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去煮茶的人,一去却没了踪影。知道那人是刻意为自个儿与阿娘的独处离开,雉姬感动之余免不得就生了三两伥。那般耀眼的人呢,居然也能有这等细心,自个儿何德何能呵,竟就能得了那人的心。
只是,忍不住开心。眉眼里含着笑,纵是对着目盲的阿娘,那笑总也舍不掉,连带着嗓音里都是欢喜。阿娘心通透,自然是听出了雉姬的喜,不动声色里一声轻叹却也溢出了唇。
“阿娘,这次来,我要多打扰几日了呢。”雉姬一语道出来意。
“这儿便是你的家,怎么就能说打扰了。”阿娘佯怒。
雉姬一下又宽了心。家,呵,可不是吗?牟枝河上花船是家,上京城里此处亦是家。花船没了,这儿却还在。还有亲人,还有他。
还有希望。
川巳回来时,瞥见的便是说笑的两人,手紧紧攥在一起,其乐融融。笑得畅怀的雉姬,没了花船上的妩媚,别苑里的不安,只是纯粹地笑着,整个人似乎都生了熠熠光辉。虽然之前曾好奇过花船之外的雉姬该是何等的风情,如今瞧见了,却没了该有的狂喜。
是了,花船之外,雉姬不再是雉姬,亦不是他的艳流儿。花船之外,幽幽庭院内,有的,是那个唤作淡衣的俏公子,有的,是云淡风轻的性子与无垠的心。
驻足不前的片刻里,川巳陡然就生了已经抓不住那人的惶恐。不,不仅仅是抓不住。甚至就连那份想要将那人栓牢留在身侧的心都成了笑谈。
川巳心间的百转千回,自然入不了雉姬的眼。雉姬瞧着的,只是一脸怔怔立在门外的川巳,两手空空,哪里有该见的茶?
“川巳?你煮的茶去了哪里?”
雉姬的逗趣勾回川巳的心神。作势苦笑一声,川巳稳稳心神踏进房中。
“煮好水却不知茶在哪儿呢。”
“瞧我这老婆子,只顾着说了,倒是忘了待客。”
阿娘作势轻叹一声,旋即起了身。
“都坐着,我去煮茶。你们赶早便来了,早饭该也是没空吃上。赶巧昨儿夜里我新磨了豆,这就去做上两碗豆花。”
“我去吧。”
按住阿娘的身,雉姬笑着站起来。
“川巳,你陪阿娘聊会,我下厨,可好?”晶亮的眸对上川巳,笑里有浓情。“从前就想着,有机会便下厨,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呢。”
从此为君洗手做羹汤。
川巳哪里还有拒绝的理?就连那心,这会都雀跃了。
等雉姬离去,房内,又只剩川巳与阿娘两人。川巳死死盯着阿娘,浑然不觉微眯的眸里冷霜泛滥。
“收了你那满身的杀意,我不会害她。”阿娘居然幽幽叹了一气。“我知道你是谁。”
川巳眉峰一挑。
“那日,小鱼儿从外面带回块玲珑玉,说是瞧着好看,想要送给他的淡衣姐姐。玉上阴刻是铭文,我老婆子目盲,心不瞎。摸了一遭,就摸出了那姓氏。沐氏,这皇朝主子的姓。”
“哦?”川巳不动声色。“天生目盲的人,就能识得了铭文了?”
阿娘不再言语,却自怀间摸出个物什隔空便抛了来。施施然抬了指夹住飞来物什,川巳不曾正眼瞧却也知,那是三月三被偷儿摸去的,自个儿打小便带在身侧的佩玉。
“你能真心疼她,我老婆子倒是安心。可是,你身后那天大的富贵啊,最后会害了她的。”
阿娘长叹一声,脸上的褶子似乎都跟着叹起来。
瞥一眼门外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川巳肆意把玩着指间佩玉,人笑得邪。
“难不成,你是那神机妙算?日后之事,我倒不知,怎的,你一瞎眼的老婆子,就能给我断了?”
久站多时,川巳终于肯甩一把袖施施然落座。坐了还不闲,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房内四处,唇角那点笑愈发古怪起来。
“说来,我倒也是生奇,一座里外透着古怪的宅邸,还有你这里外透着邪气的瞎眼老妇。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说着,却当自个儿说了什么好笑事,先扑哧一声笑出来,把玩多时的佩玉也收进了袖中。
“不,不用说。人心呵,向来最是擅谎。既然我肯安心教她来你这儿,自是有法子摸透你的底细。”
眯了眼对上阿娘,川巳笑得胸有成竹。
“透到剖开了你的皮肉入骨三分。”
川巳的恶话不曾吓到阿娘,却教伏在门外偷听的小人儿骇破了肝胆。早早回返的小鱼儿,在瞥见房内站着的主正是当日被自个偷走玉佩的苦主时,无论如何都生不出踏足进房的勇气,索性做了墙上耳。哪成想,听来听去,竟就听到了那一番教人生恐的话。更甚,还有剖开皮肉之说?那一声惊呼就几欲出了口。
只是没想斜空里伸来掌心结实地捂住了小鱼儿的口。惊慌失措中慌乱地回首,眼见着是自个盼了多日的淡衣姐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等再开口的,却已被一路拉着进了厨灶间。
“淡衣姐!”
