点了点头,倏忽一下便不见了踪影。默子轩睁大眼睛,茫然四顾,白雪茫茫,哪里有半个人影,他心中也不知害怕,点头笑道:“看来今日我真是遇到了鬼。”脚下竟不停歇,直直往那人消失之处走去。行不过数步,眼前雪地之上赫然现出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原来刚才那瘸子是跳下了地洞。
默子轩想也未想,便也抱着宁未央跳了下去,这洞并不甚深,扑通一下,坐在一堆茅草之上。抬起头来打量,只见这洞内甚是宽敞,足有一丈见方,四角都立了影壁,有木座子插着火把,噼噼啪啪,燃烧正旺,令人惊奇的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地洞之中,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家具,有木床,木椅,木桌,木柜,木架,木桶,木盆制作精细,虽无上漆,却因年长日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