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裳。片刻,他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五子永琪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那野马奔袭过来的方向,而四子永珹背着箭囊赶了过来,伏地道:“儿臣救驾来迟,皇阿玛没事吧?”
皇帝从箭翎的颜色上分辨出那是永珹的箭,不觉惊喜交加,紧紧揽住永珹肩头道:“好儿子!是朕的好儿子!”
永珹激动得满面通红,连连谢过皇帝的夸赞。而永琪只是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松了松手脚,默默地站在兄长之后。
还是凌云彻先问:“五阿哥没有受伤吧?”
永琪摇了摇头:“皇阿玛没事就好。”
皇帝笑了笑,显然那笑不如对着永珹般亲热而赞许,只是随口问:“方才你先过来抢到朕身前,怎么不先射野马,反而只促手待着?”
永琪淡然自若道:“儿臣方才的距离,拔箭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儿臣听师傅说过,猛兽伤人,往往得一而止。儿臣护在皇阿玛身前,那野马伤了儿臣,便不会再伤害皇阿玛了。”
年方十二的孩子,这番话说来十分诚恳。皇帝不觉动容,抚摸他的额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皇帝余悸未消地摘下自己的金翎头盔,发现那金色的尾翎已经被箭矢射断。他示意永珹小心捡起那两支冷箭,仔细看过,冷下脸凝道:“有没有毒?”
永珹仔细查验了道:“无毒。”
皇帝的目光在冰寒如铁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发觉的恐惧与阴鸷:“谁在施放冷箭?谁想害朕?”
永琪低眉顺目,沉声道:“想害皇阿玛的人,最终都不会得逞的。”
皇帝朝四面的山坡树林眺望着,沉默良久道:“忠于朕的人都来救朕了!害朕的人,此时一定躲得最远!”他沉下声,以委以重任的口吻吩咐永珹:“永珹,带人搜遍围场,朕就要看谁有这样的胆子,竟敢谋害天子!”
十四岁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红晕,大声道:“是!”
而永琪,只是依偎在父亲身边,扶住了他的手,紧紧护卫他左右。
皇帝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凌云彻:“朕记得你本来在朕身边当差的,为什么走的?”
凌云彻有些羞赧,低头道:“微臣被冤偷了嘉贵妃的肚兜,因此被遣来围场做苦役。”
皇帝点点头:“朕从前不信你被冤,现下信了。因为觊觎朕的女人的人,是不会拼死来救朕的。跟朕回去吧,在围场吹风是浪费了你!”
林间的风夹杂着八月初北地的秋意,带给皮肤低凉的温度,却没有心底衍生的滚热更畅快。凌云彻将一缕狂喜死死压了下去,恭声道:“微臣谨遵皇上旨意。”
木兰围场的猎猎风声无法告知暗害者的身份,亦彻底败坏了皇帝狩猎的兴致。唯一可知的,不过是那野马奔驰至林间,是有母马发情时的体液蹭于草木之上,才引得野马发狂而至。而那冷箭,却是早有弓箭安放在隐蔽的林梢,以银丝牵动,一触即发。林场官员连连告饶,实在不知是有人安放弓箭本欲射马才阴差阳错危及帝君,还是真有人悉心安排这一场阴谋。但有人擅闯皇家猎场布置这一切,却是毋庸置疑,皇帝又惊又怒,派了傅恒细细追查,然而,仓促之下,这一场风波终究以冷箭施放者的无迹可寻而告终。
自此皇帝心性更伤,偶有几次惊梦,总道梦见当日冷箭呼啸而过的情景,却不知暗害者谁,唯有利刃在背之感,如懿只得紧紧抱住了皇帝的肩,以此安慰这一场莫名惊险后的震怒与不安。
待消息传到宫中,饶是太后久经风波,亦惊得失了颜色,扶着福珈的手臂变态无言。
福珈温声道:“太后安心,奴婢细细查问过,皇上一切安好,太后可以放心。奴婢也着人传话过去,以表太后对皇上关爱之意,只是这件事太后是否要彻查。”
太后思忖片刻,断然道:“不可!这件事皇帝自己会查,且风口浪尖上,人人都怕惹事,警惕最高,也难查出原委。如今风声鹤唳,皇帝最是疑心的时候,哀家若贸然过问,反倒惹皇帝不快。”
福珈心疼,亦有些怨:“太后也是关心皇上,倒怕着皇上多心似的。反而疏远了。”
太后抚着手中一把青金石嵌珊瑚如意,那触手的微凉总是让人在安逸中生出一缕警醒。恰如这皇家的母慈子孝,都是明面上的繁华煊赫,底下却是那不能轻触的冷硬隔膜。须臾,她郁郁叹道:“毕竟不是亲生,总有嫌隙,皇帝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人,年长后更恨掣肘。哀家凡事能婉劝绝不硬迫。且你看他如今遴选妃嫔是何等谨慎,便知咱们的前事皇帝是有所知觉了,哀家只求女儿安稳,余者就当自己是个只懂享受的老婆子吧。”
自木兰围场回宫,风波余影渐淡去,却生出一种煊煊的热闹,除了凌云彻成为御前二等侍卫,深得皇帝信任之外,利益最多的便是玉妍的四阿哥永珹。首先是皇帝对玉妍的频频临幸,继而是对永珹学业和骑射的格外关照,每三日必要过问。这一年皇帝的万寿节,李朝使者来贺,皇帝便命永珹应待。而永珹亦十分争气,颇得使者赞许。而最令后宫与朝野震动的是,在重阳之后,皇帝便封了永珹为贝勒。
这不啻是巨石入水,引得众人侧目。因为已经成年娶亲的三阿哥永璋尚未封爵,反而是这位尚未成年的四弟拔了头筹。而对五阿哥永琪,皇帝虽然倍加怜爱,诸多赏赐,但却无对待永珹这般器重,所以永琪也不免黯然失色了。
凌云彻回言之后,比之从前更加谨言慎行,更因少了世家子弟的纨绔习气,皇帝十分倚重。
这一日皇帝正因木兰秋狩之事欲责罚围场诸人,正巧三阿哥永璋前来请安,听见皇帝龙颜震怒,欲牵连众多,便劝了一句道:“儿臣以为此次秋狩之事查不出元凶,也是因为围场服役之人过多,一时难以彻查。皇阿玛若都责罚了,谁还能继续为皇阿玛查人呢?”
