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悦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不信宗薰的推测,可是刚才大藏局的一番话,却印证了宗薰的猜想。淀夫人虽曾有再嫁之意,可家康毫无表示。光悦虽不认为这都是因了阿龟夫人,可那些伤了自尊的女人们定在想:就是因为那个女人!遂无缘无故把罪责推到阿龟夫人头上,并对人家大肆嘲讽。但她们也万万没有料到,阿龟夫人偏偏又是穷浪人的遗孀,连她前夫的儿子也被接到江户城去抚养了。
“阿龟夫人生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竹腰万丸。在被内府大人领去之前,他在八幡的西冈与祖父次郎左卫门相依为命,过着饥一餐饱一顿的口子。”
大藏局刚说完,大野修理亮治长道:“这竹腰万丸可做不了少君的捧刀侍童。”
“那是为何呀,修理?”淀夫人问道。
“夫人想啊,这刀可是天下至宝正宗,可那竹腰……”
“呵呵,”大藏局和淀夫人都捧腹大笑,“对对对,竹竿竹刀之类,跟正宗名刀太不相称了。呵呵呵呵。”
全是些无聊至极的说笑。光悦虽然明白,可以他的脾气,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见秀赖也似被众人的笑声逗乐了,鼓着腮帮子笑了起来。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少君,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愧是内府大人!”光悦故意认真地赞叹道。
“不愧?”大藏局责问道。
“正是。连贫穷浪人的遗孤都接过来抚养,几人有这等人情味?即便要了人家女人,也做不到。”
“恐是因为太喜欢那八幡宫神官的女儿吧。”飨庭局道。
大藏局又大笑道:“恐泊连魂儿都丢了……内府也有所长嘛,哈哈。”
“在下不这么看!”光悦终于忍不住了,“夺走别人的女人,却抛弃其与前夫之子,近来似成了一种风气。相形之下,内府大人有担当,值得尊敬。在这个世上,若要给少君选一位师父,非内府大人莫属!”
“光悦!”不出所料,淀夫人气得双眉倒竖,“我可不想把少君送到别的地方。你掂量掂量你的言辞!你的意思,是想把少君和浪人之子一样,送到江户去?”
光悦使劲摇头道:“小人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
“正是。首先,内府大人不在江户,即便将搬到伏见,可现在还与少君、夫人同住一城。”
“你是说将少君送到西苑?”
“夫人又想差了。小人所言……”光悦竟无法再说下去。不如让家康入住本城,由他亲自来调教秀赖……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光悦慌忙缄口,这话断不可出口了,况且伏见城的修缮也即将完工。
可一向敏感的淀夫人一语中的:“光悦,你是说,让内府搬到这里来,与我和少君住于一处?”
“这,这……”
“哼!你果然乃是个市井之人。我为何要跟什么阿龟阿万争宠?你休要说糊涂话。我可是太阁遗孀、少君生母!哼,我一见内府那张老脸,就会喘不过气来。更有肮脏低贱的阿龟……”
光悦内心深深叹息:原以为宗薰的话不过戏言,在这里却得到了印证。
淀夫人恨的不是家康,而是现在家康身边的五郎太丸之母阿龟夫人、年轻的阿万夫人、阿八夫人等等。淀夫人认为若无她们,家康定亲近她。
女人的心思真是搞不明白。光悦心里这么想着,强压住心头之火,道:“是。这是一个在下看不懂的世间。若小人方才的话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呵呵。你明白就好。你许久未来了,今日又带来这般气派的刀鞘,赏你一杯酒。上酒!”
光悦不能推辞。高台院的话还一句没说,便差点被骂。“小人实不敢当。”光悦这么说道,可想到淀夫人总是这么喝酒,喝完又任性胡为,不免放肆,顿感一阵心寒。
门外,丰臣氏的樱花已经开始凋落。这要凋零的花朵,是否也像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酒端上来,光悦越发痛切地感受到此地不利于秀赖的成长。小出秀政和片桐且元为何未来当值?即便他们可以到议事处,淀夫人恐也不会让其自由出入内庭。
“我也吃上一盅吧。”淀夫人起初让侍女斟酒,不知何时转向了治长,举着杯子让他斟酒,“修理啊,再来一杯……咱们不如一醉方休。”
坐在治长旁边的淀夫人,那妩媚而放荡的姿态直似青楼女子。这种情形下,自不可让小出和片桐同席,他们皆有自知,并非因为听了谣言而胡乱猜疑。宗薰说男女之欲乃是天性,光悦也并不否认。但淀夫人和治长在这里眉目传情、推杯换盏的情形,他实不忍再看下去。他见二人脉脉相视,更觉如坐针毡。
“前几日去了一趟三本木,见到了高台院夫人。”光悦咬咬牙,把此事提了出来。但淀夫人却似未听到。倒是旁边的秀赖问道:“说些什么……”他斜靠在年轻侍女膝头上,抚摸她的下巴。
“夫人说,近期将要建一座寺院,她会从那个宅子里搬出去。”当然,他不是要说给秀赖听,因此故意抬高了嗓门,然后喝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不已。
“怎么啦,光悦?”
