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汤因比死后出版的《英国工业革命讲演集》(1884)为那些在英国工业化
的经验中看到一种类似于历史的伟大政治革命的革命的模式的后来的历史学家树立了榜
样。汤因比选择1760年为那次革命开始的日期,而其他著作者原来倾向于他1750年至17
60年这一时期作为开始日期,而另有其他一些作者(如约翰。乌尔里克·内夫)则把革命
的开始追溯到16世纪中叶。汤因比影响的范围和程度在本世纪初明显地表现出来;此时,
保罗·曼托克斯的重要的综合性著作《18世纪的产业革命》(1905;英译本,1928;19
64年第12版)在它的第一页上指出,汤因比创造了这个名称。此后,有大量的书籍和文
章以产业革命为主要论题,而且,产业革命甚至显著地出现在书和文章的标题中,尽管
就这个术语的意义尚存在相当大的分歧。例如,在初版于1948年并反复再版的一部著作
《产业革命1760-1830》中,T.S.阿什顿(他遵从汤因比把1760年作为产业革命开始
的日期)对“革命”一词是否确当表示怀疑(因为“‘革命’包含着实际上并非经济发
展过程特征的变化的突然性”)并且坚持认为,“变化并不仅仅是‘产业的’变化,而
且也是社会和思想的变化”。关于这次革命的一个问题是,这次产业革命不像政治革命
而像科学革命,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含括两个世纪中约七、八十年。此外,“革命”
也不完全是产业的革命,因为产业革命的某些最“革命的”方面恰好是人口统计学的
(人口规模的变化以及农村和城市人口传统比例的变化)、农业的和经济的(商业、贸
易的增长,现代竞争体制)方面。
至少对于那些认为“产业革命”是一个有意义的概念的著作家来说,它似乎引起了
非常激烈的争论。我们在第26章将看到与西波拉(Cipola)所表达的下述观点(1973,
7)相似的关于科学革命的大辩论的一些实例(巴特费尔德,史密斯,奥恩斯坦):
在1780年至1850年这一时期不到三代人中,一场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先例的影响深远
的革命改变了英国的面貌。从那时起,世界不再是清一色的。历史学家经常使用或误用
“革命”一词意指一场激进的变革,但是,从来没有什么革命像产业革命这样是如此激
动人心地“革命的”——也许新石器时代的革命是一个例外。这两次革命都改变了历史
的进程,可以说,这其中的每一次革命都引起了历史过程中的突变。新石器时代的革命
使人类从一个由狩猎者的野蛮的群体组成的分散的集团(据霍布斯的名言,这时人类的
生活是“孤独、贫穷、肮脏、野蛮和短暂的”)向一个有点相互依赖的农业社会集团转
变。工业革命则使人由农夫…牧羊人转变为以无生命能源为动力的机器的操纵者。
其他的例证还有:产业革命“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改变了西方人的生活,改变了
西方社会的性质以及它同世界其他民族的关系”(兰德斯1969,1);“人类社会的生产
力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摆脱了束缚自己发展的桎梏,因此能够持续地迅速地向前发展,
从而达到今天人、商品和公用事业的无限制的增加”(霍布斯鲍姆1962,45)。霍布斯
鲍姆(1968,13)断言:“产业革命标志着有文献记载的世界历史中人类生活的最根本
的转变”。甚至在汤因比的书中也可以找到相当平凡的例子。专门论述“革命的主要特
点”的一章开始的两句话是;“产业革命的实质是用竞争取代以前控制和决定着财富的
生产和分配的中世纪的规则。因此,它不仅是英国历史最重要的事实之一,而且,欧洲
两大思想体系——经济科学以及与之相对应的社会主义——的产生和发展也都归功于它”
(P.58)。在这一章中,汤因比强调人口的迅速增长和“土地革命”,这两者“在18世
纪末伟大的工业变革中发挥了制造业中的革命——通常人们更注意这个领域的革命——
所具有的同样巨大的作用”(p.61)。
