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请的十个人,却来了二十多个。原来除史宇寒几位不请自来的同事外,有几个女同学还带着丈夫。客人拿着红包进了屋,当然不好赶人家走。客人赶走也就罢了,赶走将要到手的红包,实在过意不去。好在史宇寒准备充分,请的钟点工手脚麻利,并没什么为难的。客厅也宽敞,还有一个餐厅,二十多个客人还容得下。
客人进屋后,自然先参观房间。前面说过,当时桃林房产业还没火起来,单位条件好的可享有不宽的福利房或集资房,条件一般的则不好说了。何况史宇寒这拨人也才三十出头,搞行政谋个副处正处,搞业务评上讲师工程师,摊着几十近百平方米的房子,已是祖上积德,住进史宇寒夫妇这样一百七八十平方米大房的还比较少见。有人就夸史宇寒有福气,嫁个官运亨通的丈夫,最先进入贵族行列。另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说哪是史宇寒嫁个官运亨通的丈夫?当初嫁给乔不群时,他还是个普通干部,官运不亨也不通,应该说是史宇寒培养出了一个官运亨通的丈夫。大家认同这个道理,说是一个成功男人后面,往往站着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说得史宇寒眉毛上扬,眼睛发绿,幸福得一塌糊涂。乔不群也做不到不乐,他耳朵也是肉长的,同样喜欢装好话,人家夸了老婆又夸你,还能无动于衷,什么感觉都没有?直到这时,乔不群才真正体会到史宇寒坚持请客的最大妙处。
参观完房子,厨房里也忙得差不多了,钟点工开始往外端菜上酒。两桌基本能挤下,客厅餐厅各一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史宇寒同学坐一处,商贸学校同事坐一处,乔不群和史宇寒则各坐一桌,分头照顾客人。酒是精品桃花河酒,正是那次学条例见行动活动的重大成果。大家就夸乔不群不愧政府办领导,酒都这么高档。也有不喝白酒的,史宇寒事先准备了几瓶红葡萄酒。到底是家庭酒席,不比酒店里的公款豪宴,席上女客又占大多数,几位男士还有夫人守着,耍不成酒疯,这酒也就喝得还算斯文。
举杯庆贺过主人乔迁之喜,主人回敬一轮,气氛变得舒缓起来,大家慢慢吃菜喝汤,同时说些闲话。有人重提开席前男人后面站着女人的话题,说女人看来比男人管用得多,一个女人就能培养出一个成功男人,怪不得各类学校尤其是中小学,女教师比男教师多。男人水平却差远了,想让一个男人培养出一个成功女人,别去指望,所以一个成功女人后面才总是站着一大堆男人。大家笑起来,觉得玩笑是玩笑,还不是没一点道理。演艺圈里女人不用说,据说成名最有效手段就是跟导演上床,叫要上戏,先上床,跟导演没戏,导演就没给你戏。光跟一个导演有戏还不行,还得跟投资人或管理人有戏,这样捧的捧,吹的吹,闹的闹,戏里有戏,戏外有戏,想不红都困难。不过演艺圈绯闻都是从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传来的,圈外人道听途说,难辨真假。倒是身边人事见得多了,容不得你不信。桃林便有些当红政治女星,就是从跟乡党委书记睡觉,一路睡上来的,上面男人级别越来越高,自己位置也越浮越上。
也有不同意女人比男人管用的说法,这当然是席上男士。乔不群身旁坐着位游老板,是座中史宇寒同学奚小溪的丈夫,他说一个女人就可培养一个成功男人,正好说明咱男人聪明,容易培养,不像女人笨,一两个男人还培养不出来。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个养字就包含培养的意思。女人们便群起而攻之,扬了手中筷子,指着游老板的蒜鼻,说要将他告到妇联去。还责成奚小溪,晚上回家罚他做床头柜(跪)。
说笑着喝完酒,又吃些饭,大家下席,打的打牌,聊的聊天,各得其所。游老板不打牌,跟乔不群一起说话。奚小溪平时与史宇寒有些往来,乔不群见过几回,其夫游老板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乔不群问他做什么大生意,游老板笑道:“什么都做,除了贩人贩毒贩军火。”乔不群笑道:“现在要发财,就是要搞这三贩。”游老板说:“这三贩确实好发财,可风险太大。”乔不群说:“世上还有没风险也好发财的?”游老板说:“当然也有,比如跟政府合作搞开发,买企业,就没一点风险,发起财来快得很。”
对游老板的发财经,乔不群并不感兴趣,不过出于客气,随便问问。做上政府官员,还是安贫乐道,少做些发财梦为佳。说得生动点,叫忧道不忧贫,谋道不谋食。这其实是儒家传统,现在好多人都放弃了,既想着做大官,又眼红唾手可得的大财富,才一头栽了进去。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官帽要大,口袋要鼓,好事被你一人全揽了去,别人闲着干什么?当然如今戴着红顶又做富翁的人不在少数,这是制度漏洞。只是这个漏洞弄不好容易成为黑洞,也有钻进去出不来的时候。
乔不群对游老板的发财经不感兴趣,游老板对乔不群官场中人事却津津乐道,说市委谁谁谁跟他过从甚密,常在一起喝酒;政府谁谁谁与他亲如兄弟,老在一起打牌;银行税务城建国土公安检察谁谁谁和他情同手足,前几天还在一起娱乐。游老板这种喜欢将地方要员挂在嘴上的角色,乔不群并没少见,也就不觉为奇。还有比游老板更有能耐的,政治局领导都敢信手拈来,据为自己二亲戚,反正你也拿他没法。乔不群不好点游老板的水,只随声附和,人家再怎么也是你的客人。
也许觉得跟乔不群还谈得来,游老板绕个圈子,将话题扯到自己的生意上,说他在香港开了一家公司,投资方是美国商人,资金雄厚,规模不小。乔不群将信将疑,说:“以后我下了岗,就到你公司去打工。”游老板说:“乔组长开玩笑了,您是政府大领导,以后前途无量,怎么会去给我们资本家打工?”
