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遽然一亮,将那块丝帕紧紧抓紧,急道:“姐姐,你帮帮明瑟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在皇上面前很得脸”
我心中暗惊,朝她看去。明瑟哭得梨花带雨,那双剪剪双瞳掉着粉泪,和以往一样柔美。可有什么东西,于悄然中扭曲变幻着,直至面目全非。
明瑟衔着金钥匙出生,自然比一般人多了一份矜贵,她即使在面对牢狱之灾时,眉目间也不改那份疏淡和骄傲。我一直都明白,身娇肉贵的她身处异乡,难免内心孤独,所以对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感。可这样孤独无助的明瑟,从未如此哀绝地开口求过我。
是绝望了吧?
本来以为金风玉露的相逢,谁知心仪的人对自己越来越疏远,那样陌生那样冷漠,连初遇的调侃都吝啬施予。
我嗓音发哑:“明瑟,你这又何苦!”
她垂下眼睫,咬唇道:“连姐姐都不帮我吗?”
“你可想过,也许受宠之后屡遭算计,也许机关使尽都不得真心,也许皇上根本不是你的良人”
“姐姐!”明瑟嘴唇发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心下犹疑,想把江朝曦在那个夜里和我约定的事情和盘托出,但理智终究还是扼住了这一丝冲动。
不能说,不能说。
江朝曦的计划,只能他一个人知道。其他知道的人,下场只有死。
汗意从后颈,沿着脊背蜿蜒而往下,密密匝匝地出了一层冷汗。我躲避明瑟探究的目光,道:“没什么,只是我担心罢了”
没有确定江朝曦的底牌的时候,就让所有的阴谋,都冲着我来好了。
明瑟垂下眼睫,容色凄凉,道:“难道姐姐防备着明瑟吗?若明瑟得宠,一定不会忘了姐姐,也不会争宠。”
妃嫔得宠的时候寻机向皇上推荐美人,之后再和那位美人照应着互保恩宠,也是后宫里常见的事。我听她如此说,心里百转千回,道:“你不要多想,我帮你就是了。只是伴君如伴虎,以后你要愈加谨言慎行,不可被皇上利用。”
明瑟奇怪地看着我:“利用为什么?”
我握住她的纤手,凝重道:“你不要问太多,在他身边只记得不要透露关于襄吴的事情就好!”
明瑟情绪渐稳,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道:“姐姐,还有一事我不明白,襄吴皇族和南诏齐王可有什么渊源?”
她就算不说,我也正想发问,于是奇道:“我也很奇怪,在这大战在即的敏感时期,齐王怎么愿意保你出来?”
她懵懂地摇头,道:“太后的态度也很奇怪说不好!”
我轻蹙眉头,心头沉重,缓缓道:“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凄凉的蝉鸣,昭告着此时已入残暑季节。青池里开了一整水面的荷花,可惜一直都无人欣赏,渐渐地萎靡下去,秋雨之后,彻底凋败了。
【第十三章】送良策清影踏月来
要帮明瑟并不难。移宫的诏书一下,江朝曦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咏絮宫。
咏絮宫种了很多杨柳,据说每到初春时节,软絮如雪,漫天飞舞,绿柳成云,摇曳生姿,是宫中一大胜景。很多时候,我执着炭青笔细细描眉,从菱花镜里看见他分花拂柳而来,颀长英挺的身影融在天光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
有一次,就那么一愣神间,江朝曦已经到了背后,拿过我手中的炭青笔,笑道:“爱妃故意留了一边眉毛不画,是想和朕共享画眉之乐吗?”
我起身敛衽一礼,道:“臣妾若能有此殊荣,三生有幸。”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道:“你当真愿意?”
我温顺坐下,笑吟吟道:“就看皇上愿不愿意。”
“愿意。”
我怔住。江朝曦唇边带着笑,将我一把揽过。他袖口上的金绣缂丝磨在胳膊上,稍微一动便酥痒一片。他定定地看着我,长指拈着眉笔,细细地描过我的眉心,眉峰,眉尾
喧嚣的时光在那一瞬间静寂凝固。于无声处听惊雷,有一个声音心底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不要再靠近他,不要!
推开他,背弃他,忘记他,远离他,直到碧落之高,天涯之远,黄泉之隔,银汉之遥!
我不会觉察不出江朝曦对我的情愫。只是天家的情爱,有多少能够由始至终,至真至纯?