20世纪伊始,一些著作家即开始设想其他的工业革命。《社会科学百科全书》(19
32)提请人们注意两部著作。在这两部著作中,作者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朝向合理化
的努力以及由于电力和新的化学工序的出现和进步而发生的变化”看作是“新的产业革
命”(W.米金)和“第二次产业革命”(H.S.杰文斯)。这两部著作还提出,甚至在
这次产业革命开始之前,已经发生了其他的工业革命。早在1894年,J.R.格林夫人就
曾写到15世纪英国的产业革命,而且在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中,H.范韦尔韦克已考虑过
11世纪的一种“产业革命”,而V.戈登·查尔德则在自己的著作中谈及青铜器时代末期
的一次“产业革命”。这个设想产生过其他工业革命的过程与科学史学家们关于已经发
生过不止一次科学革命的讨论不无相似之处(请参看上面第6章)。
产业革命与科学革命的相似之处还在于这样一个方面,即一些历史学家倾向于把这
两种革命看作是连续的过程,一直延续到2O世纪,甚至延续至今。因此,埃里克·霍布
斯鲍姆(1962,46)特别指出,产业革命“的确不是一个有开始有结束的事件。问它将
在什么时候‘结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的实质在于,自此以后,革命变革成为规范,
它仍然在继续”。
依据这些多变的概念,几乎所有论述产业革命的作者都认识到,需要使他们的术语
更精确。戴维·兰德斯(1969,1)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相当细致而广泛的讨论。他指出:
“‘产业革命’(小写)这两个词通常指技术创新的复杂性。这里所说的技术创新用机
器代替人的技能,用无生命的力量代替人的和动物的力量,从而促成了由手工艺业向制
造业的转变,而且也因此产生了一门现代经济学”。这种“产业革命”“已经使许多国
家发生了变化,虽然变化的程度各有不同。”兰德斯进一步说:
这些词有时还具有另一种意义。它们通常被用来概指任何迅速的重大的技术工艺变
革,而且,历史学家们已经谈到一次“13世纪的产业革命”,一次“比较早的产业革命”,
“第二次产业革命”,“南部棉花产区的产业革命”。在这个意义上,那么,我们拥有
多少历史地划定的产业革命的顺序,加上那些将会在未来出现的顺序,那么,我们就会
经历多次“革命”;例如,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说,我们已经处在第三次产业革命之中,
第三次产业革命是自动化、空中运输和原子能的革命。
最后,兰德斯注意到当把两个词大写时产生的第三种意思。产业革命这个术语通常
“指从农业和手工业经济转变到以工业和机器制造业为主的经济过程的第一个历史证明”。
这次产业革命“是18世纪在英国开始的,然后又以不同的方式传播至欧洲大陆国家及海
外其他几个地区”。
当G.N.克拉克(1953,29)1952年在格拉斯哥就产业革命概念进行讲演时,他不
禁断言,“从历史编纂学的观点看,产业革命的思想已经衰颓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名称通常所限定的那个短暂的时期,是一个迅速变革的时期……
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新的机器;人口的大规模增长和流动;一种新的社会不满。然而,这
些都不是可以用一句话的公式来概括的经济生活中一个独特的突变和盛衰的方面。
特别是,克拉克发现,产业革命是有先例的,所以它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开端。而且,
实际的时间表在不同的——虽然是相近的——地点或场合也是不一样的。最后,他问,
什么革命可能从17世纪开始,而到20世纪仍然尚未完成?我们将会看到,当20世纪的历
史学家深入研究科学革命的时候,这些同样的考虑几乎都会出现(下面,第26章)。
第十八章 靠革命,还是靠进化?
