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不待人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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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不待人归去-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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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事实却是,在这场看似热闹的宴席上,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家啸在不停揣测着瑶光骤然冷淡的原因;周大太太脑海里全是对周家熙安然无恙的错愕;白汉声已经被不景气的玉石生意搞得筋疲力尽,却还要为白薇撑足娘家颜面;桂婶子在仆役散去后一个人抗下了周宋两家所有的生活料理,还要为如何省吃俭用发愁;知琴即将临盆,虽说欣喜,但难免有些恐惧和担忧;至于周靖仪,他一向在别人看不到的背阴处运筹帷幄,却不得不扮演着台面上的古板郎中。
  而瑶光,她对这席间的许多人都无法再报以信任的态度,其中甚至包括她的至亲。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亮的笑容,每个人心底都藏着晦涩的秘密,每个人都沉浸于觥筹交错,每个人都疲惫于食不甘味。
  这就是,周宋白三家,最后的晚餐。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最后的晚餐”其实并非终点,而是“归墟”的序章。
  所有的秘密、背叛、嫉妒、爱慕、守护、憎恨都将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在终结前巨大而威严的黑色浪潮中,爆炸出最光彩夺目的终局。
  这就是宿命——当你投入这漩涡,一切都将无足轻重。
  
  当周家啸将三张去上海的船票放递过来时,瑶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得不走,蔡将军的病情恶化,护国军旧部群龙无首,北平部分如果乘机反扑,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周家啸平静地陈述着自己必须离开的原因,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瑶光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势在必行,以及,他即将抛弃召兴一切的决绝。
  “这三张船票,除了我母亲与我,剩下的一张是留给你的。”说到这里,家啸顿了顿,像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似的:
  “瑶光,跟我去日本吧。”
  口气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仿佛这不是在劝说瑶光抛弃召兴的一切,远渡重洋,而是要带她去做像“跟我去望江亭吧”、“跟我去找汉声吧”一样简单的事情。
  “为什么?”瑶光抬起头,目光紧紧逼视着家啸。
  两厢骤然安静下来,看似无形却按潮涌动的气流盘桓在他们彼此周围,仿佛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看谁比谁更早败下阵来。
  “你变了。”
  半晌,周家啸终于开口。他眼神中滴水不漏的果决随之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颓败、丧气的神情:
  “如果是以前,你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我,现在却要问我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说能为什么?”
  说完这番话,他抽出一张船票,放在了瑶光面前的桌子上:
  “一定是家熙跟你说了什么吧,”讪笑两声,家啸继续说道:“我没什么好辩解的,那件事情的确是我不对。我太自私,事后想想也很后悔。但是瑶光,我的感情不会有假,无论你现在是否放得下江庭如,或者是不是又跟那个苏忆年情投意合了,我的心思都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变化。”
  瑶光低着头,一言不发。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周家啸,更不知道能不能继续信任他。
  “票我放你这里了,决定权在你,但是你必须明白,以前的事情,再后悔都于事无补。而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今后的路,走得不那么艰难。瑶光,我希望能给你铺出一条路,让你能一直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言毕,周家啸果断地转过身,大步地离开了房间。
  在门帘落下的一瞬间,瑶光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袖子。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不知所措,无论遇到多么错愕的事情,她都必须像个成年人一样平静地面对。
  与此同时,在泽众堂那已经废弃的后堂,周靖仪在约定的时间,再一次与黑衣人碰面了。而你一定知道,这个黑衣人,就是江庭如。
  我们无从知晓他是如何脱线的,更无法判断他从何时起,就动用了周靖仪这个暗线,默默地控制着整个局势。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一直站在重重帷幕之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
  “她没死成?”江庭如的声音不大,但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宋姑娘的原话儿,母子平安”
  叹了一口气,江庭如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二爷,可不能算了啊”周靖仪闻言,连忙走上前去劝道:“咱们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流言已经传遍了召兴汉水,您现在就算是认下了这个孩子,给他接到江家去照顾,也没人会信呐。更何况,周家熙还活着”