“无妨。刚才小人说,高台院夫人要搬出府,到寺院里去住。”
“哦,到寺院里去?这不是很好吗?”
“是。高台院说,夫人和少君在城中太忙,想必无暇供奉太阁大人亡灵,太阁大人在地下肯定感到寂寞,她才要搬进寺院,早晚供奉。”
“太阁大人会感到寂寞?”
“正是。高台院夫人是这般说的。”
“呵呵。这真是奇怪。光悦,这是不能生养的女人的偏执。”
“哦?”
“是。哼,太阁大人怎会寂寞?他每日都在看着少君呢。”
光悦一本正经侧了侧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太阁大人的英灵?”若太阁大人果真看着,便不会有这样的酒宴。光悦话里含着讽刺,他扭过头,一脸不信。
淀夫人竖起双眉,猛站了起来。
“本阿弥先生!”尖利的声音从淀夫人喉咙深处迸出来,“你是说,大人的英灵不得安息,到处游荡?”
“这……这,小人怎么知道?只是……小人只是觉得,高台院夫人说得有理,既然夫人和少君都事务繁忙,每日供奉太阁大人英灵的事,就理应由高台院夫人做。”
“每日的供奉,理应由少君来做。”
“可若是在此城中,少君自有各种事务。”
“这是两回事!”
“哦。”
“高台院说要在什么地方建寺?”
“现在正在京城寻地方,近日内还会跟内府大人商议。”
“和内府商议?”
“是。若说是为了供奉太阁大人,内府大人想必不会有异议。”光悦一边说,一边反省自己的偏执:不当一味揶揄淀夫人,我可不是为这个来的。今日来的目的,是要让淀夫人一心向佛,哪怕是出于嫉妒心也好。如此一来,便能辟谣。
“呵呵,”淀夫人突然高声笑了,“若是跟内府这般说,内府肯定会认为高台院才是真正的忠贞之人,大加赞赏。”
“也许。”
“光悦,你去转告高台院,万一内府说现在不能筑建寺院,她千万莫要难过。”
“小人若无事,不便去那边。”
“呵呵,我不是让你特意去拜访,而是有闲时顺便跟她说一句。至于供奉太阁,既有方广寺,又有丰国神社,有我们来供奉就足够了,不用她挂怀……”
光悦松了一口气。终于达到目的了,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他决定告退。
“夫人说得对。还有大佛殿和丰国神社。”光悦装作恍然大悟,“托夫人的福,小人有些醉了。就此告退。”
“这就要回去了?大藏局,帮我送送他。”淀夫人用眼色制止了刚要站起来的治长,而是命他的母亲相送。话音刚落,她已经软绵绵地伏在了地上。
落花的气息,弥漫于大厅……
第三章 江户抱负
庆长六年三月二十七,丰臣秀赖封权大纳言。次日,秀忠亦封权大纳言。四月初十,德川秀忠踏上了回江户的归途。当日从江户来大坂时,他带着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沿中山道翻山越岭,历尽艰辛。如今回江户,却是另一番情形。
此前,德川家康让天野康景留守大坂城西苑,自己于三月二十三搬进了伏见城。次日,秀忠紧随其后到了伏见。在那里,家康第一次向儿子吐露了真心。
“从今日起,你就是江户大纳言了。大纳言大人,你来看看这个。”家康指着书中的一页,对秀忠道,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秀忠心中纳闷:莫非近来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父亲生气了?他拿起书,道:“是《太平记》。”
家康不置可否,继续道:“把翻开的那一页,大声念一遍!”
“大声?”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领略这篇文章的深意。”
秀忠偷偷看了家康一眼,读了起来:“……臣每日于和光诵经念佛,祷告上天。自因逆缘困于佛门以来,去日已久矣。唯愿在此万里征程之末,佛眼大开,赐臣消灭朝敌之力……若有生之年不能遂愿,但祈百年之后,子孙当中有起大军者,得雪祖宗之耻。二者之中若得达成一件,臣家子孙万代愿化为本社檀度,保神明光辉。”读毕,秀忠抬首看着父亲。
“你可知这是何人的祈文?”
“此乃新团左中将义贞,因去北国参拜本宫而遭围困之时,对着日吉的大宫神的祷告。”
但家康似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他紧紧盯着秀忠,良久,方道:“身为大纳言,仅有这些体会?”