19世纪——科学中的这个时代,从道尔顿的原子论一直延续到普朗克的量子理论,
而且其中还包括达尔文的进化论——充满革命的思想和革命的政治、社会运动。在激进
的理论和思想体系的名册上,记载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和政治思想,达尔文的进化
论,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自法国大革命宣告了它的诞生以
来,这个世纪又经历了1820-1824年,1830年,1848年和1871年的革命,以及全欧洲民
族革命运动和世界范围内的革命运动的崛起。1848这一年是特别不同寻常的。以1905年
流产了的俄国革命而告终,19世纪毫无疑问是一个“革命的时代”(霍布斯鲍姆,1962)。
然而,19世纪也是一个进化的时代。达尔文的进化论,作为那个世纪的主要的新的科学
概念,不仅改变了生物学的进程和当时流行的关于科学如何进步的观念,而且还影响到
从社会学、政治科学和人类学到文学批评这样一些领域中的理论。不过,似乎有些自相
矛盾的是,这个在当时占据统治地位的进化论思想,却是在科学史上一次最伟大的革命
的背景中产生出来的。
从那个世纪之初开始,人们似乎普遍在法国大革命的意义上来理解“革命”一词的
含义——建立一种新的秩序,创造一种新的制度,提出一系列新的思想。对几乎所有的
思想家和实干家来说,“革命”一词完全失去了它原来所具有的回复。循环或盛衰这样
一些同源学的内涵。但是,在19世纪中期前后,又出现了对这个慨念的新的曲解:“不
断革命”。这种说法是卡尔·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讨论在一个“小资产阶级的”
民主政治之下,“无产阶级的”组织应当坚持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这个问题时提出来的
(马克思和恩格斯,1962,1:106—117)。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回答是:“他们的战斗口
号应该是:‘不断革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第392页)。
但是,甚至比这更早,1848年10月,P.-J.蒲鲁东(1923,3:17)就曾公开宣称:
“谁要谈革命,谁就必谈进步”。他继续说,由此可见,“革命是,nn permanence(永
久地)进行的,而且,严格说来,在各不相同的革命中,只有完全相同的革命才是不间
断的”。不断革命的概念的意义后来慢慢超出纯粹意识形态重要性的范围:在列宁去世
以后的俄国,它变成了托洛茨基和斯大林以及他们各自的追随者之间的一个主要的思想
分歧点(参见泰奇,1973,84-92,97-105)。不断革命无疑是18世纪把革命看作是能
够推翻现存的政治、社会或经济制度并建立起一种新的政治、社会或经济制度的某个单
一的事件或一系列相关事件这样一种革命观的根本转变。
那些在19世纪以科学中的革命为主题著书立说的人没有明确地运用马克思的“持续
的革命”或“不断革命”(permanent revolution)这两个短语,而且也并不是科学在
蒲鲁东、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头脑中产生了这个长期革命的形象。不过,在19世纪,许多
科学家和科学分析家开始把科学设想成一个持续的或永无止境的探索。科学探索的这个
方面已由一个数学的隐喻表达出来:真理存在于一根渐近线上,这意味着科学没有任何
简单的有限的终点,真理是一个非常遥远的目标,我们可以越来越接近这个目标,但永
远不会完全地达到它。
所以,随着19世纪的往前发展,人们承认,在科学中发生了革命,而且科学的发展
正是由于革命(也许是一系列不间断的革命)的推动,但是,人们也逐渐认识到,这样
一些革命可能是长期的——而不像一场政治革命那样持续几年的比较短的时间。而且,
也正是在这时出现了科学革命的概念:一系列的事件传播了也许一个世纪或更多的时间,
从哥白尼一直到牛顿;在这个传播的过程中,产生了近代科学。这个概念清楚地出现在
奥古斯特·孔德的著作中(参见格拉克,1977,33)。但是,就象孔德的许多思想那样,
我们在圣西门的著作中可以发现这个概念的萌芽。吼德曾当过圣西门的秘书,参看下面
第22章。)同时,我们还看到,在19世纪最初的几十年里,人们普遍意识到一场长期的
产业革命。在20世纪,把科学看作是一个连续过程,或看作是一个长期的、甚至持久的
革命这种观点出现在赫伯特·巴特费尔德的被广泛阅读的讲演集(949)和鲁怕特·霍尔
的《1500-188年的科学革命》(1954)中。
并非所有19世纪论述科学进步的思想家都接受这样一个观点:革命无论怎样都是理
想的或不可避免的。在那个世纪的最后25年中,人们开始期望,科学中的革命是可以避
免的,而且在某些思想团体中,人们认为,科学中的革命根本就不会发生。像马赫、玻
尔兹曼、纽康和爱因斯坦这样一些知名的科学家认为,重大的突破是一个进化过程而非
革命过程的组成部分。在1904年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期间召开的艺术和科学大会上,西
蒙·纽康就“科学研究者的进化”致介绍辞。他坚持认为,这个进化是一个“有价值的
主题”(1905,137):“从这个观点来看,推动人类提高到现在他所处的主人地位的运
动的主要动力显然是科学的研究者……作为使这个研究者的代表们能够在今天聚在一起
的第一个动力,让科学研究者的进化成为今天我们的有价值的主题。因为我们要通过研
究一个有机体产生和发展的各个阶段了解它的进化,所以,我们必须弄清楚,科学研究
者的工作怎样同他的前辈们所付出的徒劳无益的努力联系在一起”。纽康把革命看作是
长期进化发展的顶点;它们也许是不明显的,而且,也许要经过比较深的研究才可能被
揭示出来。
19世纪将近结束时由革命到进化这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