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点头,脸上又浮起那种渺茫的笑意:“我会的,我会的舅舅,谢谢你,谢谢你”声音在喉咙里哽住,嘶哑得好像要把喉咙撕裂开来一样。
窦府书房内,一个青苍色的背影久久地对着窗口,一动不动。仿佛在看外面的天空,又仿佛在凝神沉思。
这个人没有脚,他是坐在一个木制的轮椅上的。他看起来仍很年轻,皮肤保养得也很好,可是那双眼睛让人感觉他已历尽沧桑,如果细看,可以发现他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他的眼里闪动着影影绰绰的、无法捕捉的光芒,唇边含着一抹愉快的笑容。
“萧衍,我觉得很有趣,可以让十四年前的故事重演了,你在九泉下会看到么?”
第十八章 江间波浪兼天涌
“先生计谋,堪比诸葛在世。只是,穆国的天空,又要风雨蔽日了”低低的叹息声在门口响起,轮椅上的人略略回眸,看到一袭浅碧色的长裙。他的目光慢慢上移,眼里慢慢露出笑容:“青鸾小姐莫非又动了恻隐之心?”
后者没有说话,却将柳眉轻轻蹙起,淡淡愁绪在眼底摇曳,看着男人的目光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似哀婉、似幽怨、似嗔怪、似爱慕。终于垂下睫毛,更低沉地叹息:“先生容得我动恻隐之心么?”
男人移动轮椅,向她滑过来,眸子中有两点星光闪动,象湖面晃动的月光,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深邃。慢慢勾起唇角,笑得温文而宽容,好似一位敦厚的兄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记得青鸾小姐曾对我说过这句话。我认识的青鸾小姐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她胸中自有男儿都无法比拟的豪气,不是么?”
窦青鸾苦笑,无声地走到窗前,将一个窈窕的身影留在男人眼中,喃喃的低语从她唇中吐出来:“我是中了你的蛊”
男人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可是看着她背影的目光变得更深了,眼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青鸾,你变得多愁善感了。”他悄悄改了称呼,看到前面的背影僵了一下。
“先生”窦青鸾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没有转过身来,因为她怕男人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呆了片刻,她深深吸口气,让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你不知道原因么?”
“我”男人怔住,久久无语。
“圣俞,你真的不知道原因么?”窦青鸾的双手放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咬紧嘴唇,脸上泛起红晕。可她仍然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她的眼睛已悄悄泄露了心底的紧张与羞涩,她不能让他看到。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颤动起来,打破了刚才完美的平静。
等不到他回复,窦青鸾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突然回转身来,在他的轮椅前蹲下去,双眸中跳跃着迫切的光芒:“圣俞,你说我变得多愁善感了,可你呢?你变得懦弱了,这不是你,不是我所熟悉的你!”
男人牵动一下嘴角,终于有了表示:“可我是个残废,而且还是你的长辈”
“什么长辈?”窦青鸾夸张地笑起来,“你算我哪门子长辈?我跟你八竿子打着边儿。你不过比我年长了十几岁可是,圣俞,你这样潇洒不羁的人,难道也会在乎这种世俗之见?”
“不是世俗之见,是我在乎你。”男人定定地看着她,柔声道,“我不想有一天,我变成又老又丑的老头,而你还是春花般艳丽的女子。还有,你会发现,跟我这样连行动都不便的男人在一起会很无趣。”
“不,不会的”窦青鸾急声分辨,可男人却微笑着打断了她:“最重要的是我所干的事一旦失败,将会万劫不复。我其实早就已经看出你的意思,可我不想把你卷进漩涡。”
窦青鸾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紧紧拽着,脸上布满决绝之色,一字字唤出他的名字:“柳圣俞!你已经把我卷进漩涡了,我连自己的表弟都没帮,我已经违心地为你去做任何事。你还要如何?”
柳圣俞缓缓伸手,从窦青鸾眼中没有看到抗拒之意,他终于把手抚上她的头发:“你这傻姑娘啊,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十七岁?你的心思太深了”他微笑,“跟我初见你时完全不同,那时候你活泼而娇憨得就象一个野丫头。”
“圣俞。”窦青鸾喃喃,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霉气。
前厅,窦惠卿与胡雍送萧然出门,墨阳连忙迎上来:“主人。”从萧然脸上看不出异样,可是他发现萧然的眼睛很空,目光不知道游离在何方。
“回去打点行装,我要立刻回京。”萧然轻轻吩咐,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回京?”凤若汐听萧然说出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伸手摸摸他额头,“师弟,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皇上不是跟你约了两月之期么?现在才一个月,你怎么就要回去了?”