“那……这是……”
“这是我们的先祖新田左中将的祷告,不错,但同时也是为父的祷告!你体会到了吗?”
秀忠不知所措。自家乃是新田源氏后裔,这个他曾听说过。可家康要说的似不仅仅是这些……秀忠忍受着父亲锐利的目光,缄口无语。他清楚地知道,父亲绝非几句轻薄之辞便可轻易搪塞之人。
半晌,家康叹道:“为父移居伏见,与此不无关系。当然,与少君和阿千的婚约也有关。还有,我想将阿千的妹妹许配给前田家。”
秀忠屏住呼吸,摆正姿势,不敢轻言。他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父亲连婴儿的婚事都已在考虑,难道是怕什么?
“我会尽全力赌上一把!”家康语气斩钉截铁,“赌上身家性命。我自己这条命自不必说,还有你,其他孩子,孙子,孙子的孙子……”
“都是为了缔造太平盛世?”
“正是。我们的远祖左中将去越前参拜本宫时的决心——即使有生之年不能如愿,子孙之中也必有起兵者,雪祖上之耻。为父便是这雪祖上之耻的子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家康不可动摇的决心,其语气和气魄丝毫不容秀忠违背。
“这是我在大坂城西苑静观天下大势之后,得出的决断。所谓太平盛世常是无根之草,每当风暴来临,就会随风飘摇。”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如何在这风暴中稳住根基?遗憾的是,左中将壮志未酬身先死,尔后的足利幕府尚未坐稳江山,便因内讧起了应仁之乱,从此进入惨不忍睹的乱世。大纳言啊,乱世的风暴吞噬了你曾祖和祖父,他们故去时都只有二十四五岁啊。为父历尽艰辛,方活到现在。”
秀忠恐已十数年未听到父亲用这种沉痛的语气说话了。此时,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双颊清晰地露出血色。
“为父前半生有过几次奇遇:大败之后仍能生还;被置于死地,却柳暗花明寻得活路……这些都是天意,是为了让为父担负起重任。”
秀忠生硬地点着头,仍然不知父亲想要说什么。若说是因自己即将赴江户,须训诫一番,父亲这激扬的情绪也不同于平日。父亲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才会说起这般言语?
正当秀忠纳闷不解时,家康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大纳言,我不做公卿。我欲请封征夷大将军,秉赖朝公遗志,以武家身份治理天下,构筑太平盛世的根基。”
这是秀忠第一次听到家康吐露心声。父亲必是最近才下的决断。在此之前,父亲受已故太阁所托,一直以丰臣氏为重。现今看来,不能不说父亲的想法发生了巨大变化。
丰臣秀吉生于平民之家,其血统和源平两氏均无干系,因此他便在官位上大做文章,请封关白,步入公卿之列,凭借实力统领天下。但今日,家康却对儿子宣示了自己的心志:作为源氏后裔,要通过创建幕府的方式继承远祖遗志。因此,今日家康情绪才如此激扬。多经历练的秀忠已经具备了窥探父亲内心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当今天下还得用武力方能治理。这与源赖朝公在镰仓创建幕府时的情形并无两样。赖朝公在镰仓创建幕府的根本原因,在于当时的“院政”当时在位的天皇和退位的天皇之间的斗争此起彼伏,各自操纵武士,乱事不断。昨日领了朝廷的命令而起兵者,今天便可能变成朝廷大敌;今天的逆贼,明日亦可能重掌大权。就这样,没有任何实力的公卿通过牺牲他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单纯的武士被他们操纵于股掌之中,今日投靠这个,明日又听命于那个,终日左摇右摆,使得世间的混乱无休无止。争斗之中,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非命,赖朝公终萌生大志,一心平乱。他在深思熟虑之后,找到了一条解决之方,那就是将公卿与武士分离。于是,赖朝公成了武士的统帅。而在彼时,武者势大,权柄自然而然落到了他手里。
方今天下和当时的院政时期并无两样,牛耳为武将所执。但这些武将,同样是今日与这家联姻,明日与那家结盟,你争我斗,烽燧百年,关原一战便是这些风波中最大的一次巨浪。若家康不能挺立,立时便天下大乱。家康定是看到了古今之势,才下了决断。
想到这里,秀忠心头一惊:莫非父亲要在江户创建幕府,才爽快地离开大坂城,移居伏见?在江户开府的准备就绪之前,先暂居伏见,待被册封为征夷大将军之后,再撤回江户不迟。从此对天下武将严格监视,不给他们任何轻举妄动的机会。自此,太平盛世便不再是无根之草。
想及此,秀忠忙道:“父亲大人,孩儿有些明白了。”
家康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秀忠,语气依然甚是生硬:“明白了?那你说说,我为何不愿做公卿?”家康的语气好像在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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