这话本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皇帝经此一事,疑心更胜从前,当下拍案怒道:“你是朕诸子中最长,本应是你救驾才对!一来围场之事有疏漏,你这个长子有托管不力之嫌;二来救驾来迟则属不孝不忠,能力庸常,不及两个弟弟;三来事后粗漏,不能为君父分忧,反而为一已美名,轻饶轻恕,不以君父安危为念!朕要你这样的儿子,又有何用?”
皇帝这般雷霆震怒,将永璋骂得汗湿重衣,满头冷汗,只得诺诺告退。
皇帝随后便问随侍在旁的凌云彻道:“你瞧瞧永璋这般请求轻恕木兰围场之人,那日冷箭之事会否与他有关?”
凌云彻恭谨道:“三阿哥是皇上的亲子。”
皇帝摇头,呼吸粗重:“天家父子,不比寻常人家。可为父子,可为君臣,亦可为伊雠!圣祖康熙爷晚年九子夺嫡之事,朕想来就惊心不已。”
凌云彻道:“皇上年富力强,没有谁敢,也没有能力敢谋害皇上!”
皇帝听得此言,稍稍宽慰:“那木兰围场诸人,你觉得当不当罚?”
凌云彻恭顺着垂着眼眸,感受着孔雀花翎在脑后那种轻飘又沉着的质感,想起在木兰围场那些望着月忍着屈辱受人白眼的日子,道:“有错当罚,有功当赏。皇上赏罚分明,胸中自有定夺,微臣又怎敢妄言。”
皇帝笑着画下朱批,赞许道:“甚好。”
这句话不知是皇帝赞许自己的举措还是夸奖凌云彻的慎言。凌云彻正暗自揣摩,皇帝忽而笑道:“你已年过三十,尚未成家,也不像个样子。”他随手一指,唤过御前一个青衣小宫女道:“茂倩,你也二十五了,快要出宫,朕就将你赐给凌侍卫为妻,如何?”
那宫女一怔,旋即跪下,眉开眼笑道:“奴婢谢过皇上。”
凌云彻愣在当地,脑中一片空白,全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李玉在旁推他的手臂,笑眯眯道:“瞧凌大人,这是欢喜傻了吧?快谢恩哪!”
他这才回过神来,看见皇帝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笑意,茫然跪下身行礼,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恩典。
至此,永璋的失宠便已成定局,而永琪得了如懿与海兰的嘱咐,只潜心学业,若非皇帝召唤,亦不多往皇帝跟前去。
这一日,凌云彻自养心殿送永琪回翊坤宫,便顺道来向如懿请安。如懿正在廊下看着侍女调弄桂花蜜。她静静立于飞檐之下,裙裾拂过地,淡淡紫色如木兰花开,夕阳流丽蕴彩的光就在她身后,铺陈开一天一地的华丽,更映得她风华如雪,澹澹而开。
如懿见了他便含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凌云彻屈膝拱手,正色道:“皇后娘娘曾要微臣堂堂正正地走回来,微臣不敢辜负皇后娘娘的期望。”
如懿端详他片刻:“被北边的风吹得脸更黑了。但,能这样风光地回来就好。本宫更得多谢你,救了皇上。”
云彻见她欢悦之色,不觉低下头道:“这是微臣的本分。”
“有功也不忘本,才能在皇上跟前处得长远,你很好。”她笑道,“你在皇上跟前如此得脸,也是该娶亲成家了,皇上亲自赐婚,这是无上的荣耀,旁人求也求不来呢。”
凌云彻心头一抖,忽然一颗心便飘到了木兰围场的那些日子,孤清的寒夜里,常常想起的,居然是如懿含笑的清婉脸庞。
那是唯一的念想,连着她的嘱咐,一路引着他不惜一切也要走回紫禁城,堂堂正正地走回来。
这样的念头不过在脑中转了一瞬,他便按捺了下去,淡淡道:“微臣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女人。”
如懿的眸光幽然垂落,略带惋惜地看着他:“还是因为她伤害过你的缘故么?”
