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了。
哦,晓苏。坐在山坡上,秦西岳忍不住又在心里呼唤晓苏。
这天的秦西岳终是没忍住去见晓苏的冲动,太阳缓缓滑过西边山顶,往下坠落的那一刻,他站起身,踩着夕阳的碎影,往半山腰的学校走去。
听见秦西岳唤,朱晓苏完全傻在了那里。夕阳褪净的时候,朱晓苏刚刚送放学的学生归来,有两个村子的学生放学要经过一条深沟,前些日子那儿发生了山体滑坡,差点将路过的一群羊埋在山下,老校长提出,往后放学,两人分头护送学生过深沟。她正低着头往宿舍去,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晓苏。”
朱晓苏蓦然回首,惊见是秦西岳,立时,惊怔住了。她做梦也不敢相信,秦西岳会找到这儿!
“晓苏,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孩子”秦西岳说不下去了,黄昏里,晚风下,他瞅见一股子泪打晓苏眼里奔出来,决堤一般,狂泻不止。
“孩子,你受罪了。”秦西岳哽咽着,站在晓苏面前,饱经人生患难的他也一时不知该咋办。朱晓苏的身子颤动着,晚风将她吹得一晃一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这一天的黄昏里,朱晓苏似乎只有流泪,才能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也仿佛只有流泪,才能把两年多的思念奔泻出来。
两个人被这突然的见面弄得手足无措的时候,老校长打校外走进来,惊乍乍就叫:“来客人了呀,朱老师?”晓苏这才凄凄然抬起头,抹了把热泪道:“爸,进屋吧。”
这一声“爸”,直把秦西岳心里暖得,一路的疲乏,瞬间就没了。
真没了。
毛校长是个挺识眼色的人,一听秦西岳跟晓苏的关系,惊诧了一声,说:“不容易啊,这么僻背的地方,你能自个儿找来。”说完,借口烧水,钻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秦西岳跟晓苏两个人时,空气一下凝重起来,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很多疑问埋在心头,一时半会儿,秦西岳竟无从问起。还是晓苏理解别人,知道秦西岳为啥而来,到了这时候,她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语气沉沉的,就将发生在两年前的那个凄凉故事讲了出来。
秦西岳震惊了!
他没法不震惊!
如也跟晓苏的婚姻早有裂缝,而且,那个孩子不是如也的!
“是我先背叛了他,我也不想求得他的原谅,更不敢奢望得到你们二老的原谅”晓苏近乎忏悔般的回忆中,秦西岳听到一个如同天方夜谭的故事。原来,在如也到深圳打拼的那些年,晓苏因为寂寞,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关怀与陪伴,跟自己的校长——一个大她许多岁的男人有了爱慕之情,发展到后来,两人竟越过底线,有了床笫关系。晓苏离开银州前往深圳投奔如也时,身上已怀了校长的孩子。一开始她想隐瞒如也,这是天底下女人最笨的想法,以为肚子里的事,男人不会了解得那么清楚。反正之前如也也来过银州,前后就错那么一两个星期。哪知,一见她呕吐,如也马上问:“你是不是怀孕了?”晓苏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还以为如也会欣喜若狂,把她一抱子抱起来。他们结婚已有多年,晓苏一直没怀孕,她想如也一定跟她一样,心里盼着这个孩子。
如也却一屁股摊在沙发上,脸色变得惨白,过了半天,他沉沉地问过来一句:“你告诉我,是不是在那边有了男人?”
这句话,立刻就让晓苏心里那层侥幸崩溃了,起初她还想抵赖,不想很快就承认,哪知,如也见她摇头,竟猛地扑过来,一把撕住她头发:“说,那个男人是谁?”被如也暴打一顿后,晓苏知道抵赖已是毫无意义,便点头承认,自己有了外遇。
如也那天真是疯了,按晓苏的描述,如也其实早就有疯狂的一面。只不过,多数时候,他用沉默或别的方式掩盖了这一面。在他们不太长但也不算太短的婚姻中,如也有过几次疯狂的表现。比如他喝了酒,借着酒兴,要在晓苏身上作画,晓苏如果不从,他就歇斯底里地扑过来,要将她扒光,轰出门外去。还有,如也会在夜深人静晓苏已经入眠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床,检查晓苏的挎包、手机,甚至衣柜。晓苏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有外遇,是否跟这些有关。事后她也没这么想过,总之,是她背叛了如也,给他戴了绿帽子。
她承认自己是不道德的,如也为这个家,为他们,的确作出了不少努力,可她却偏偏不知珍惜。
她跟秦西岳说,正是因了这份负罪感,她才不敢去见他们,只能偷偷跑到医院,跑到通往医院的路上,远远瞧他们一眼。
秦西岳先是震惊,紧接着气愤,后来又让晓苏的话说得安静下来,心里,竟替如也原谅了她。
这天的晓苏等于是把自己扒光了,从灵魂到肉体,血淋淋地呈现在了秦西岳面前。她的语句里丝毫没有乞求原谅的意思,更没有流露出重新回到如也身边的想法。她说,经历了这场情感上的变故,她似乎变得无所渴求了,只希望后半生,能安安静静生活在山区,跟孩子们在一起。
她爱孩子。
那个不属于她跟如也的孩子,在一次争吵中,不幸流产了。
她再也不会跟任何男人要孩子。
说完,她垂下头,很平静地等待着秦西岳为她作评判。
秦西岳这天真是让晓苏的话刺激得昏了头,竟把一个重要的情节给忽略了:如也怎么就那么肯定孩子不是他的呢?