萧然微笑,摇摇头:“我没事,师兄不必挂怀。我只是有点私事要处理,我会尽快回来的。若是师父在我之前回来,就请师兄代为禀明一声。”
“我派府中侍卫护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与墨阳就够了,人多反而走不快。”
凤若汐点点头,目送萧然离去,心里涌起一种极不好的感觉。师弟神思恍惚,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听他说在金陵巧遇表姐,今日是去见舅父的,这期间会发生什么?
长宁,凤清宫,萧潼正在批阅奏折,忽闻宫外有太监的声音响起:“启禀皇上,小王爷回宫了。”萧潼一愣,然儿?他怎么突然回宫了? 连忙请他进来。
萧然风尘仆仆地进宫,还未及拜倒,已被萧潼一把扶住,熟悉的龙涎香味透过龙袍渗出来:“然儿,怎么突然回宫了?”
“师父有事出门,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中,小弟自己修习,在哪里都一样。想两位哥哥了,所以擅自回宫来,还请大哥恕罪。”
萧潼见他低垂着眼帘,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心里微微一震:“然儿,你抬起头来看着朕。”
萧然缓缓抬头,依然是那张俊美无瑕的小脸,却显得格外消瘦苍白。萧潼伸手摸着他的脸,眉心不觉皱起:“怎么,你师父亏待你了?才一个月未见,你又瘦了。”
“没有,可能是赶路有点累,休息一个晚上就好了。”萧然退后一步,避开萧潼的目光,“大哥国事繁忙,小弟不打扰了,先回自己宫中,等晚点再来拜见大哥。”
“好,朕忙完国事就去看你。”
萧然退出凤清宫,带墨阳返回灵犀宫,叫来自己宫里的大太监程禄:“程禄,本王要见先帝的内侍总管赵宏。”
程禄怔了怔:“小王爷,你不知道?赵总管在先帝驾崩后就被赐死殉葬了。”
萧然呆若木鸡。
第十九章 京上风云接地阴
灵犀宫中静到极点,紫藤与紫菱如往常一样伺候在萧然身边,可是她们感觉到宫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了。一种无声的压力迫使她们喘不过气来,心脏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而隐隐作痛。
她们看到她们的小王爷坐在那儿,脸色苍白,甚至连嘴唇上都失去了血色。可是他的眼睛好黑,里面流动着潋滟的寒光,犹如雪山之巅最幽深的冰潭。
她们吓得身子发抖,一向温文尔雅的小王爷,怎么会散发出这样可怕的气势?
程禄显然也感觉到了宫内的寒意,深深低着头,静候萧然的下一道指令。半晌,他听到萧然平静的声音响起:“先帝驾崩,皇上不曾命任何一位后宫嫔妃殉葬,却为何命赵总管殉葬?”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那样平静的声音,在程禄听来却充满寒意。他的身子颤了颤,躬身答道:“回小王爷,奴才不知底细,宫内传闻,只是说赵总管是自愿为先帝殉葬的。”
“是自愿么?”萧然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
“小王爷若想知道赵总管的事,或许可以去找草根。哦,不,他的原名叫曹艮,可宫里的内侍们都叫他的绰号草根,他是赵总管身边最得力的人。”
“草根?”萧然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本王想起来了,先帝的内侍中的确有这样一个人,本王还记得他的模样。可是,先帝驾崩后,伺候皇上的人都换了。本王再也没有瞧见他。”
“是,是,草根已经被调到端凝殿去当差了,小王爷若要见他,奴才去传他过来。”
萧然颔首:“本王要立刻见他。”
曹艮跟着程禄进来,跪伏在地,恭敬而卑微:“奴才曹艮叩见小王爷,小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然摆手:“免礼平身。”向身旁宫女太监示意,“你们都退下,守在宫外。”
曹艮有些惶惑,却没有表示出什么,低头站在萧然面前。
“曹艮,本王想跟你打听一下关于赵总管的事。”萧然平静地看着曹艮,温和清逸的面容衬在一身白衣里,近在眼前,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中间隔着什么?曹艮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两下,在萧然的视线里越发迷茫起来,声音惴惴的:“只要是奴才知道的,奴才一定如实禀告。”
“赵总管是如何死的?”