  “我懂你意思。”没等周靖仪说完,江庭如就伸手示意他打住。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周家熙的存在,对于江家的未来而言,的确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
  且不说这个女人的野心和偏执,光是她同汉水、召兴两地上至名门、下至九流的混乱关系,就足以让江家头疼不已。江庭如一早就知道周家熙不是个安分的女人,但他没想到风暴居然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猛。
  对于江门这样的家族,一个关系通达、颇有手腕的女主人自然是必要的——但这里还需要有个限度,周家熙婚前的风流韵事,在婚后依旧持续不断地产生着影响,从小报上的花边新闻,到宴会上的低声笑语江庭如不停地迎接着来自各方各处的、戏谑而令人尴尬的目光,但这还都是次要的。最令人头疼的,是她与共济会的关系,江门向来不信任洋人,他们曾经吃过大亏,现下简直是处于谈虎色变的状态。
  “她的确是有些太能干了,而且总是想要独当一面,招蜂引蝶。”这几乎是所有江门长辈对周家熙的评价。
  “把她们接回来吧。”半晌,江庭如说道:“剩下的,还是依照原计划,孩子由你抚养,至于周家熙,交给我吧。”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孟善青已经去了半个月,但不知怎地,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瑶光几乎快要习惯了每天一大早就跑去桂婶子的房间,向她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件。每当这位年长而憔悴的妇人无奈地摇头时,她都感觉自己的心再一次重重地砸在了冰面上。
  “流云那边有没有消息?”等到第十五天,当瑶光再一次从桂婶子那里空手而归后,她叫来了一直在宋府帮忙护院的穆勇询问。
  “没有,我昨天才回去了一趟。”穆勇说着,脸上也有一丝淡淡的无奈:“怕是孟先生跟江太太走差了,也未可知呢。对了,这个是流云找出来,让我带给您的。”
  言毕,穆勇递过来一只纸策。瑶光疑惑地接过,只见纸策的一面写着两个字:
  广臣。
  “这是在江太太说的抽屉里找出来的,应该是她给孩子起的名字。”穆勇说道。
  “庭如”取“广”,“家熙”取“臣”,是用父母名字合并出的孩子的名字。瑶光翻过那纸策,只见背面还写着一句话:
  “姊瑶光:
  孩子托付于你,请善待。
  妹家熙亲笔。”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走啊。”瑶光拿着纸签的手微微颤抖着,无助地看着穆勇。
  同时,一股刺心的悲痛弥散开来,眼泪也连忙跟随着神经的抽痛,顷刻间奔涌而出。
  
  午饭过后,不知怎地,瑶光顿觉一阵烦闷,外间的天气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心绪,一下子阴云密布起来。这样的状况在夏季十分常见,但瑶光却从未仔细地观察过暴雨将至时天空的状态。她走到廊下,抬起头,天空是灰白的颜色,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忽然间,高处一道闪电划过,灰白乌蒙的天幕被一把撕开,露出青白、刺眼的一刃长隙,好似一把明晃晃的开锋之剑,横亘在阴郁的暗怒波涛中。下一刻,从那道裂开的口子里,瓢泼的大雨倾盆而至,雨滴巨大,啪擦啪擦地打在屋檐上、花木上、石子路上,甚至是瑶光伸出廊檐的手臂上,生疼生疼的,像是风刀霜剑。
  瑶光一下子回想起家熙临盆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雨,也是这样的焦灼。
  廊下有一张竹躺椅,是小时候家中的旧物,因为不再华美,而被知琴搬到了这里,权当作平日无事时的消闲所在。瑶光许久没有好好打量过那躺椅了,此时看着它,回忆便在瞬间蜂拥而至。她从屋里翻出了与这躺椅相配的那一套轻薄被褥,因为很有些年头了,昔日光彩夺目的锦缎被面儿,此时显得有些老旧暗淡。她依稀记得当初,还不到知琴腰部高度的自己,是怎样在这美丽绸缎的包裹下,无忧无虑地嬉笑着、欢腾着,只是流年太快,留得住回忆,却留不住昔日的光鲜。
  如同小时候那样,瑶光躺在那竹躺椅上,因为个头长高了许多,如今她只能蜷缩着,把自己裹进被褥中,然后,就在飘着雨的廊下,闻着被子里熟悉的、棉花的气味,沉沉入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很小很小的小时候,那会儿家熙还没有这么引人注目,因此也还不算孤傲;白薇连翡翠成色都分不清,就知道看起来绿绿的,像点心馅儿;家啸整天喜欢拿着弹弓乱打,连花花草草都不放过;江庭如还是那个被取笑的二胖子;周靖仪初来乍到,时不时被他们这群混世魔王搞得午觉都睡不安稳;知琴会怒气冲冲地抓着她被弄脏的双手,一边冲洗一边骂他们是群野孩子
  瑶光梦见自己像很久以前那样嬉戏玩耍,开怀大笑,无忧无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笑容,每个人的眉目都因为年轻和坦荡而越发生动。
  可忽然间,天地色变,远处红光隐隐,他们一下子被困在了一处高耸之处,无助地回望着四处迅速蔓延开的熊熊烈火。在他们脚下,正在被飞速毁灭着的,正是召兴。他们的父母亲朋,都被困在滔天的火焰中,痛苦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伸出灼伤的手臂,渴求着最后的救援。
  可他们每一个人,都只能在遥远的高处,哭叫嘶嚎着,却无能为力。
  然而一切并未完结,当大火终于吞没了整个召兴,远处又传来隐隐巨浪的声音。他们惊恐地抬起头,只见天边有一堵大浪,正如同奔马般向自己推进着。方才刚刚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城市,再度被洪水淹没——那是他们曾经仰赖着生存的一切,如今,都被深深地埋藏进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
  沧海桑田,不能改变,只能成全。
  瑶光和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等待着大浪将自己一并吞没。她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浓重的水腥气,以及大滴大滴的水珠拍打在自己的脸上。绝望从未如此明艳,死亡以一种恢弘而华丽的姿态到来——城阙的灰烬是她长袍的花边,遍野的横尸是她独特的珠宝,火焰是她的长发,洪水是她的面纱,而你的绝望,是她香水的前调,无法抗拒。
  这个梦境,终于在与天地、回忆的同归于尽中,迎来了终结。
  “瑶光,快醒醒,不好了!你快醒醒啊!”