乔不群不知游老板底细,却对他自称资本家有些反感。过去资本家属于贬义词,是专门剥削穷人剩余劳动的恶魔,一旦被认定为资本家,祖坟都得掘掉。如今的人却想做资本家想得入梦,还大言不惭把资本家挂在嘴边,也不知这些真假资本家到底有多少资本。乔不群不是没接触过经济学,清楚至少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资本家,无非是一批胆大妄为之徒,趁国家处于转型时期,各项制度不够完善,或有制度执行不到位,大钻空子,大搞权力寻租,成为暴发户。
游老板自然不知乔不群肚子里想些啥,又得意洋洋道:“不过我对乔组长还是比较了解的。您堂堂硕士研究生毕业,专业过硬,外语不赖,到我那外资企业去做白领,还真的挺合适。只是您这样的人才,不是谁想挖就挖得走的,政府绝对不肯放手。这也没关系,以后咱们会有许多合作机会。一旦条件成熟,我可以回桃林投资,到时还得请乔组长牵线搭桥,跟桃林政府好好合作一把。有好项目需借鉴西方先进经验,我还会请您去美国考察。”
游老板有此美意,乔不群怎好轻易拒绝?至少去美国考察,诱惑就不小。乔不群没掌过实权,还没出国门开过洋荤,早就想出去瞧瞧资本主义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却也不好拿鸡毛当令箭,太在乎游老板的空口空话,只得敷衍几句,并没往心里去。
玩乐够了,客人纷纷离去。夫妇俩送客回来,乔不群岳母和钟点工已打扫完战场。史宇寒拿出事先说好的工资,打发走钟点工,开始坐下来拆点红包。一个红包一百多,夫妻都到场的两百左右,总共加起来也就三千来块。史宇寒夸张地嚷嚷起来:“才这点收入,太划不来了。除去烟酒饭菜成本,不过几百元利润,这买卖没做头。”乔不群说:“谁叫你做这个买卖?选购家具,布置房子,搬家过火,没把你累死,还要请这个客。”史宇寒勾乔不群一眼:“我还不是给你挣面子!你又长级别,又分到这么宽敞的房子,谁不夸俺丈夫好!”上前要来搂乔不群,对他表示表示,见母亲和州州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得放弃。
乔不群不想扫史宇寒的兴,问起她那些同事和同学的情况来。说到奚小溪,乔不群问道:“奚小溪男人到底是个多大的老板?”史宇寒说:“谁搞得清?他是高中时高我们一届的校友,经常偷鸡摸狗,被学校开除过好几回,每回都是他父母到校长那里送红包,才保住学籍。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外贸企业做过几年保卫,慢慢学会开车,拿到驾照,成为厂长司机。企业司机经常陪领导往省城跑,竟缠上在那里读大学的奚小溪,奚小溪一毕业,昏头昏脑就跟他结了婚。没多久那家外贸企业破产,姓游的出来注册了一家外贸公司,先在桃林折腾了两年,没折腾出什么名堂,便把公司弄到了省城。后来生意据说都做到了香港,又在那边开了公司,还找着个美国投资人,成为大老板。”
国中不少当老板的,好像都有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发迹史,也不知其真实成分到底有多大。乔不群又问史宇寒:“他到底具体经营些什么业务?”史宇寒说:“谁知道他具体经营什么业务,过去我也问过奚小溪,她也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的。”不明白就不明白,乔不群不是税务专干,不用去找人家征个人所得税,不再管游老板闲事,转到其他话题上。
正在闲话,王怀信敲门进来。乔不群不知他来做什么,要邀他参观房子,想起他和郑国栋来帮忙搬过家,早参观过了,只好陪他喝茶聊天。王怀信说:“秘书处还有纪委打了好几个电话,催缴年度总结和新年计划。元旦已经过去,再不好推了,我才弄了个初稿,拿来请乔组长审阅。”说着从身上掏出稿子,双手递到乔不群手上。
又不是过了今天没明天,工作上的事也往你家里塞。乔不群心里有些烦,脸上却不露声色,故作认真看起稿子来,随口说道:“我离开主任位置没两天,这些应属我本人分内工作,却辛苦王主任费力,真对不起。”王怀信说:“乔组长当了领导,领导是做大事的,这些小事当然得我们下面的人来做。”