他眸黑如墨,遮了那机心谋算。他优雅洒脱,掩了那阴狠毒辣。当他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时,总像一只扑食前的猎豹。无谓,隐忍,蓄势待发。
今后若有针锋相对的那一日,我和他之间的那点浅薄的情分,根本无法让对方心生犹豫,手下留情。
这样的他,又有多少真心?
菱花镜中,他伸手将我的下巴轻轻托起,端详道:“朕画得如何?”
我用指腹抚了抚太阳穴,勉力挤出一丝笑,道:“皇上的手笔就是好。”话音落地,一条绢帕从我袖中徐徐飘落。
江朝曦唇角一勾,上前拾起绢帕,笑得很是得意:“原来你绣活也是极好的,这幅鸳鸯戏水绣得真是生动。”
我故意道:“那皇上能看出绣这帕子的人,用了几分心思呢?”
“自然是十分心思。”
我跪下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欺瞒,这块丝帕是容妃为皇上所绣。”
即使没有抬头,我也感觉面前的他呼吸一窒,望着我的目光锐利了几分。
“是她又如何?”
我定一定心神,道:“容妃对皇上一片痴心,若蒙圣眷,定会对皇上忠心耿耿。家兄虽拒绝了皇上以两州换青州的协议,但若让容妃从中斡旋,定有成效。”
江朝曦没有说话,只任我在地上跪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不知他究竟是作何想法,心里无比煎熬。
无数片段从眼前飞过,流光倏忽,每一道闪念里都是江朝曦。
他曾对我说过,我有一颗心可以押给你,你赌不赌呢?
他曾因一条红线发了脾气,将我一个人丢在御道上,转身离去
碎红乱绣中,两人互渡体温,他拥我入怀,给我一个绵长的深吻
忽听江朝曦冷哼一声,道:“洛溪云,你可真有胆了!”
汗水涔涔而下,我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江朝曦将手中的绢帕细细端详,之后一双眼睛睨着我,语气中不无嘲讽:“你想让朕宠幸容妃?”
我不答。
他冷冷道:“可是你似乎记性不太好呢,容妃如今仍是一介罪妃!还有,朕记得你曾经向朕要求过,善待明瑟,而不要宠幸她?”
我低着头,道:“臣妾愚钝,才会在当时说出这样的无知妄言。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容妃被禁足,现在可倚仗的只有皇上的宠爱了。”
江朝曦冷冷道,“你哪里愚钝,磨人的功夫真是一流的好,你甚至想把朕玩弄于股掌之上!”
阴影横亘过来,双臂被他一把抱起。江朝曦面色铁青,眸中怒意一片。我心知不妙,开口欲辩:“皇上”
他钳住我的双手,将我一把悬空抱起,狠狠地丢在床上。此时只是夏末秋初,床上并未铺就太厚的软垫,我被摔得眼毛金星,挣扎着想起身,又被他一掌按倒。
“你以为你是什么,能左右得了朕?你不过是朕的一枚棋子!一枚用来稳定朝堂的棋子!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罚!你别忘了,襄吴、你、容妃,还有洛鹤轩的命,都攥在朕的手里!”
我起先死命地在他身下挣扎,直到听到“洛鹤轩”三个字,才蓦然一惊,放弃了挣扎。
呆望着绣着繁复忍冬纹的帐顶,在颇有规律地晃动着,我如一具木偶一般任他摆弄,泪水从眼角流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命要挟我!
他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平静放弃了折磨,牙齿在我的肌肤上肆意噬咬,激起一波又一波酥麻,冲击着我的神经。我终于忍受不住他猛烈的攻势,喘息着想要挣脱。他勾了勾嘴角,伸手将我髻间的一根金簪拔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我将衾被拥在胸前,无力地向后退去。江朝曦眸深如海,闪电般地出手,拉住我的脚踝一扯,我便重新仰面倒在他身下。
厚重的身躯压在身上,让我胸闷气喘。江朝曦将金簪的尖端徐徐划过我的腿根,缓缓道:“惩罚你。”
再挣扎已来不及,簪尖没入右腿腿根的外侧,虽是一点点,但已让我痛得浑身一紧。
“你不过是挑起了朕的征服欲罢了!朕还记得,你用簪尖刺向自己的脖颈要挟安素姑姑,那样子倔强极了,真惹人生厌!”
什么?
我心里一阵凉,又一阵苦:“安素是受皇上的差遣,来羞辱襄吴的吗?”
金簪又往腿根刺入一点,我痛得冷汗涔涔。江朝曦盯着我,道:“在你心里,朕就这么不堪?”