到了灶间,雉姬不过刚刚松开手的,小鱼儿就几欲跳将起来。
“你有没有听到?那个男人,他、他说要剖开阿娘的皮肉!”
“只是说笑而已,小鱼儿,别放在心上。”雉姬笑笑,自顾收拾着碗碟。“我做了些豆花,来,帮姐姐一把。”
小鱼儿的心思哪里肯放在那劳什子的豆花上!
“那阿娘的话你没有听到吗?阿娘说玉上刻着的字是沐,是姓氏,是皇帝的姓!”
舀着豆花的手不着痕迹颤了一下,三两百花坠下碎成沫。再度抬了头时,雉姬还是笑得轻。
“那些啊,不是你该听的话呢。豆花要凉了,来,帮姐姐端出去。”
“淡衣姐!”小鱼儿真正急得跳脚。
“乖。”
雉姬别开脸,嗓音也变得飘渺起来。
“听话。”
☆、如花美眷
许是因着雉姬的情面,许是因着那一碗热豆花。无论如何,当雉姬拉着死活不愿露面的小鱼儿到川巳跟前时,倒没有血溅三步亦或者当头棒喝之类的事发生。川巳甚至还脾气好到抬手来作势要摸上小鱼儿的头,却教小鱼儿几欲骇破了肝胆逃之夭夭。
真正逗笑了满屋的人,倒也缓解了那无形的剑拔弩张。
不是一家的一家人围桌而坐吃完热乎乎的豆花,日头也上了当空。雉姬又觉困顿,川巳便理所应当地搀了人儿回到内室歇了。简单装饰过的内室,瞧摆设,大抵便是雉姬每每来上京时的落脚处。大约环视一番,觉着日用还算齐全,环境也不算糟糕后,川巳总算真正放下心来教雉姬暂住。
“怎么说这里也算是我的第二个家呢,哪里会有不适应。”
瞧出川巳的忧虑,雉姬又是笑着三言两语解了他的心结。瞧着那个始终眉眼含笑的人儿,川巳心头总觉生了堵。这般玲珑剔透的人儿呵,到底能教人宽心到何种地步?即便两人相拥在床,怀里的空虚被人儿的娇躯填满,川巳却知,真正被拥的人,是自己。
雉姬呵雉姬,柔柔弱弱的身躯,却用着最最温柔的心,将他川巳紧紧拥住。
“雉姬是花名,淡衣,是因着你乔装后总爱着身淡色衣裳。那艳流儿的名,是如何来的?”
闲来无聊,倒在床上聊些趣话的两人,不知不觉里,便聊到了名号之上。
“据说,当年,我是被花船上的妈妈从江中捡起来的。顺流而下的人儿,自然就取了个流儿的名。又是女儿家,妈妈必是想着日后能长成朵花,这才在名前冠了个艳字。”雉姬笑言,自顾以指轻点川巳胸膛。“后来登台了,便用了雉姬的名,至于那闺名艳流儿,也就无人知晓了。”
“艳流儿,呵,我的艳流儿呢。”川巳嗟叹着,愈发紧拥了怀中人。
絮絮叨叨地聊着,总有说不完的情话。聊天聊地,却独独撇开过往不提。他的过往,她的过往,他的俗世,她的俗世。似乎是禁忌,触及了便会引来天大的祸端,便干脆舍了不提。
不提,不知。
不知不觉里,居然也就到了日薄西山。看室内由亮转暗,听着窗外乌哭,川巳虽有百般不舍,却还是强压了起身。
“说了大半日,你也该倦了。先休息一会,我出去办些事,很快回来。晚饭想吃些什么?”
“你去忙就好。”雉姬体贴笑。“家里还有阿娘与小鱼儿呢,不会有不便。”
略一思忖,川巳颔首,折身便出了房。并没有走正门出去,而是干脆翻身上了房顶。夜色中,早有黑影立在房上。
“爷。”
“查得怎么样了。”
“这一户人家,是四年前突然搬来上京,身份成谜,亦无人知晓两母子来自何方。属下追查之后,发觉奇怪的除了那两母子,还有这宅邸。”
“哦?怎么个怪法?”川巳皱了眉。
“二十年前,沈家未曾殒灭时,府邸纵横前后三条街,这西四街,算起来,也是沈家府宅一处。而这宅院,不偏不倚,就是坐落于当年沈家二小姐的院中。三个时辰前,属下寻到当年为沈家建造府邸的工匠,图纸也一并找了来,已经确定了,不会有误。”
“沈二小姐?”川巳古古怪怪地笑出来。
“爷,属下猜测,这院中母子,只怕与沈家人脱不了干系。如此,多加探寻,爷要找的东西,自是指日可待。”
“退下吧。”
“是。”
一声衣袂拂响,那人再度消失不见。
入夜了。
稳稳立在房上,视野就空阔了许多。轻松瞥见漫天星辰,独独不见皓月当空。星辰虽繁,到底还是稍嫌黯淡。待一阵风来吹散天际氤氲时,那月便现在当空。明亮的月呵,端坐天际之时,繁星便失了光芒。
无声对望皓月良久,川巳冷然一笑,纵身跃下了房头。本当雉姬早已歇下,及至到了窗前,藉由那一室的月光才觉,人儿竟是失神样靠在床侧,寂寥里有了别样的哀怨。并没有干脆闯进房中,反倒驻足凝视了,细细品着那人儿从不肯流露的些微幽怨。
如花美眷。
某个片刻里,川巳心头陡然浮上的,是如此四字。自古英雄豪杰,哪个不是心怀坐拥天下美眷相随的壮志?单拥了天下坐看千秋寂寥,亦或是采撷了美眷望穿铜城秋水,皆为憾。
江山与美人儿,须两得。
轻咳一声,川巳离了窗边推门而入,迎接他的,是一如往昔的温熙笑颜。
“川巳,你回来了呢。”软软笑靥中,哪里还有半丝寂寥幽怨?