云彻别过脸,抿紧了薄薄的唇:“微臣不想再记得。”
如懿的笑意愈加清婉,仿佛天边明丽的霞光映照:“不想记得也好。皇上御前的宫女出身尊贵,都是满军旗的女儿,你有这样的妻子,对你的出身和门楣也有益。对了,你家里有谁帮你操办喜事么?”
云彻有些失神,道:“父母已在几年前亡故,无人安排。”他微微苦笑,“微臣终于能回到紫禁城中,不负娘娘所望,但皇上赐婚这样的意外之喜,也实在是太意外了。”
如懿意味深长地目视于他:“无论是否意外,皇上的恩赐是不容许你有一丝不悦和推脱的,茂倩是御前的人,你须得好好儿待她。”她温然含笑,“至于你家中无人,江与彬与惢心就在京中,本宫让他们为你打点,助你一臂之力。”
云彻勉力微笑,振作精神答应:“多谢皇后娘娘美意。”他看着如懿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的婴儿,心中有了一丝伤感的欣喜,“虽然微臣身在围场,但也听说娘娘喜获麟儿,微臣在此贺过。”
如懿颔首道:“有心了。”
云彻懂得地道:“彼此过得好才是最有心。”他还想再说什么,皇帝身边的李玉已经来传旨,皇帝会来陪着如懿用晚膳。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合时宜,就好像翊坤宫所有描画的鸳鸯龙凤都是成双成对,比翼交颈,花纹都以莲花与合欢为主。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他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连自己,很快不也要如此么?他只得躬身,恭恭敬敬告退离去。
第二十四章端淑
从翊坤宫出来之后,凌云彻便见到了嬿婉,嬿婉茕茕走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夹道高耸的红墙被夕阳染上一种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红晕,黯淡而无一丝生气。而一身华服的嬿婉,似乎也失却了他离开那时的因为恩宠而带来的光艳,像一个华丽的布偶,没有生气。
在与他目光相触之后,嬿婉眸中有明显的惊异和畏惧:“你回来了?”
云彻有礼地躬身:“有负小主的期望,微臣还是回来了。”
嬿婉很快掩饰了自己不应有的情绪:“那就好。听说你高升了,也由皇上赐婚,即将娶亲,恭喜。”
云彻直截了当道:“小主还是那么喜欢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嬿婉不悦地皱眉:“即便你得皇上宠幸,就可以这样和本宫说话么?害你的人是嘉贵妃,有什么话冲着她说去,别来赖本宫。”
云彻澹然一笑,了然道:“嘉贵妃凭什么要害微臣?宫中谁容不下微臣,微臣明白。”
他走近一步,嬿婉显然对他这样的举动很是不安,诧异地退了一步,道:“你要做什么?你”她眼中有深深的戒备,“若有证据,你大可去告诉皇上!”
“所谓证据,有时只在一个眼神,一种了解。”凌云彻哑声道:“你不必害怕,我与我都已非从前的自己,只要相安无事就能各保平安。但,你也别想再害我。”他深深地看了嬿婉一眼,如同最彻底的告别,“这些话,便是从前所有的情分所在了。你再敢害我,我也有的是把柄。”
嬿婉靠在墙上,怔怔地看他离开,似乎在思索着他语中的深意。良久,终于自嘲地笑笑:“可不是?一个不得宠的女人,帮得了谁,双害得了谁?”她含了一缕怨恨之意,望着斜阳渐渐坠入西山,浓墨般的天色随即吞噬了她孤清的身影与面容。
从木兰围场回来后数月,如懿很快发觉自己又有了身孕。也许是生子之后皇帝的眷顾有加。也许是江与彬调息多年后身体的复苏。乾隆十七年秋天的时候,如懿再度怀上了身孕。而云彻,也在这个秋天迎娶了茂倩过门。娶亲后的他似乎愈加忙碌,除了该当值的日子,也总是替别的侍卫轮守,一心一意侍奉在皇帝身边,也更得皇帝倚重。
中宫接连有喜是合宫欢悦之事。有了永璂的出生,这一胎是男是女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如懿而言,再添一个皇子固然是锦上添花;但若有个女儿,才真真是儿女双全的贴心温暖。
而彼时,意欢的爱子十阿哥却渐渐不大好了。
也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肾气虚弱的病症,随着十阿哥的日渐长大,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渐渐成了扼住他生命的一道绳索,并且越勒越紧,仿佛再一抽紧,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那段时间的储秀宫总是隐隐透着一股阴云笼罩的气息,哪怕太后和如懿已经遣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守在储秀宫延医问药,但意欢隐隐约约的哭声,似乎暗示着阴霾不会散去。
入春之后,为了让十阿哥养息得更好,也为了如懿能好好儿养胎,皇帝便携带太后与嫔妃们去了圆明园暂住怡情。
圆明园从圣祖康熙手中便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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