纪检组长也就管着一个纪检监察室,跟纪检监察室主任并无多少区别,哪有好多大事可做?乔不群有些不以为然,眼睛却不离稿子。看得粗略,可还是见到好几处错别字和病句。这王怀信也有意思,把你乔不群当顾吾韦了。却也无所谓,反正总结计划递上去,也没人细瞧。接过王怀信早准备好的水笔,签上字,将稿子还给他。
“乔主任的字就是漂亮。”王怀信捧住稿子,欣赏地看着乔不群的签名,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字似的。只是乔不群竟然不改稿子里面的错别字,让他略感失落。人已站起来,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边往门口走去,边说道:“乔组长今天进火,我来迟了。也没什么表示的,一点小意思,还请领导别嫌弃。”
见是贴了红纸的信封,乔不群忙说:“王主任你这是干啥?”抓过红包,追到门口,要还回去。王怀信早已出门,下楼跑掉了。乔不群只得立住,不便去追赶。追也是追不上的。原来王怀信送审稿子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来给你送红包。
王怀信这个红包,跟史宇寒同学同事的红包性质可不同。史宇寒的同学同事是请来的,平时就有人情往来,用史宇寒的话说,他们是来还贷款的。王怀信这是不请自来,平时跟你没人情交往,又是你的下级,这个红包就别有意味了。
刚好目光触着墙上挂历,乔不群不觉又想起盛少山来。记得当时盛少山送挂历上门时,自己还有几分窃喜,以为人家是送敬仰送崇拜。今天一见王怀信的红包,心里也悠了一下,觉得有人送钱上门,体现了你做领导的分量和尊严。很快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意识到这种钱可不是那么好收的。钱就是钱,和盛少山的挂历还不完全一样。
与乔不群过去一样,盛少山和王怀信都属政府办里的边缘人和不得志者。本来早死了进步这条心,见跟自己境遇原本差不多的乔不群出了头,也有些按捺不住,开始动作起来。这便是官场的微妙之处,领导红人和重臣被提拔重用,没谁会有什么想法,反正是预料之中和顺理成章的事,不曾想乔不群这种跟领导没啥瓜葛的角色,也忽然咸鱼翻身,出息起来,就够让人费心的了。换位想想,你乔不群若是盛少山和王怀信,恐怕也会坐不住的。
见乔不群缩在沙发里发傻,史宇寒说:“红包还不薄嘛,我看看到底有多少。”要来拿红包。乔不群不给,说:“这样的红包你也动?”史宇寒说:“你进火,人家送个红包,有什么动不得的?”乔不群说:“你以为王怀信是你同学和同事?”史宇寒不便勉强乔不群,只好督促州州做作业去了。
第二章
第二天上班,乔不群抽空将王怀信叫进组长室,跟他交流思想。本想说几句大道理,诸如纪检干部要带头做反腐倡廉表率,坚决与不正之风作斗争之类,一见王怀信五十多岁的老机关,也不该你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来教育,只得先拐个弯子,说起工作上的事来:“昨晚王主任走后,我就在想,总结和计划是应付上面的,按以往套路写出来就行了,是不是在工作计划基础上,再搞个更具体的工作思路,给今后一段时期的纪检监察工作定个明确方向?这个思路不是官样文章,主要供咱们内部掌握使用,要有可操作性,以后好按照思路做几件有突破性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
见乔不群只字不提昨晚的红包,王怀信忐忑的心放了下来,思维也变得活跃,说:“过去顾吾韦只做维持会长,得过且过,好多工作都没认真去做。比如继续加大反腐倡廉宣传教育力度,完善领导廉政责任制,强化纪检监督机制等等,其实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乔不群点头道:“这些想法非常好,王主任先初步拟几条出来,到时把同志们叫到一起,好好讨论讨论,加以补充完善,形成方案,再请领导审阅。”
谈了会儿工作,王怀信见没别的事,准备告辞。乔不群这才关上门,拿出红包,放到他前面的桌上,说:“王主任的美意我领了,但这个红包还是不能收。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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