“怎么就醒了?”
只当不知的川巳,笑亦满眼。
“睡饱了,就醒了呢。这不,刚刚坐起身的,你就回了。”雉姬抬手,笑里多了分俏皮。“过来。”
哪里有拒绝的理?三步并作一步走到床前,没有挨着坐下来,反倒是干脆单膝跪地,人亦稳稳投入雉姬展开的怀间。
雉姬笑,狠狠环拥了那人,心满意足。
“方才,我生了个极好的梦呢。我们一家三口,闲云野鹤,自在逍遥。”
川巳闷声笑。
“这么快便是一家三口了?孩儿是男是女?”
“男孩,眉眼像极你的模样。”雉姬垂眼,居然也有了慈母样。
“我倒是想着孩子像你多些。有这么美艳的娘亲,孩子定是人中龙凤。”
雉姬笑得心口隐隐作痛。
也是因着被拥在怀,透过微敞的领口,川巳瞥见了红线丝丝绕绕。下意识抬指挑出来,竟是一枚铜板。
“女儿家,贴着心口的不都该是些金玉吗?怎么到流儿这儿,便是一枚铜板了?”好生奇怪。
“这是定情信物呢。”雉姬笑言。
定情信物?川巳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当日一文钱换回的春宵度,不知捣碎了多少风流儒客的心。那时本当一文钱不过是他的艳流儿的逗弄,如今才知,竟真被当成了宝日夜贴心收藏了。
念及此,川巳心下一片黯然,倒是将失而复得的佩玉取了出来。
“真正的信物,该是这玉才对。”
“小鱼儿还给你了?”
瞥着那教两人结识的佩玉,雉姬扑哧一声笑出来。接来细瞧间,却也瞧出了那玉的不菲。晶莹剔透的玉石,握在掌间竟有隐约暖意。内里有红丝盘旋,又被能工巧匠以阴刻琢出铭文花体,与那红丝交相辉映,竟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这玉,是我出生时父。父亲命巧匠连夜琢出,一直在我身侧。若说定情信物,也只该是它。”川巳一字一句说得从容坚定。
雉姬眼底又生了湿意。
心头百转千回,话到唇边,却又违心地换成逗趣。
“小鱼儿这几年眼光倒是高了呢。想当初,他偷去的,也不过是我挂在身侧的香囊,换到你这儿,就成宝玉了。”
“是个机灵主呢。”
川巳笑笑,自然离了雉姬环抱站起身来。
“我去瞧瞧阿娘准备了什么晚饭。你躺着不要乱动,饭菜我端回来。”
“好。”
☆、漏网之鱼
本该去往灶间端来饭菜的人,再度失了约。人是来到了前院,却非冲那一餐一食而来。
本该在灶间准备饭菜的人,亦是失了职。灶间是黑的,锅台是冷的,炉火是熄的。
不,黑的又岂是仅仅灶间?黑了前厅,黑了偏厢,甚至黑了院落。古怪,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而就在那一片古怪的黑中,川巳似笑非笑地眯了眼。
“煮食的人都不在,腹中的急火,该找谁来解呢?”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当做那人的自我打趣。昏黑遮掩不了川巳晶亮的眸,一路轻松寻去阿娘的房,轻笑里随手推了门,迎面扑来的,除了浓墨的黑,还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香。那香,浓郁里有无法忽略的恶臭缱绻。
教人怀念的香。
“阿娘,怎的就黑了灯呢?晚膳都不曾备下便睡了?那,今儿夜里该是要教淡衣空腹不成?”
“我身子有些不便,这才急急躺下了。她饿了?无妨无妨,老身这便起身。”
嘶嘶哑哑的嗓音自暗处传来,倒也能印证了那句身子不便之说。闻言,川巳笑得愈发明艳了,索性踏前一步进了房,顺手还将房门一道阖上来。
“见外了不是?身子不便躺着就是,只晓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亲自去取便好。”
三两干咳自暗处传来,接着便是一阵悉悉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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