晓苏没告诉他,晓苏知道,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哪怕至死,她也要替如也把这个秘密藏起来。
如也有病。
婚后第三年,他偷偷去医院做过检查,他患有先天不育症。
晓苏想,如也那些疯狂的举动,可能跟这有关。
这个夜晚,秦西岳无眠,晓苏无眠,老校长坐在星空下,也是一夜无眠。
老校长是很想跟秦西岳喧喧的,这深山老沟,难得来这么一位客人,他在大山里寂寞惯了,但寂寞得太久,他也会疯,也想找个人宣泄一下。
他想告诉秦西岳,这所学校是一位老红军捐资修建的,老红军原本就是华家岭人,早年参加革命,爬过雪山,过过草地,后来跟着王震将军,跃过黄河,一路打到了新疆。新疆解放后,又响应中央号召,脱下军装,投身到边疆建设中。那年他回到老家,惊见家乡还是老样子,居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几十个孩子爬在窑洞里上课。回去后便将自己的积蓄还有写回忆录得的稿费捐给了家乡,建起了这座学校。但学校建成至今,却没哪个年轻人愿意到这山沟沟里任教。老校长奔走过,尽自己弱小的力量呼吁过,时至今日,除了朱晓苏,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把自己交给这穷山恶岭。
老校长怕秦西岳把晓苏带走。
老校长更想通过秦西岳,为山里的孩子们做一番呼吁。山里的孩子也是孩子呀,不能让他们变得目不识丁,一代代的成为文盲。
秦西岳哪有心情再听老校长说这些,天还没亮透,他就起身走了。临走,他留给晓苏一句话:“孩子,不管你跟如也将来会咋样,爸和妈,永远盼着你回家。”走了几步,他又掉过头,热泪满面地说:“你妈她想你啊!”
第十章 激烈交锋(3)
回到家没两天,秦西岳还没完全从晓苏那个悲伤的故事中喘过气来,乔国栋父子突然找上门来。
一进客厅,乔国栋就抓住秦西岳的手:“老秦,你得帮我申冤啊,这次,他们可把我冤大了。”
一看父子俩的来势,秦西岳就知道,他们是冲强伟来的。这些日子,秦西岳虽不在河阳,但河阳的消息,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传到他耳里。对强伟,对乔国栋,秦西岳现在有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承认,过去对强伟,是有些偏激。这也怪强伟,一直没把真实想法跟他讲清楚,比如河化集团的改制,如果强伟早一点告诉他,周铁山是想拆了厂房建住宅区,他心里,或许就能支持强伟。比如九墩滩开发区,如果强伟一开始就告诉他,这开发区不是他强伟硬要搞的,说穿了还是省委的意思,是高波书记的决策,他或许就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了。人就是这么怪,老按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别人,评价别人,却很少能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秦西岳后来看过关于九墩滩开发区的原始材料,从当初的历史条件看,这动机没错,主观愿望也很好,可惜后来的运作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这变化,一半来自山区农民的观念,秦西岳这次到老区走了一趟,这种感受越发深刻,是啊,扶贫不扶懒,救急不救贪,农民自身的局限性,已成为改变农村面貌最大的威胁。另一半,则来自胡杨河流域生态的突然恶化,将开发区建设前后的资料对比起来一分析,就能发现,胡杨河流域水位的迅速下降,自然条件的急剧恶化,也是近年来的事。当然,秦西岳不是帮强伟开脱,主观上讲,强伟是有问题,省委高波书记在这点上,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问题既然发生了,就不能老是抱着算账的态度,就要积极地去面对,寻求解决的办法。这个转变,秦西岳也是才有的,以前真是过于固执了,过于纠缠在历史中走不出来。要说,还是强伟的行动改变了他的思维,让他也能以发展的眼光来对待历史遗留问题。强伟能提出那样的方案,就证明,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寻求办法,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揪住他不放呢?人无完人,谁也有冲动的时候,谁也有犯错的时候,官员如此,专家如此,老百姓更是如此。
还有一件事,对秦西岳冲击很大。就是老奎炸法院后,强伟曾怀疑过他,指责过他。当时秦西岳想不通,认为强伟是在推卸责任,是在找替罪羊。后来他听到一件事,忽然就明白了,强伟那样做,并没错。错在他。
是车树声告诉他实情的。车树声又是听毛西副院长讲的,至于毛西从哪听到的,秦西岳就管不着了,但毛西讲得很有道理。老奎揣着炸药包去炸法院,的确有人在后面怂恿。老奎对法院有很大的情绪,说恨也不为过,但这情绪被别人利用了。车树声说:“老秦你想想,法院搞评议,这种事老奎怎么知道?而且时间掌握得那么准。还有,他揣着炸药包上楼,难道就没一个人看见?法院毕竟不是广场啊,况且老奎上访了那么多年,在法院都成了名人,他以前进法院,大门都进不了,让门卫就给阻拦了,那天那么重大的会议,怎么就畅通无阻给进去了?还有”车树声忍了几忍,终还是没忍住,将另一个秘密说了出来。
“那天原定带队去参加评议的,是乔国栋,但前一天晚上,乔国栋突然说老毛病又犯了,胆囊有点痛,要去医院打吊针。让陈木船准备一下,参加第二天的评议会。你想想,你把这些联系起来,认真想想,难道就不觉得可疑?”