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涌出,浸入身下的软垫。我颤了几颤嘴唇,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什么。
身体仿佛从炼狱飞到了云端,又在云端忍受着新一轮的侵袭。经受着最后一个冲刺,我已无法承担,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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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曦离前,正是静寂的午后。
他坐在床边,霸道地将我的胳膊扯过来,摩挲着我手腕上那根红线,许久没有开口。
我心想,他定是会扯断那根红线,再扯断自己的,然后把断掉的两根红线狠狠地抛在床上。红线交错飘落的姿态,一定如这个秋天委地的落红那样凄楚。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高声唤了花庐,传了些干净的白色纱布,慢慢为我包扎起来。
我又羞又气,闭着眼睛不理他。那些伤口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未伤到筋骨,所以很快就被包扎得结结实实。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知道是江朝曦俯身吻我,猛然一侧头,避开了他。那股气息一滞,接着便渐渐远去了。
等我睁开眼睛,宫室里已静无一人。一缕天光从窗棂射入,照出半空中舞动的浮尘。与浮尘缠绕相舞的,还有从金猊兽炉中散出丝丝青烟。
我已不再反感这些瑞脑的香气。
不知何时,原本那股因江朝曦而起的怨气,蓦然颓败无比。
眼底映入一抹绣红。是明瑟绣的鸳鸯戏水绢帕,正萎靡地躺在宫地上。
我捡起来,拍拍绢帕上的尘土,幽然叹了口气。
从那一日起,江朝曦每日都来咏絮宫小坐,但容色冷淡,很少和我说话。看来我确实触了他的逆鳞,惹得他如此不快,但让我百思不解的是——我只是要求他宠幸明瑟而已。
哪一个帝王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就拿皇后而言,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也会将容貌娇艳的林婕妤、善于歌舞的慧贵人献给皇上,让她们为自己所用,好为自己扳回一点分数。
江朝曦,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此后数日,我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中间的种种缘由,因为襄吴和南诏的战事,终于开始了。
南诏以容妃行厌胜之术,向襄吴问罪。襄吴皇帝自然不会任由自己的爱女受苦不管,派出使者,义正言辞地要求,南诏皇帝必须彻查巫蛊一事,还容妃一个清白。两个刚刚停止战乱的国家,一夕之间竟然又起争执,于是周边诸国对这场巨变哗然,但纷纷按兵不动。
在这当口,襄吴派出的一个使者,忽一日被人发现暴毙在南诏的驿馆内。有人散布谣言,说是南诏派刺客杀了襄吴使者。于是这场纷争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了顶峰,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以萧王为首的四大家族都是开国功臣,马背上打天下,自然倚靠战功来邀功。于是萧王、齐王、陈王、周王四个异姓王纷纷上书,要求兵分四路,应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的襄吴。
得知开战的确切消息之后,我在养心殿前跪了半晌。雨丝淋湿了我的头发,顺着脖颈而下,将一身宫装浇得精湿,冰冷地贴在身上。
我恳求朱文道:“请公公进去通告一声,就说,就说本宫一直谨记着和皇上的约定。”
我和他之间那个关于扳倒萧王的约定,不知道能否让他顾及我的感受,让这一场战事免于发生?
过了半晌,朱文弯了腰跑出养心殿,见我跪在雨水里的狼狈样子,叹气道:“没用的,娘娘,回去吧。”
江朝曦竟然拒绝了我的求见。
哥哥拒绝妥协,非要在战场上一较生死,也许真的让江朝曦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枚棋子的价值了吧?
他没有杀我,已经让我很是意外了。
朱文大声劝道:“贤贵嫔,回去吧!皇上英明,没有因为国事而迁怒后宫,娘娘没有受到任何牵连,早应该烧高香了!怎么娘娘倒好,自己跑上门来惹皇上不快呢?”
脸上分不清是我的泪水还是雨水。我哽着嗓子道:“求朱公公通传一声,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见皇上!”
朱文将手揣进袖子,长叹了口气说:“娘娘,听奴才一句话,仗是肯定要打的!敢去通传的奴才都被打了二十板子,老奴这身老骨头没几年活头了,就算娘娘心疼奴才,回去吧!”
我依旧跪着,咬唇不语。
江朝曦,你真的要对襄吴痛下狠手了吗?
天色擦黑的时分,从养心殿里奔出了几个公公,连拉带扯地将我送回了咏絮宫。
回到咏絮宫,我就病倒了,额头烧得滚烫,神思也恍惚游离。花庐用浸了冰水的巾子敷在我额头上,喂我吃了药,守了我一夜,病情才好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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