  耳边传来这样的呼唤,瑶光却懒得睁眼,只喃喃地说道:“还能怎样不好呢?我们不是已经都被淹死了么?”可是呼唤并未就此停止,甚至还加上了剧烈的摇晃。终于,在被这样不间断地折腾了许久之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周大太太的面容映入眼帘,原来梦醒之后,才是最最出人意料的时刻。
  “瑶光,你爹娘跟白薇的爹娘,他们在汉水出事儿了!”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天空飘起了一阵细雨,原先在甲板上纳凉的人们,都不得不围聚到廊檐和阳伞下。
  而此时此刻,瑶光正把自己关在小小的船舱里,只留得一扇小小的窗户开着。从那里她能看见甲板上避雨的人,他们希望这场不期而至的雨水赶紧过去,不要妨碍了晚上要在甲板上进行的聚会。
  船上八成的旅客是日本人,他们都来自汉口日租界,因为被先前在租借内发生的枪击事件搞得人心惶惶,领事方面不得不采取措施,将一部分官员、商人的家属送回日本国内,再谋划下一步的打算。
  那是一次针对日本人的复仇袭击,报复其陆军统帅前些天在于北京政府谈判时的傲慢态度和针对进步人士的暗杀行为。枪击事件发生在租借内最大的饭店——东华饭店,当时在饭店一层的舞厅里,正在进行着1914年的美国电影《神怒》的引进首映宴会,租界领事三浦太郎、租界工部局官员、汉水的政客、富商巨贾代表以及一些文艺界的名流悉数到场。正当这群流光溢彩的上流社会人士们用轻快地语调,谈论着汉水的天气、报章的花边,以及到场的《神怒》日本籍主演——青木鹤子小姐,并等待着电影的开场时,一道刺耳的碎裂声突然撕裂开来——大厅正中心的水晶吊灯应声爆裂!
  紧接着,入口处传来一阵癫狂的笑声,带着狂暴的频率和令人发指的兴奋,人们惊恐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年轻人正站在那里,他一手背过身去,将大厅唯一的出口封锁,另一只手举起巨大的冲锋枪,对准了大厅中手无寸铁的人群,同时,用一种被恨意浸透的口气说道:
  “你们这些在场的人,无论是倭寇,还是与倭寇为伍的卖国贼,都该死!”
  接下来,便是无情的扫射和疯狂的哭喊
  谁都不愿意回忆当时的场景,血液和泪水弥散在空气中,惊悚的腥气,与苦涩的咸,交织着每个人的噩梦。登船时,瑶光曾经看到了那几个被人们搀扶着的、枪击事件的幸存者,他们尚未从那场噩梦中苏醒,目光惊惧,周身颤抖,甚至神志不清。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据说是三浦太郎的次女,她面色青白,身子像一床破败的棉被一样,依靠在搀扶着她的那个年轻军官身上,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眼珠子已经不会转了。据说,她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的脑壳被子弹射穿,*的脑浆和猩红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瑶光看着她,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没有感觉的海绵——她应该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因为枪击案造成了十二人死亡,数十人受伤,后者中就包括她跟白薇的父母。身为重伤者的他们,都被送进了租借的医院,进行救治,就算能保住一条命,这件事情带给他们的重创却不是医药能弥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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