秦西岳那天让车树声说得没了词,后来他反复地想,越想越觉老奎这件事可疑。联想到他跟老奎接触的前前后后,为老奎奔走的一些个细节,心里忽然就明白,老奎的死,乔国栋还真脱不了干系。
他这才承认,强伟当时的怀疑没错,指责也没错。对强伟而言,有些话是不好跟乔国栋明讲的,只能讲到他面前,只能把火发到他秦西岳头上。
真的是乔国栋在后面唆使或怂恿吗?秦西岳一直不敢下这个结论,但自此,对乔国栋,他的看法是变了。
乔国栋跑到座谈会现场,跟他发脾气那次,他虽是没多说什么,心里,却更是对这个人有了想法。一个老干部,老领导,心胸怎么就那么狭隘?还有,在挫折和打击面前,他的承受力哪里去了?自我批评的精神,又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可以啥都丢,但就是不能丢掉自我批评的精神。人应该不断地反省自己,检点自己,这样才能让自己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谁都是在挫折和失败中成长起来的啊,挫折和失败又伴随着你的一生。可惜,这些道理乔国栋悟不到,他怕是现在还在恨着别人,认为是别人把他推到了这一步。
“坐吧,坐下慢慢说。”秦西岳的口气很淡,表情也冷乎乎的。
乔国栋没坐,他儿子乔小川倒是一屁股坐下了。
“老秦,我冤啊。”乔国栋又说。
“怎么冤你了?”秦西岳问。
“冤大了!老秦啊,我怎么跟你说呢,他们先是怀疑老奎是我害死的,罢了我的职,还将我像犯人一样看管起来,把我折腾够了,忽然又说老奎的死亡另有原因。你说,这不是冤是什么?”
秦西岳没有吭声,乔国栋的样子有些可怜,全然没了以前当主任时那份官派,更没了他最见不得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从外表看,乔国栋真像是被人整垮了,精神不振,举止猥琐,很值得人同情。但这可怜的背后,却藏着一份不易觉察的阴毒。联想到这次去岭西期间,强伟电话里跟他说的一些事,包括乔国栋最近在河阳的表现,秦西岳相信,乔国栋随时都在准备着反扑,一旦时机成熟,他很有可能又变得趾高气扬。
“老乔啊,你能告诉我,老奎之死,你到底该不该承担责任?”
“我承担责任?我凭什么承担责任?老秦,一定是他们跟你说了坏话,你可千万不能信。”
秦西岳笑笑:“老乔你别激动,谁也没跟我说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毕竟,老奎是你的联系人。”
“这跟联系人没关系,你不也跟老奎有联系吗,按这说法,还要怀疑你不成?”
“这不是怀疑不怀疑的问题,我是说,出了事,我们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把责任全推给他们,也不大公平吧?”
“老秦你——”乔国栋似乎从秦西岳话里听出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时他儿子乔小川插话了:“秦伯伯,我爸是让他们摧残成了这样,你别见怪,他最近老是絮絮叨叨,见谁都要诉苦。”乔小川说到这,拿眼瞪了一下父亲,示意他坐下,别乱说话。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很有礼貌地说:“秦伯伯,我们今天来,主要是向你反映一件事。有人向我爸举报,强书记在河阳胡作非为,我爸一直不敢将这事反映到上面,怕影响了团结。就在强书记整我爸期间,他也没把这些材料拿出来。我爸问我,该不该把群众举报的材料交上去,我也吃不准,今天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