曹艮脸色骤变,本来躬着的背弯曲得更厉害,小腿有些发抖,却努力克制着:“回小王爷,赵总管是被皇上赐死的。”
“是他自愿的?”
“奴才不知。”曹艮扑通跪下去,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小王爷,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小王爷奴才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小王爷饶了奴才吧。”
“既然不知,你慌什么?”萧然的声音更加温和,甚至带了些淡淡的笑意,“在本王面前不必害怕,起来吧。”
曹艮惶然抬头,却没有起身:“小王爷?”
“赵总管有没有向你表示过自愿殉葬的念头?或者,有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
曹艮怔住,目光慢慢下垂,呆滞地看着地面:“奴才没有听总管说过,也没听其他人说过。奴才只知是皇上下旨赐死了赵总管,传旨之人称总管自愿为先帝殉葬,以示忠心”说到最后,身躯又止不住颤栗起来,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
“把头抬起来,看着本王。”萧然淡淡下令,却有着不容抗拒的意思。
曹艮慢慢抬头,眼里已经有泪水在滚动,躲避着萧然的目光:“小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奴才不能擅离职守”
“任何事皆由本王担着,你只要如实回答本王的问话。”萧然盯着他,眼里慢慢凝聚了一道精光。
“是,奴才遵命。”
“赵宏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
“没有”
萧然微微勾起唇,这个没有两字说得那么不确定,曹艮张惶的表情分明在表述着相反的意思。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曹艮面前,深深看到他眼里,一字字道:“他有,你立刻去将他所有遗物拿到本王面前来。本王说过,一切的一切,皆由本王担着!”
曹艮苍白着脸,嘴唇蠕动了半晌,才努力憋出话来:“小王爷,赵总管的东西当时都被传旨的侍卫拿出去烧了”接触到萧然瞬间变得凌厉的眼神,他又惶然加了句,“可是后来,奴才在他枕头下发现了一样东西,奴才悄悄收了起来”
“去拿来给本王看。”
“是。”
藏在赵宏枕下的是一本薄薄的小本子,上面用蝇头小楷零星地记录着先帝发病时的一些症状,萧然一一看过去,发现那些记录与太医胡雍所讲的内容完全吻合。看到最后一页,萧然的心跳骤然停止,手脚一阵冰凉。
那一页上写着:x月x日,帝病危,余为帝洗身,惊见其腋下与膝下生出红斑,似中毒之状。余惶恐叩禀,帝泣下不语,气息奄奄。余大恸,拜伏于地,涕泪横流。
萧然修长的手指一点点痉挛、颤抖,唇边泛起一抹凄怆已极的笑容:“曹艮,先帝每日在凤清宫处理国事,其饮食亦是由赵宏负责,对不对?”
曹艮垂下眼帘,哆哆嗦嗦地道:“以前是这样,可是自太子,不,自当今皇上参政之后,每日与先帝在凤清宫共同批阅奏折。皇上总是亲自为先帝斟上一杯茶,以尽孝道”
萧然狠狠咬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俊美的脸孔有些扭曲:“本王知道了,今日本王与你所讲之事,不得对外泄露半字,否则”
“奴才不敢!”
“好,你退下吧。”
“奴才遵命。”
看着曹艮的背影退出眼帘,萧然的身子慢慢往后靠进椅子里,闭上眼睛,两滴泪水缓缓滑落下来:“父皇儿臣该死,竟然懵懂至斯,丝毫没有察觉你身边的阴谋”
“皇上驾到——”宫门外一声通报惊醒了萧然,他腾地站起来,擦掉脸上的泪水,大步走出去迎接。
墨阳跪在门口,看着一身明黄的少年天子在侍卫的簇拥下举步踏上玉阶,而门内那位白衣乌发的少年已躬身接驾。萧潼摆手:“然儿,免礼”,拉住萧然的手,牵着他往里走去。
侍卫宫女鱼贯而入,萧然回眸:“大哥,可否屏退他人?小弟有些话想单独请教大哥。”
萧潼微愣,随即示意众人退下。眼角的余光扫过墨阳,带着一丝询问之意。墨阳几不可察地摇摇头,眉宇间也是一片迷惘。
“然儿,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肯对朕明说?”萧潼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虽然从萧然脸上看不出异样,可他直觉地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眉眼除了清瘦些,并无多大变化。可总有哪里不对,是什么?是那双眼睛,让他觉得象一个谜。
“小弟无事。”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